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念一把扯过自己的小红卷和草稿本,也不知道谁给的勇气,一下拍在那个近到犯规的、理着寸头的脑袋上。
“啪”的一声。
两个人都愣住了。
阮晴从阮念房中出来的时候心满意足。未雨绸缪,她已经规避了所有的潜在风险。她姐有洁癖——她的杯子别人碰一下她都很介意,更何况是很多人用过的杯子……
她正准备洗澡,忽然手机上传来嗡嗡的信息音,阮晴得意地翘了嘴角,是陆有川的微信头像。今天下午刚刚撩了他一下,这就沉不住气了。
“宝,来LomE玩。”
阮晴抿着嘴笑,并没有立即答应。“可是太晚了呀,哥哥。”以一个猎物的姿态出现,就绝不能表现得太主动。
她放下手机,立即着手去衣柜挑衣服。左挑右选,最后决定了一套黑色四方领短裙,准备配她的Med棕红色堆堆长筒靴。既性感又不失天真。
她换好衣服,对着镜子上妆,待到一切妥当,复又拿起手机来看。
然而,却并没有她意想中的再次邀请,甚至连个回复都没有。
阮晴立时就冷了下来。
现下再回复要去显然太掉价了,可是如果这第一次她封死了机会,以后他还能不能再邀请她就另当别论了。更何况,他在LomE,祁成多半也在。
阮晴咬了咬牙,她就不该拿这个乔。
她忘了一件事——在普通男人那里视为奢侈品的美貌女孩,对于那些富豪圈里真正有实力、条件好的男人而言,根本就像大白菜一样常见。
来到LomE已经是40多分钟之后了。阮晴没有再给陆有川发消息说她要来,当然,她也没有再收到陆有川的消息。因为她那不切实际的‘端着’,眼下不得不多花些心思。阮晴决定来一个‘偶遇’。
坐在出租车上,她翻了一路的联系人动态,皇天不负苦心人,终于被她看到小池子也在LomE玩。小池子是那个人的微信名,全名叫什么她不清楚,有一次逛街时加的微信。
对方本来也没想起她,但是她只发了一张照片过去,那边登时热情地冒烟。
【妹妹,要不要来一起玩?我去接你?】
瞧,那些公子哥不稀罕的,到普男这里就是宝。
小池子叫池梓楠,个子不高,但人长得还行。他鞍前马后招呼阮晴,一路说个不停。两人快到LomE门口,忽然一阵摩托车的轰鸣声炸天。
大家的目光都聚集过去,只见一辆很酷的摩托瞬间飞至,开车的竟然是一个长发飘飘的少女。那少女黑丝萝莉装,可爱得逆天。庞大强劲的机车、潮萌的少女,这对比感实在太强烈。‘帅啊’‘好酷’声不绝于耳。
阮晴也不由特意看了一眼,其实脸也没多好看。清汤寡水的阮念都比她精致些。她不屑地想。
进到LomE里面池梓楠还在喋喋不休地撩骚,阮晴随口敷衍,东张西望,找了大半个场,才终于看到陆有川。
哼,果真,四个男的,一圈妹子。好在,祁成也在里面,她就没白来。
“我想先去一下洗手间。”
“好,我陪你。”池梓楠很绅士地给她开路。
在拥挤吵闹的人群穿插而行,即便这样,陆有川还是一眼把阮晴认了出来。
“你不是说你不来?逗我?”陆有川招呼阮晴。音乐声太吵,在耳朵旁边都得用喊的。
阮晴嘴角上扬,女生漂亮才是永远的必杀技。
她很无奈地一指池梓楠,在陆有川耳边解释道:“没有啦,本来要睡觉的,朋友过生日,来接的。没办法。”
陆有川扶着阮晴的肩膀,“不管,来陪我玩。”
后来阮晴费了好一番力气,总算把池梓楠甩掉——“刚好遇见朋友,他出国留学要走了,也不能不过去,我们下次再约,我保证!”
