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句话之后,别说再记那人班级姓名、穿不穿校服的事了,阮念头都没回、灰溜溜逃回了教室。身后传来那流氓身侧的同伴肮脏龌龊的灿笑声。
笑得整个操场都在晃。
笑到她连告老师的勇气都没有。再复述一遍那个话对她来说都是侮辱。
她人都已经跑出很远了,那流氓还是不肯饶过她。隔着半个操场,大声喊,“阮念,我叫祁成,记住了吗?”
当然记住了!晚上回家就买二斤脐橙,不把它们碎尸万段绝不开始刷题!
“啪”的一声,因为想得太用力,橡皮被碰到了地上。阮念低头一捡的工夫,听到一串高跟鞋的声音骤然逼近,“你们俩在说什么?对答案啊?现在是考试知不知道?”
阮念:“?”
福无双至,祸不单行。
生物周测,被金老师逮住,非说她假意捡橡皮、实则跟旁边同学对答案。怎么解释都没用。两个人的试卷当场被撕个粉碎。
张洋梗着脖子喊冤,“我什么都没干啊,阮念也没说话啊,她就捡个橡皮啊。”
最后他不单没了卷子,还被罚在后门口站了一节课。
阮念从小拔尖到大,毫不夸张地说,是老师团宠长大的人,哪里受过这份委屈,一下没忍住就哭了。偏偏金老师是今年新来的年轻老师,这985的硕士毕业生,空拿一张好文凭,却根本不精研业务。教了几个星期了,连她班上每次作业全对的同学都认不出来。
还万分不耐烦地呵斥“作弊还好意思哭”“现在的女孩子都这么能演了么”……
整整一节晚自习,别人在做试卷,阮念在憋气。这种人是怎么考上985的?走后门骗加分么?
下课后好几个同学路过的时候都来安慰,“前天她还说陈子斌‘呀,你这校服都旧成这样了还穿哪,可以当抹布了’,茶气一壶盛不下。咱别跟傻X一般见识。”
本来这种冷笑话如果跟普通同学开开也无所谓,问题就连学校门卫都知道,陈子斌没有父母,他爷爷靠拾废品把他养大。他学杂费都是学校减免的。
阮念点点头。深以为然。
她就是跟傻X一般见识,才会落到这步田地。那个傻X是个水果。
如果当时不想着买二斤脐橙回来泄愤,她就不能那么大劲移胳膊;橡皮就不能掉在地上;她的试卷就不能被撕。
阮念决定放弃了。
果真,作为一个本分人去找流氓的晦气是不现实的。单是想想,就倒了大霉。
书桌上的时钟指向11点,阮念打开Air-C Studio网站找到一篇solar energy的科技文章;边查词,边记笔记。
忽然,卧室的门开了。
“我跟沈旭分手了,姐。”进来的女孩子生着一双很漂亮的桃花眼。似醉非醉的朦胧感,妩媚、动人。女孩子一下坐在阮念床上,微微歪着头,发梢都是情。
“从外面穿回来的衣服能别坐别人床上么?”
阮晴却全没听见一般,继续喋喋不休:“我们班新转来两个男生,你知道吧?从B市转来借读的,据说给咱们学校捐了上千万呢,校长都得哄着他俩。我们班主任明说了,‘别去惹他俩,否则后果自负’……”
没完没了,阮念把笔一放,“这跟你有什么关系?阮晴。你同学家再有钱,跟你有什么关系?有空你读会书吧,离高考只有八个月了。”
不料那美少女并不气馁,她把自己柔顺的头发拢到一边肩膀上,动作说不出的动人,抿着嘴笑道:“那可不一定,我作祁成女朋友不就行了。”
听到‘脐橙’两个字,阮念就是一个激灵。
她转回头,郑重望着阮晴沉浸在美好憧憬中的迷离眼神,冷冰冰截断:“人家喜欢你么?”
白日里那屈辱的一幕仿似又浮现在眼前。那个叫‘祁成’的,首先,那人本身就是个流氓;其次,那个流氓根本一点尊重没给你,阮晴,你心里没点数么?
阮晴被问到脸上有一瞬间的尴尬,随即漾起自信的笑容,“我会让他喜欢上我的。”
今天下午他对她那样说话,本来一开始是很气的。但后来她终于想明白了,那么禁忌的话题,正说明他对她与众不同!不然他怎么会对自己有那个欲望?
阮念见状,没再多说什么。就像你永远叫不醒一个装睡的人一样,你也永远不可能拯救一个恋爱脑。
可她的沉默又让阮晴觉得受了冷落,“姐,你知道你现在对我特别冷淡么?以前我每交一个男朋友,你都会狠狠骂我一顿。”
拼命阻止她跟男生来往,‘你好好学习’‘别总惦记想那些没用的’‘等考上大学再谈不好嘛’……把人耳朵都念叨聋了。可是烦归烦,她真不念叨了,还感觉有点怪瘆人的。
此时电脑前的人正皱着眉,专注地盯着屏幕上的英文。
阮晴撅了嘴,满目幽怨,“阮念,你说话啊,你怎么不管我了?你就是嫉妒我比你漂亮是不是?嫉妒那么多男孩子追我,没人追你是不是?”
