孟怀瑜看着他动摇的眼睛, 笑出了声:“大人说这话, 自己信吗?”
刑部侍郎握着手里的茶杯,头也微微垂了下去, 像是脖间压着一座肉眼不可见的大山,重到脊背无法伸直。
“为官者,大多都已做好被放弃的准备,你爹……不后悔。”
孟怀瑜面上的笑意淡下:“他在梦里同大人说的, 还是大人盲目地猜测。”
她爹的确替祁家守了半生的边疆,手握重兵不带有任何私心, 前几年娘受寒落了病根,身子骨一直不见好,爹便想着等打完最后一仗,将虎符退还给陛下,颐养天年。
哪知淮水之东被万箭穿心,从头到脚的血窟窿。
孟怀瑜不敢想,爹临死时到底有多失望,才会将自己的衣袍下摆割开。
“大人若是来此只为此事,请恕怀瑜不多留大人了。”
刑部侍郎有种好心当成驴肝肺的错觉,他猛地站起身,质问道:“你难道想步你爹的后路吗,他知道……”
“我爹和弟弟是如何死的,他们不知晓,难道你还不知晓吗。”孟怀瑜打断他未说完的话,眸内透着一股少有的戾气。
刚从油纸里取出的糕点在她指尖碎成两半。
“就因为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她微抬眼,直直地望着刑部侍郎,一字一句道,“这世间的道理都被他皇帝一个人用完了,我们还活什么。”
她话说得很直白,就差把当年隐晦的冤案直接捅破。
赤/裸又残忍地摆上桌。
刑部侍郎表情僵硬,怒意掺着几分诧异,让他的脸宛如晕染开的颜料盘,有些难看。
“在薛才人的认知中,现在是天昌元年,而我是一具尸体,陛下但凡有点脑子,他就不会将心思打到我身上。”
除非有人在吹枕边风。
孟怀瑜闭了闭眼,后宫里有这般权力,能让才秀宫的才人机缘巧合下跑到皇帝面前,甚至还能说
完所有的疯言疯语,也就只有皇后了。
小姑娘的那个朋友说得没错,皇帝年纪大了,该退位了。
但太子却还是匹不受控制的野狼。
皇后只育有两位公主,膝下并没有男嗣,因而当年别的小妃子诞下男嗣后,她便去母留子,将祁乾抱到了膝下养着,没多久祁乾就被封为了太子。
许是觉得没有血缘关系的儿子,终究是个外人,皇后对于祁乾的忌惮只多不少。
刑部侍郎瞧着对面的少女,沉着冷静,唇角处时常挂着微笑消失不见,他突然想起了曾经帮过他两次的孟将军,从某种程度来说,两人一点都不像。
孟将军豁达开朗,喝酒总是喝一半就跑,借口找得也很牵强,无非是内人看得紧,幼儿不喜闻酒味,偶尔还会讲些弟兄们听不懂的冷笑话。
是个将情绪放在明面上的粗人。
可十七岁的少女,喜怒不形于色,那双漂亮的眼眸明明在笑,又仿若寒潭凝结成冰,没有一丝涟漪。
他拉直唇线,沉默不语地弯腰把摔倒的凳子扶起来,继而道:“既然姑娘已有考量,我便不多打扰了,抱歉。”
没等少女回答,他转身走到门口,想起什么,沉声提醒道:“薛才人活着是个隐患,姑娘应该明白我的意思。”
孟怀瑜恢复了往日笑盈盈的样子,温柔道:“没关系,我想看看这件事能闹多大。”
刑部侍郎握住门把手:“她入宫前住的宅子被查封,从里面搜出了两百个娃娃,全部放有纸人,同那日从血娃娃里得到的相差无几。”
“虽然那日的说辞是自导自演,但没理由盯着你来演这一出戏。”
他偏头看了眼吃糕点的孟怀瑜,不疾不徐道:“皇后娘娘下令,找出薛才人口中的人后,不论是谁,杖毙。”
“但刑部把证据递交上去后,娘娘以薛才人疯病为由,无自我认知,没受到任何惩戒。”
孟怀瑜咽下嘴里软糯的糕点,温和道:“多谢大人提醒,怀瑜记着了。”
刑部侍郎沉默半晌,随即打开门,离开房间,靴子与地面接触发出沉闷的声响,在三楼的走廊里回荡。
孟怀瑜看了走廊一会儿,然后垂下眼,一口一口地将手中的糕点吃干净。
“姑娘,糖葫芦。”福来从半开的门外探进半个脑袋,“我买了两根。”
山楂外包裹着糖还撒了用于装饰的花瓣点缀,是孟怀瑜以往没见过的款式,方才在窗口,她一眼就看见这些五颜六色的糖葫芦。
许多孩子围着小贩买,蹦蹦跳跳很是热闹。
山楂很酸,但外层的糖很甜,两者结合在一起……并不是很好吃。
孟怀瑜轻叹了一口气:“还有一串你自己吃吧。”
福来端详着她的神情,思忖道:“秋末的山楂的确偏酸些,姑娘若是爱吃糖葫芦,城东有一家做其他水果的铺子,姑娘想吃什么水果他们都能做成糖葫芦。”
“不用了。”她嚼着沾着牙齿的碎糖,眉心微微蹙起。
以前缠着母亲一天吃三根糖葫芦的时候,怎么没觉得这东西粘牙。