这个夜晚阮念迷迷糊糊地做了个梦。梦里突然滚进来一个圆溜溜的脐橙,它滚着滚着又停下来,立着,正顶着它自己的肚脐。上面还趴着一只很巨大的毛毛虫。
那毛毛虫咕叽咕叽的,有着暗红色的身体,还长着很多根支棱着的硬毛毛,很恐怖的样子,居然把它的头撅得老高的。因为它说它是毛毛虫国的国王。
听说它是国王,好多穿着白色婚纱的女人围成一圈,拼命想嫁给这只毛毛虫。可是毛毛虫挑三拣四的。
后来它挑烦了,忽然想起一件事。阴森地问:“你们之中是谁打了本国王一个嘴巴?我要娶的就是她!”
在所有女人的尖声惨叫中,阮念冷汗直流。她一动不敢动,喘气都不敢大声。生怕惊动了那个毛毛虫国王。
那毛毛虫逡巡了一周也没找到罪魁祸首,阮念正在暗自庆幸,忽然,它华丽而壮硕的大脑袋转了过来,冷冷注视着。
阮念一个激灵从梦中惊醒。心都在抖。
她不敢动。好似只要一动,就能发现自己的床上有毛毛虫。或许就在她腿边、手旁……这可怎么办?黑的夜里,因为那个梦里的毛毛虫,她连伸手开床头灯的勇气都拿不出来。
白瞪了房顶很久,阮念才逐渐冷静下来。她试着理了理逻辑,最后终于松出一口气。
她想起,他当时好像说过一句话——“如果哪句聊得你不开心了,你揍我”。
对,是他让的!这可怪不得她!
第5章
周日的早上,阮念起了个大早。
沙发上胡乱摆放着一件阮志诚的外套,阮念闻了闻,拿起来一看果真上面有一小块呕吐物的痕迹。
她把衣服放在洗衣机里转上,想了想,又去厨房把电压力锅里煮上了米汤。
阮志诚开公司,卖酒。全国各地的好酒,做代理,销售给各大酒店、酒吧、酒楼。说起来当个老板好似很风光,但阮念知道阮志诚的钱赚得不容易。招待客户的饭局哪一顿能不喝酒?天天喝,胃就受不了。事实上也是在拿健康换业绩。
阮念出门的时候看到桌面上用开瓶器压着一个信封,里面装着三千元。是她和阮晴下个月的生活费。
她又返回房间,把那装有三千元的信封放在自己抽屉里,这才出门。临走她又顿住,在桌面上留了一张纸条。写着:“爸,电压力锅里有米汤,你起来喝一点。我跟同学去图书馆。”
因为最近刷题的时候发现好几年的压轴题没出电磁感应综合题了,所以阮念和晋博宇决定趁周末去市图书馆找找资料。
下了楼,阮念惊讶地发现一个男生竟然坐在她家楼门口的小花园里。
男孩子穿着一件格子衬衫,敞着扣子,里面是一条白色T恤,下身一条浅驼色的休闲裤,一见到她出楼道,就站了起来。迈开大长腿朝她走过来。
那一刻,初升的朝阳就在少年的身后,晋博宇微笑的酒窝里都充斥着阳光的清雅气息。
阮念一下没反应过来,愣愣望着他,直到他走近了,伸出右手在她眼前晃了两下,“被帅哥迷住了?”
阮念这才醒过来,讷讷地问,“你怎么来了?不是说在市图门口见面么?”
“嗯,”晋博宇想了想,“可能是想早点见到你吧。”
阮念脚步一顿,一脸尴尬又惊恐地望着他,男孩子又笑了,“就吓成这样?”
