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严厉地对卢俊涛说,“你下去,回头来我办公室。”
不料那男同学铁了心,不知谁给的底气,却并不走,“崔主任,金老师正在把晋博宇的生物作业拿过来。您看一下就知道了,虽然他们两个的字体很像,但如果是请笔迹鉴定专家的话,一定能看出来是不是一个人写的。”
阮念心里所有漆黑的角落,一下全被照亮了。
人,为了争一个好机会,无耻到什么地步?一个大学的保送名额,就已经值得广撒关系网、前前后后布局这么久了。
卢俊涛,高三9班的学生,
居然能看到本该一直在生物金老师手里的、别的班同学的练习册?!
并且连‘那本作业上的字迹’都有机会、仔细地研究过。
那之前的所有疑问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金老师是几点钟收到阮念交回来的练习册的?
他知道。
金老师的生物作业晋博宇漏交了几天?
他知道。
金老师以请假未交作业之名扣了晋博宇几分?
他也知道!
或许,他知道的比任何人知道的都早。
果真,金老师适时从教学楼的方向一路小跑着过来。手里拿着一本练习册。
阮念知道自己完了。
晋博宇也没救了。
她把晋博宇害了。
当然,如果晋博宇没有那0.3分,他也评不上保送资格,他会排在卢俊涛后面。但至少,他不用背负着撒谎、舞弊的罪名。
而且,现在的问题,是她自己的保送名额。阮念不知道,发生了这样的事,她自己还有没有资格去竞争保送,估计也没希望了。
这不是成绩的问题,这是诚信的问题。
这个时候说后悔什么的已经没用了。阮念有一种很悲哀的无力感。她一直天真地以为,很多事情只要自己努力就行了,你挣扎,就会有成功的希望。
今天才知道,你所谓的‘拼搏’‘努力’,根本抵不过别人某些‘关系’的一根手指头。
她在看到晋博宇的综合分被扣0.3分的时候就不该管这件事。
没有人会被无缘无故地扣这种分。没有老师会无缘无故地扣她自己的学生这种分。
一个看似‘不违规’,但你心里就是感觉‘古怪’的现象,肯定有它背后的原因。
阮念和晋博宇对视一眼,他轻轻摇了摇头。阮念正在猜这是叫她‘不要承认’,还是告诉她‘别再挣扎’了?
这时,忽然人群中爆发出‘嗬’的一声。
正从操场上整齐排列的班级队列中小跑着穿过来的金老师,忽然身形一晃,不知被什么绊了一下,眼看着就要跌倒在地上。
好在她身边伸出一只手臂,一个灵活精壮的身形在她要摔倒的一瞬间扶住了她的胳膊。
金老师收势不及,又被那手臂一架,她的胳膊剧烈一抖,手上拿着的练习册一下飞了出去。旁边扶着她的那位热心同学见状,连忙松手,又去帮她抓练习册。
金老师原就半倒的身子一下失了支撑,‘哎呀’一声,摔在了潮湿的操场地面上。
可惜,那同学接人有准头、接书却差了点火候,他蹭蹭两步,原本眼看就要抓住那练习册了,手都挨上了,却又一下没抓稳,那书碰了一下他的手,又飞远了出去。
那同学追着练习册跑,又伸手去够,然而手碰上的一瞬间,又没抓稳,那练习册又被撞得飞远了一些。
如此几番,看得整个操场的人一个个都屏住了呼吸。
就像变魔术,又像练杂耍,最后,当那练习册当当正正落在了操场上的一个水坑里,整个操场上发出‘轰’的一声齐呼。
这水坑碰巧是附近最大的一个,因为操场地面在这里陷下去一块,所以里面的水格外多。
那同学追着书,一鼓作气来到这水坑旁边,蹲跪下来,只见他也不忙捡,一只胳膊架在他自己的膝盖上,另一只去那水坑里翻书。
是的,没错。他就是在翻书。
在水坑里,从那本练习册有字的部分开始翻起,从后往前,一页一页的翻。
他很悠闲地翻着,像是电视里演的用浸水法泡出武功秘笈一样,仔仔细细的,有时候哪一页的字比较多,他就拎着那一页,在水里晃一晃。
最后,直到每一个写了字的页都被泡成一团乌糟糟的,他才放开那本书,懒洋洋站起来,甩了甩满是水的手,颇为嫌弃地说道,“这么脏的水,这书还能要吗?”