福来站在桌边举着手里的糖葫芦没动作,孟怀瑜喝了好几杯水才将嘴里的酸甜压下,看向当木头人的福来,不解道:“不吃等着它化掉吗。”
“我想留给六妹妹,她在后院里念书,刚来京州不久,也还未吃过糖葫芦。”福来笑呵呵道。
孟怀瑜了然道:“晚些我去瞧瞧她,毕竟名义上算来,我也是她的妹妹了。”
福来稍显惊恐,忙婉拒道:“小妹还小,不懂事,怕是会惹姑娘不高兴。”
孟怀瑜手撑着下巴,望着桌面上不同铺子里的糕点,把福来的话当耳旁风过滤掉:“刚巧大人买了许多糕点,一道分给后院的孩子们。”
“这……这。”福来踌躇半晌,见姑娘意已决,点头应道,“等晚膳过后,我拿去厨房让嬷嬷分发。”
“嗯。”少女垂眼,食指按着落在桌上的一块碎屑研磨,脑中是刑部侍郎的话。
小姑娘在宫宴上出人意料的选婿,给了在场所有人一个措手不及,皇帝虽说当晚就许诺拟定圣旨赐婚,但几天过去了,连屁都没放一个。
想来也是有人从中作梗,阻拦圣旨拟定,她倒是挺期待入宸王府当侧妃,瞧瞧这个自愿放弃封地留在京州的王爷究竟想做什么。
她不信一个纨绔王爷会在大量杀手涌进阳双殿时能泰然处之,甚至还有闲心带走胥黛。
胥黛……
孟怀瑜站起身,走到衣柜前拉开底下的抽屉,在侧边摸索着按下一个小型的按钮,里面又弹出一个更小的抽屉,静静地躺着一张边缘有些泛黄的纸张。
福来好奇地凑到她身边:“这是什么。”
“是你不该关心的东西。”她拿出纸张,继而将抽屉复原,平淡道,“去备马车,我要去趟德安侯府。”
福来道:“要派人提前去侯府知会一声吗。”
孟怀瑜走到窗边,视线落在街道两侧的小摊贩里,盯得久了便能瞧见有人时不时抬头往她的方向瞧,自以为隐藏得很好,其实漏洞百出。
摊子上那包子都快焖掉皮了。
“去吧。”她将窗户掩上,转身道,“昨日副使派给我的六个丫鬟还在一楼吗。”
福来已退到门口,应道:“在,姑娘不让她们进屋,我就擅自主张把人都放在一楼的客房,此时应该在大厅帮忙收拾桌椅。”
昨日晚膳过后,副使莫名其妙地找了六个丫鬟,说是为了照顾她肚子里的皇孙,在她明确拒绝一个也不要的前提下,愣是硬塞给了她。
问就是祁乾的意思。
明明他是最心知肚明,她肚子里什么都没有的人,况且祁乾自己都不喜欢宫人时时刻刻跟着伺候,就算是看着她以防逃跑,都只派了容阙一人。
怎么可能会派六个丫鬟来照顾她。
孟怀瑜无语地扯了扯唇,朝福来吩咐:“让她们换上统一的服饰,随马车跟行。”
福来愣了下:“会不会太招摇了。”
孟怀瑜微笑着将掌心覆上自己平坦的小腹:“我肚子怀有皇孙,招摇些又何妨,最好让所有人都知道这件事。”
她倒要看看,皇后是否会狗急跳墙。
被拦住的那两道圣旨还能不能拟定。
福来视线不由自主地挪到少女小腹的位置,咽了下口水道:“可坊间传言,太子殿下不日将迎娶东漠的公主,怕是会惹来杀身之祸。”
“风险与收益并存。”孟怀瑜看向满脸担忧的福来,眉眼弯成月牙,“你抽空帮我知会大哥一声,教坊附近有很多虫子,该杀虫了。”
福来不懂话中的含义,走到窗边往下扫视了一圈,距离过远,他看不见藏在树叶里的虫子,单纯道:“好,得空了我去后院将药剂找出来,洒一些,虫子过不了多久就会死。”
孟怀瑜轻笑道:“是个好办法。”
第68章
酉时末, 太阳逐渐往西倾斜,临近入冬,昼夜颠倒拉长, 日月交替却又同辉,瞧着有些骇人。
孟怀瑜换了套更为端庄内敛的衣裙, 甚至在了小腹的位置上垫了个薄薄的小垫子,远远望着倒真像刚刚显怀的模样。
去侯府前, 她绕路去后院瞧了眼女孩们, 教坊内开办书塾,也算是开天辟地头一回。
后院的女孩要么被卖,要么被遗弃,从某种角度来说都是无父无母的孩子,因而副使免去了上学所需的所有费用。
包含笔墨纸砚等一切会用到的物件, 相比外面正常开办的书塾, 简直是天上掉下来的馅饼,砸中是会怀疑白日做梦的程度。
不少在教坊做工的人也都将家里牙牙学语的妹妹们带来, 一道蹭上一两节课。
副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导致白日在后院上学的女孩越来越多, 孩子们的欢声笑语和偶尔的尖叫甚至能压过前院。
小姑娘说后院如今的模式和她所在时代的幼儿园差不多。
“姐姐, 夫子已经走啦。”身边突然响起的声音拉回她的思绪,孟怀瑜低头看向抱着中阮的女童。
中阮不算小, 女童抱得很吃力。
孟怀瑜眸内染上几分温柔:“我知道。”
她蹲到女童面前,平视着那双亮晶晶的黑眸,余晖在眸内绽放,耀眼夺目:“你喜欢中阮?”