阮念跟阮晴是双胞胎。却又没那么像。
尤其是进青春期之后,在阮晴那种又妩媚又娇艳的对比下,阮念的五官干净得过了头,就叫寡淡了。就好像,阮晴是一幅浓墨重彩的油画,而她则是水彩颜料快用光时画的一幅山水。
左右邻居最常拿来寒暄的话题就是:‘你家妹妹比姐姐漂亮啊’。
这话说得多了,阮晴就当了真。每次两人有矛盾,总拿来舞弄一下,以为能戳到阮念的心肝子。
可惜后者好似失了聪,完全没反应。阮念再一次从本子上抬起头的时候,时钟指向十一点四十。阮晴早已经不在她房间里了。
阮念又看了看自己记的笔记,专业词汇太多,不太可能出现在高考卷上,这篇文章选错了。她默默地想,白浪费半小时。
周四第一节 课是数学,晋博宇迟到了。一直到快下课,他才急火火在门外喊‘报告’。
少年身量很高,笔直挺拔,路过数学老师的时候,老刘一拍他后背,“下次早点起。”
晋博宇一笑,“是”。他的脸上挂着一副眼镜,金边、在末端有一段黑框,笑的时候露出两个很深的酒窝,整个人很干净。是那种每个零件都生得隽秀、皮肤又白、打扮又清爽的男孩子,让人眼前一亮的干净。
班上好些女同学的目光一直粘着他回到座位上。
阮念站起来,给他让路。晋博宇小声说了句“谢谢”,进到她里面的座位坐好。
阮念拿出昨天整理的单词,放到晋博宇桌面上。“选材可能没选好。”
晋博宇说“好,我再看”,他推了推眼镜,很抱歉地说,“昨天晚上去医院守夜,三角函数的题没来得及归纳,真是不好意思,我今天一定做出来。”
为了最大化学习效率,阮念和晋博宇两个人约定每天每人负责一个科目的一个知识点整理,然后交换学习,这样就等于一份时间双倍效率。
这是一个要求极高的工作,两个人的水平必须相当,彼此又要绝对信任——但凡其中有一个人偷着小心思藏私,这种合作关系就维持不下去。
能遇到晋博宇,或许是阮念近三年来唯一值得开心的事了。他和她都是彼此学习上的最大助力。
阮念问,“叔叔还好吧?”
晋博宇沉默了一秒钟,“不大好。昨夜差点下病危通知书。”
晋博宇的父亲自从两年前出了事故,一直昏迷不醒,植物人状态。原本富足美满的一个中产家庭,骤然失了支柱陷入一眼望不到头的泥潭。
许是刚才上楼跑得急,晋博宇额角上还有未干的汗粒,晶莹地、细细地顺着他的鬓边往下滑,在他白皙的脸上滑出一条透明的曲线。
他低头垂眸,捏着刚刚她给他的那个单词本摩挲,半晌不语。这少年平素里是班上的学霸,做什么事都游刃有余的从容样子,眼下竟流露出一种莫名的脆弱。
阮念从口袋里掏出一包纸巾,抽出一张递给他,“擦擦汗。你也别着急,N大医院水平不错,没事的。三角函数今晚我来整理。你要去医院守夜的话,带着笔记看就行了。”
晋博宇转过头望着阮念很久,他擦着她的手把纸巾接过去。阮念被那宽大手掌的温度烫得一缩,惊讶地发现他的目光一直投在她脸上。
这一天就过得有点尴尬。
原本下课总是互相抽背或者讨论题的,阮念愣是不知道能跟他说什么。直到第三节 课下课,晋博宇从外面回来问她昨天晚自习是不是让‘金角大王’把她卷子撕了。
阮念这才应是。
“怎么不去找老李?”晋博宇问。
老李是他们班主任,阮念不是没想过,可她怕麻烦。
“算了”,阮念说,“她就是那种人,全班谁没被她骂过?她骂人需要理由么?”
最后晋博宇还是自己去了办公室,跟老李说明了情况,老李又找了金老师解释。最后带回来的结果就是——金老师已经知道阮念是个品学兼优的好学生了,昨天大概有些误会,让阮念下午去她办公室再拿一张昨天的卷子回去做。
阮念哭笑不得。“我真是谢谢你啊!”
到了下午大课间,阮念不得不赶往老师办公室拿卷子。可是出乎预料的,原本八个老师一室的房间却很清净,只有两个老师和一个学生,其它人竟然都不在。
其中那个女老师还在哭。抬着眼镜擦眼泪。
她二十几岁的年纪、棕卷发、微胖,不是金老师还是谁?
阮念这下就有些尴尬了,刚想退出去,却被另一个男老师喊住:“阮念,身上带纸巾没有?”