“祁成!”一声厉吼平地起,从操场上狼狈爬起来的金老师,也顾不得身上湿一块、泥一块的,指指那名男同学、又指指水坑里可怜的练习册,“你故意的是不是?!”
她腾腾几步跑到那水坑前,自下而上,很有气势地仰视着男同学,手上一指,“你给我捡起来。”
祁成稍稍低了头,来到她耳边轻声说了一句什么。
金老师的脸瞬间黑到发绿。
她也顾不得水脏了,亲自从那水坑里把晋博宇的练习册捞出来,然后就来拉祁成,要上主席台,“你给我过来。”
祁成一扬手,让过她的手,“手脏,别碰我。”
说完,他自己朝主席台走去。
站在操场上的学生一片闹哄哄的,大家议论声不休。所有人都在感叹,从小到大,还没开过这样刺激的、别开生面的早校会!真是‘小刀划屁股——开了眼了’。
金老师带着哭腔,把她手里的练习册举到崔主任面前,另一只手回指祁成,“他是故意的,这本作业就是代写的,上面根本不是晋博宇的字迹。”
练习册在崔主任面前滴答滴答地掉落水珠,已经完全不能看了。一翻,纸张都要散了。
崔主任没有接那本练习册。
他终于察觉出事情的蹊跷。这大约根本不是一次作业的事了。
“金老师,请注意你的用语。”崔主任很严肃地说。
如果说,作为一个落选的同学,心存愤懑,要揭发他所认为的、前面同学的违规行为,不管不顾地大闹早校会,这也是可以理解的。
可是作为一名老师就不妥了。
你如果质疑一个同学的作业,不是他本人的笔迹,也就是说,你怀疑有人代这个同学写作业,你的正确做法,可能是把这名同学叫来询问、也可能是把他的同桌叫来询问、或许你还可以打电话把他父母叫来、甚至调查教室的监控,你想怎么查,这些都没有问题。
但你不能一声不响,闷着、闷着,最后直接在早校会上,当着全校师生的面,给出致命一击。这个行为的意图太明显了。
这不是一名老师该做的事情。
这不是一名教育工作者工作的目的。
金老师含冤不已,“真的,崔主任,这个男同学故意绊倒我,然后故意毁灭罪证,他就是为了保护那个女同学!”
她又伸手一指阮念。
春日的、雨后的晴空,有充满生机的太阳、有泥土里清新的空气、有不知从哪个方向偷偷飘过来的花香。
满操场都是熙熙攘攘的、穿着同样校服的人,但阮念只看得清一个人的脸。
就好像在千万人中,你的视线有且只有一个落脚点。
他高高挺挺地站在那里,越过人群直直望着她。
当她在主席台被质问到词穷的时候,是他开口大声提醒她调网约车行程出来。
当金老师拿着确凿的证据赶过来时,是他接连横穿过高三、高二的几个班,来到金老师前进的路线旁边。
他把金老师绊摔趁机夺走了她手里的书扔进水坑。
他蹲在水坑旁边一页页销毁她舞弊的证据。
他一步步朝向她而来,却站在了离她很远的另一端。
刚刚所有的慌张和不安瞬间灰飞烟灭。
阮念忽然觉得心下微微的烫,那个热源,就站在离她稍远的一边,稍远、但不远。在她触手可及的地方,眼下,根本没什么可怕的了。
有他在,根本没什么可怕的了。
“有病吧?”突然发出的这并不客气的一声,把全校师生都惊住了。
祁成原本站在主席台最边上的位置,很沉默,疏离冷漠的叛逆模样。但随着这一句,他的眼神骤然犀利起来,他所说的话丁点儿不含糊地传到了每一个人的耳朵里。
“人家死爹,你非逼着人家写作业,是所有人都没注意到这一点嘛?”
他的话,每个字都很粗粝、难听,可是出乎预料地,就连教导主任都不知道怎么反驳他。
金老师早红了眼,她一身狼狈、满身是泥,毫无形象可言。要知道,她才25岁,风华正茂,985硕士研究生毕业,气质型美女,是多少人憧憬羡慕的对象?在全校师生面前丢这么大的脸,今天决计不能饶了这个混账跋扈的学生。
“写作业不是学生的义务吗?我布置作业有错吗?”