“嗯。”女童用力点头, 脆生生道,“姑姑说学成后, 可以去前院表演,挣很多钱。”
孟怀瑜不着痕迹皱了下眉,继续问道:
“那你想去前院表演吗?”
“夫子前日说女子也可为官,让我们不要为了眼前的一点点利益放弃往后。”女童脸上的是浓重的困惑,“我不太明白,但姐姐说夫子不想让我们去前院。”
她眨着清澈眼,童言无忌道,“我将来想当跟副使大人一样的官,建很多很多院子,让大家都能吃饱饭,有书读,不要挨饿受冻,也不用跟街上的狗狗朋友抢一个包子吃。”
说这番话时,女童丝毫没有伤心难过,仿佛没被教坊收养前的那段苦难日子并不是不可提及的存在
眼里充斥着对未来的渴望,仿若理想中的生活真的浮现在她眼前。
孟怀瑜伸手摸了下女童的小脑袋瓜,温柔道:“会的,未来的某一天,会实现的。”
女童笑弯了眼,缺少门牙的缘故,瞧上去有些呆。
“学成后去前院,这种话是哪个姑姑说的,还记得吗。”
女童点头道:“记得,是余姑姑,以前总会抱着一堆的床单来后院,让我们三日内洗完,洗不完就会挨罚。”
“她呀。”孟怀瑜轻抿了下唇,眸内的微笑更甚,“没关系,以后你们不会再见到她了。”
女童困惑地眨了眨眼,单纯道:“为什么?”
孟怀瑜撑着膝盖缓慢地站起身,眼睫半垂,投下的阴影遮住了眸内的笑意,嗓音虽温柔却带着淡淡的冷漠:“因为余姑姑有别的事要忙,没法来后院了。”
“这样呀。”女童歪着脑袋想了半刻,忽然奶声奶气道,“那等我再长高些,就能帮忙擦桌子,大家都做一点活,余姑姑就不会很忙了。”
孟怀瑜微怔,攀升的杀意渐渐消散,她看向和中阮一般高的女童,轻声道:“你们跟着夫子好好念书,其他不在你们的考虑范围内。”
最后一点橘光被灰蓝吞噬,算不上明亮的月亮悄悄然地挂在天边。
教坊前院精致的花灯一盏盏点亮,落幕前用火光勾勒出一朵红色月季花,停驻等候的客人相继入内,不消一刻便已热闹非凡。
一辆华贵的马车从教坊侧门驶出,六个丫鬟浩浩荡荡地跟在马车后面小跑,引来不少人驻足观望。
孟怀瑜独自坐在马车内,展开边角泛黄的纸张,白纸黑字记载着与现在完全相反的另一段人生。
分明是小姑娘记录的梦境,却能诡异和薛才人以及陶氏对应,只不过她们的记忆留存在大脑里,而她只能通过小姑娘只言片语的文字。
甚至大多时候,靠猜想来补全空隙。
风从窗外钻进来,吹得发丝纷飞,她看着最后一段字,不由轻扯了下唇角,露出一个苦笑。
就算是上辈子发生的事,未免死得也太惨了些。
一炷香后,马车停下,福来掀开帘子一角,恭敬道:“姑娘,到侯府门口了。”
孟怀瑜正在闭目养神,闻言,捞起车帘往外头瞧了一眼,高挂在屋檐下的匾额被两侧的灯笼的映照得反光。
底下站着一排人,前头是德安侯和老夫人,身后围站着七八个侍卫和丫鬟,唯独不见陶氏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