阮念知道他是年级组长罗向阳,哪里还敢怠慢。虽然挺不愿意把自己的纸巾给金角大王,却只能乖乖贡献出去。
罗老师接过纸巾递给金老师,继续教育旁边的那个高个子男生,“跟老师说话要有分寸,不能那么气老师。”
阮念闻言不由诧异,金角大王居然也有被学生气到破防的时候!真的猛士,时望所归,麟凤龟龙,令人不禁仰视。
只见那男生高挑从容、气场强大,原本慵懒散漫地靠着窗边的墙,大长腿斜斜支在路中间,微低着头。听了年级组长的话,竟莫名其妙也看了阮念一眼,然后不卑不亢地“嗯”了一声。
有款!有型!阮念钦佩异常。
罗老师大吃一惊。万料不到前一秒还怼在金老师鼻子前面贬低她“带脑子来上班了吗”的混球,居然就这样鸣金收兵了?
时不我待,罗向阳主张见好就收,连忙结案:“金老师,学生毕竟是学生,不懂的道理我们还是要帮助教导。这样吧,我让他罚站,晚自习之前一直罚站。”
金老师满脸涨红,肉眼可见并不满意这样的处理结果,但她没办法,年级组长发话了。
“你去操场西北角罚站,想好了再回来。”他说完刚想走,不料那男生问了一句,“西北角在哪里?我不认路。”
罗向阳郁闷了。
他本意是想给金老师一个台阶下,然后再把祁成打发走就完事了。依着这个学生一贯无法无天的做派,这个惩罚令无异于放他回家呢。反正他从来就没上过晚自习。
毕竟,学校的实验楼是祁成他爸捐的、Q大和N大每年给圣腾的保送名额指标远超其它高中,这也是盛锐集团给争取来的。别说他一个年级组长,就连校长也得对这位少爷以教育为主、好言相劝。
谁能料到这人今天变老实了?说让罚站竟然真打算去?
罗向阳正在为难,忽然看到办公室门口正要消失的一抹纤细高挑的身影,“阮念,刚好你值周,你带他去操场西北角罚站。”
阮念:“?”
不是!我还有一张生物卷子要做呢……
第3章
操场的西北角是一个沙坑,跳远的。阮念实在想不通,放着办公室不用、让别人去沙坑罚站用意为何,却也只能乖乖领着那男生过去。
出了办公室,感觉莫名怪异,好似阵阵阴风从四面八方袭来。
路过高三1班门口,被晋博宇迎上来问她“你要干什么去?”的时候,阮念才反应过来,为什么今天这样多人聚在走廊——大家都在等着吃金角大王的瓜。
而且,指指点点的,探究疑惑的目光全投在她和她押送的那个男同学的身上。
“罗老师让我……”阮念说到一半,忽然顿住,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总觉得走廊上站着的好几个人都不约而同地停下了说话,好像在侧着耳朵听她的回答。
于是她临时转了个弯,“让我们拿点东西。”
说实在的,对于这个能单杀金角大王的男生,阮念莫名仰望。
她不敢干、没能力干的事,有人干了!也算是曲线报了昨天的撕卷之仇。出于对猛士的敬重,她不想给他造成太坏的影响。阮念不动声色把自己袖筒上的‘值周长’袖箍摘了下来。
她一抬手,猛得发现那男生就走在她身边,险些捶到他。
“那个,你可以离我远一点的。”
那男生冷冷挑眉望着她。
阮念察觉出自己话里的歧义,怕他误会、伤他自尊,连忙回身指了指背后仍在指手划脚的那些人,小声解释道:“好多同学都在看你。大家会以为你犯了什么错被值周生押送。你不怕社死么?”
祁成闻言,脸上见了温度。“这么体贴的?嗯?”
当他用鼻音发那一声上挑着“嗯”的时候,阮念无端感觉不适,然而这不适感一闪即逝,还来不及细想,她看到那男生竟然很奇怪地笑了。
微微翘起他棱角分明的唇:“‘压’着,没事儿。”
阮念哪里听得出来,做梦都猜不到这人在脑补什么画面。
她只见他笑容和煦、眉眼噙光,不禁好感又加深几分。心道‘这人知错能改,还挺老实的’,于是就忍不住好奇多问了一句:“那你把金老师怎么了?”
看着身侧少女懵懂的乖巧模样,祁成唇边的戏笑更甚,她真是……
“可能是聊天一不小心把她聊动情了,直冒水。”
阮念依旧出直球:“确实挺动情的,声泪俱下!你聊天水平很高。”
祁成完全没料到居然有人能把天跟他聊成这样。
而且她还特认真。她弯起的、纯洁的大大眼睛,闪着调皮的揶揄之意,全落在他脸上。好像在赞他‘好厉害’,又像在怪他‘你可真大胆’。
忽然就觉得心里一下麻簌簌的。
他由衷地赞叹:“你也很会聊天。”
阮念有些惊讶。
从小到大,夸她“聪明”“有出息”的不少,甚至“漂亮”“有气质”也很平常,但从来没人夸过她“会说话”“可爱”“有趣”这一类的。她根本就不是那种甜言蜜语、会讨好人的女孩子。
尤其她身边一直有一个超级参照物——阮晴,论说话漂亮、会撒娇、讨人喜欢、察言观色,她恐怕连给她妹妹当丫鬟都不够格。
她脸上一红,实话实说:“其实我不太会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