阮念知他开玩笑,不免瞪了他一眼。两个人朝公交车站走。
他清了清喉咙,低低声说道:“我怕市图门口人多,你不知道我穿什么衣服认不出我。”
阮念心下‘嘣’的一声,仿似一根连接着主干线的弦断掉了。
她不知自己花了多大的毅力才能装作没听见,若无其事地等车、上车、坐在座位上。
晋博宇跟在她身后上车,默默坐在了她身旁。在这过程中两个人谁都没说话。
最后,还是阮念忍不住了。“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从我意识到每天你第一眼看我,总是先看我眼镜右上角一眼。”晋博宇抬手指了指。
起初他挺难相信的,这个女孩子学习那么好,像几何那种要求超高图形阅读能力和空间想象能力的学科她都很擅长的,那么聪明的女孩子,怎么可能是脸盲症?
他观察了她很久,一直在暗自验证。
每次在校园里相遇、在操场上路过,她总是先看身材、再往他眼镜的右上角看一眼。然后才叫他名字,跟他说话。
他眼镜与众不同的地方是,一片金色边框上,右上角和左上角对称着有两段黑框。挺独特的。
后来他又注意观察她认别的同学。
比如说,学习委员陈社稷的右眉上方有一颗痣。很偶然地一次,陈社稷被东西砸到,上学来的时候右边额头贴了片纱布,那一天早上,他跟阮念打招呼,阮念看他半天也没认出来。
但是这个异常很快又被她掩饰过去了。就在陈社稷猜疑地问她“今天怎么了?”的时候,她通过他的熟稔程度和声音把他认出来了。聪明的女孩子很快反应过来,撇了撇嘴,“被你吓到了。”
很合理、很自然,没有人怀疑。
诸如此类的事情,又发生了几次之后,晋博宇才真正确认,她是脸盲。
这个聪明到无以复加的女孩子,一直掩饰得很完美。
不熟的人,她一般不主动搭讪,看起来很高冷。熟悉的人,她用每个人身上的一些独一无二的特点记人。而且,极少出错。
除非你特别细心地观察她,否则根本发现不了她的这个秘密。
阮念心下乱得像是无数条藤蔓瞬时捆上来。既羞耻又难堪。一切健全的人可能很难体会这种心理,就像越是贫穷的人越怕别人说他穷一样。
晋博宇忽然侧过脸来凑向她,说了一句,“我觉得你好神奇啊!这么多年,居然做到没人发现你,真是……”他故意拉长音调,勾着嘴唇很夸张地玩了一个梗,“泰酷辣!”
因为他说得太夸张,阮念在窘困中也不由被逗笑。
晋博宇摘下自己的眼镜,又对着阮念凑得近了些,他用修长的手指点了点自己的左眼下方,“我这里有一颗痣,看到了么?”
阮念依着他指的看了过去,果真有一颗小小的、很浅的痣,在他眼睛的正下方。像是一滴悲伤的泪。
“以后用这颗痣认我啊,万一我哪天换眼镜了呢。”晋博宇很认真地教她。
阮念抗议,“我是变态么?见着个人就扒人家脸上找痣!你这出的什么主意。人家会喊非礼的。”
男孩子复又戴好眼镜,透过那薄薄的镜片,悠悠望着她,温柔地说,“我不喊,你怎么扒着找都没意见。”
从图书馆回来的时候已经下午了。回到屋里把笔记摊开复习之前,阮念忽然想到一件事,于是拉开了第二个抽屉。一下,就懵住了。今早爸才留下的三千块钱,她明明放在第二个抽屉里的。
她以为自己记错地方,紧接着又打开第一个、第三个抽屉,每个抽屉都找了一遍,结果连那个信封的影子都没看见。她急得冒汗,那是她跟阮晴下个月的生活费。包括充餐卡的钱。
忽然外面传来开门声。阮晴进门的时候,手上提着几个大大小小的购物袋子。看到这些袋子,阮念瞬间铁青了脸。“我抽屉里的钱你拿走了?”
阮晴扬着手里的袋子很兴奋地说:“姐,Straa在打折啊,超划算!平时几千的,折后还不到一千。”
阮念看都没看一眼,冷冷问:“钱呢?”