一旁几个教学处的老师见金老师太过激动,已纷纷上来拉她。几个人正要往台下走,不想,祁成又清清楚楚地说了一句。
“等你死爹的时候,你别请假啊。”
这句话一下就把金老师点炸了,她甩开身旁的人,回过身来,浑身颤抖,尖声喊道,“你说什么呢?你辱骂老师!你们听见没有啊?他辱骂老师!”
“我哪句骂你了?学生的爹不是爹?人家死爹请几天假,你逼人家交作业。等你死爹的时候,你也别偷懒!你每天给我们回来批作业!不应该吗?”
祁成的声音坚定冷冽,周身所散发出的那种凌人气势浑然天成,令人侧目。这几句话透过麦克风清清楚楚传了出去,话音刚落,整个操场上一片掌声响起。
“靠!”一个女生狠命拍着手心,激动地感叹,“他真的好帅!怪不得那么多人迷他。”
“是,他好敢说。人间清醒。”
“我原来以为他就是一个纨绔。”
“也只有这种从小没被约束、苛责过,生活条件优渥的人,才能路见不平一声吼。大多数人都没这个胆量,遇到不公平都想着忍一忍就过去了。”
“还有人会想,反正是别人的事,公不公平跟自己没关系。”
“可人家爸爸去世了请两天假,还逼着写作业,这也太过分了。”
“金老师也没逼着他写好吧?谁逼他了么?”
“没逼着写?对,反正不写就扣你综评分,不给你保送。”
“那也不能说是老师的错。”
“你不生出来没人说是你妈的错。”
这场闹剧的结局,就是教学处崔主任发话,请假期间的作业后补即可,不归入综合素质分的扣分范畴。也就是说,那本被毁掉的练习册,也根本没有拿来比对笔迹的必要了。
他希望学校各位老师,能够以学生为本、以育人为目标,发自内心地搞清楚自己究竟在做什么。
阮念很吃惊。
她以为这些学校领导肯定会说‘开个会研究一下’的。没想到这位崔主任这样有魄力、有担当。直接宣布了他作为一个专管教学的领导,在他的专业范畴内,能够做出的显而易见的判断。
晋博宇的保送名额依然有效。而且再也不会有人提出异议了,本来他的成绩就高。
这场艰难的早校会终于结束了。
因为教学楼在左边,散场时,满操场的人都朝着一个方向走。
阮念下了主席台,站在稍后一点的位置,特意停了一下。她的余光可以扫到最右边的那个人,他也跟着其它人的行进方向,不紧不慢走了过来。
要回教学楼,他要路过她。
祁成两只手插在校服的运动裤口袋里,头微微仰着,因为走得并不快,后面几波人越过他。有熟识的同学,也会间或打一下招呼,他却并不与人同行,依旧不徐不缓地。
目视前方,好似谁都看不见。
快到路过阮念的时候,他忽然把手从裤子口袋里伸了出来,然后却又不确定能放在哪里,只好合了拳,放在唇上清了清喉咙。大步走了过去。
由始至终,并没有投过来一眼。
阮念低了头,忍不住勾起唇角。
她正拾得意趣,不想那刚刚走过去的人好似有些不服气似的,却又倒退着走了回来。
他身体微微后倾了一下,又弹了回去。依旧不看人,随意而慵懒地望着教学楼的方向,两只手复又插进了裤子口袋里,在离她三步远的斜侧方,‘嗯嗯’地、煞有其事地清了两下喉咙。
然后居然停住不动了。
任身旁同学一个个超过他,还有人招呼他一起走,他全然不理人家。
像个任性的野蛮孩子,做出了什么得意的功绩,执拗地等人给他发糖。
阮念的唇角勾得更弯了。
他的头发有些长了,在煦暖的春风中,前额碎发微微的抖动,遮住些眉眼间的锋锐桀骜,多了些飘逸洒脱。
阮念转过身,朝向他和教学楼的方向,缓缓跟了上去。
他这才重新启动。
两个人隔了三五步的距离,他走在她的右前方。谁都没有说话,只是安静走在人群中。阮念能看到他坚毅、凌厉的下颌线。他走着,不紧不慢的,是她的速度。
这人却并不像方才那样冷艳地目视前方了,他浅浅低了头,嘴角勾出一抹得逞后得意的弧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