“我今早跟爸要了五千块买衣服,后来想想这点钱恐怕根本买不了几件,所以把你抽屉里的钱也带上了。你再朝爸要吧。”
那个晚上,在LomE,当她坐到陆有川身边,旁边立即有几个女孩子窃窃私语起来。她们因为一早认识,所以故意排它,做作得要死。
其中就包括那个骑摩托车的黑丝少女。她坐在祁成旁边,一只手上戴AP的钻表,整套CHrr的洛丽塔小礼服。任何一件的单价都在六位数。她在跟旁边的一个女生交谈,两个人不时瞥向阮晴一眼,不屑地笑。
阮晴强撑着没失了仪态。明明她才是最漂亮的那个。可纵使她再漂亮,也抵挡不住识货人的眼睛——她一身从头到脚的穿搭,加起来也不够人家一个零头。
她都两个月没买过新衣服了,好不容易跟她爸开一次口,才给5000。再加上阮念抽屉里的,也不过8000。只能买些打折的三线品牌。
这个世界就是这样不公平,有些人一出生已经在罗马了。
阮念气得哽住,“那是我们俩下个月的餐费,你不知道么?”“你一点都不为别人考虑的是不是?”
阮晴被她说烦了,“我惹到你了?有病吧。又不是你的钱。”
阮念看着阮晴抛过来那仅剩的三张红票子,心里的愤慨就像要冲破堤坝的洪水,再也压不住了。
她一下把桌子上阮晴的购物袋提起来,从里面一件一件衣服地掏出来,全都扔到地上。
阮晴惨叫,急忙来抢。叫道:“阮念你疯了!你凭什么动我东西?凭什么管我?”她死死掰着阮念的手,争夺一件Cu.的蓝色针织衫。
阮念一个嘴巴就打了过去。
一瞬间,整个房间都安静了。
阮晴不可置信地捂着自己的左脸,也不吵了、也不闹,手里的针织衫掉在了地上也浑然不觉,她美丽的大眼睛里一点点蓄了泪水,呆呆望了很久,颤抖问:“你打我?”
坐在书桌前,阮念一遍遍扭着自己桌上的台灯。由亮到暗,由暗到亮,一圈一圈。
她爸爸为什么这么傻呢?!
阮晴都不是你闺女,你从来都没怀疑过的吗?你还对她那么好!
活该你老婆出轨,给你戴绿帽子。
她妈妈是她初三那年去世的。车祸,原因很讽刺,她竟然是要去B市找她的情人。开着她们家那辆崭新的宝马,阮念记得很清楚,那辆车是出事前两个月阮志诚刚刚换的新车。
结果路上出车祸,人死了。
阮念是唯一了解真相的人。其实她了解真相的途径非常简单——只是翻看了她妈的手机。
上面有酒店的信息、有聊天记录、有收到对方的转账、当然还有一些,让她回忆起来就恶心到吃不下饭的东西……
原本失去母亲的打击便如被淹没在了水里喘不过气,又发现这个事实,阮念根本不知道怎么活下去。
那段时间她一夜一夜地睡不着觉,后来精神也恍惚起来,有一天,她忽然想到一件事。
她偷偷地拿着自己的头发,以及她爸爸和阮晴的,去做了三个人的DNA检测,检测结果更是晴天霹雳——提示只有她是阮志诚的生物学女儿,阮晴根本就不是!这世界上有一种双胞胎叫做异卵异精。
她跟阮晴是一起出生的,模样也生得像。因为她们俩都长得像她们那美丽的妈妈,所以一般人都不会往这上面怀疑,最多只是说阮念没有阮晴生得明艳。
但是阮念知道她们两个不一样,非常不一样。那一天,拿着那份亲子鉴定结果报告,阮念真的恨不得从来没出生过在这世界上。
她想把真相告诉给爸爸,试过很多次,可是每次话到嘴边,一看到阮志诚接连数日沉浸在失去妻子的悲痛中,镇日里魂不守舍的模样,她就不忍心开口。如果了解真相只能让活着的人更加痛苦的话,阮念想,那或许还是不知道比较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