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不出所料,在那天之前,池梓楠根本就不知道阮晴还有个姐。
而且,更要命的,当调查到她是怎么认识池梓楠的时候,她要怎么说?
冒名顶替阮晴去艺考报名,认识了这个嫌疑犯?
届时能不能治阮晴的罪,另当别论;她跟阮晴的舞弊肯定要被揭发出来。到时阮晴进不成N艺事小,她的B大保送肯定泡汤。
阮念一个人坐在椅子上,犹如被人泼了一盆冷水,透心凉。
“阮同学,你过来有什么事吗?”李警官这时已经把那三个人交给了另外的两名警察,他走过来问道。
阮念一下站了起来,“没有,”她紧张地说,露出尴尬微笑,“我就是想问问……那个……池梓楠不是说阮晴跟他……那些事情,你们会不会调查阮晴?会不会通知学校?或者……”
李警官都没等她说完就给出了答案,“放心,不会对你妹妹有什么影响的。”
他以为阮念是担心自己妹妹的前途,于是很贴心地详细解释道,“犯罪嫌疑和你妹妹私下的交流,既不会通知学校、也不会向社会公开。况且你妹妹把从他那里收到的转账已经全数退还了,放心吧,没事的。”
在李警官一连串的‘放心’安慰中,阮念心下最后一点希望也破灭了。
李警察见她迟疑不决,故而又劝慰道,“这种犯罪嫌疑人我们见多了,事情败露就互相攀咬。又拿不出证据,空口白牙的,说这个怂恿他、那个教唆他。他犯罪又不是别人拿刀逼他的。这些我们都知道的!”
阮念死死攥着手里的袋子,里面是那个跟她的发型一模一样的假发。她今早特意一起带过来的。她想,没准可以当作证据。
可惜,那假发没有嘴,不会说话。
即便会说话,大约也没用。人家只是戴了个假发。能治什么罪呢?
乱戴假发套罪么?
阮念浑浑噩噩走出公安局。
庄严的铁栏门外,有一个卖青团的老太太。她坐在一张小凳子上,面前是一颗圆滚滚的青团。通体碧绿,犹如一粒粒精致的翡翠球。混合着清新的艾草汁的独特香气。
阮念还记得,小时候每次妈妈带她和阮晴出来逛街,都会给她们每人买一个。软软糯糯的团子,轻轻咬上一口,那细腻的感觉让人陶醉。
这团子既柔软又漂亮,阮念喜欢它好吃;阮晴喜欢它漂亮。
通常,阮晴咬了一口之后就把自己的送给阮念。两个人在街上边走边聊,开心得紧。
再后来,她和阮晴不吃青团了。也没有那么多话题了。大约,还是因为她先开始的吧,知道了阮晴不是她爸爸的孩子之后,她先对阮晴冷漠的。
再后来,阮晴遇见了祁成。
阮晴这个人,外表虽然看起来放浪,交过很多男朋友,跟很多男生暧昧过,也跟很多男人深入交往过,但她对祁成可能真的不一样。所以,由爱生嗔、由爱生恨,恨着恨着,恨到了她身上。
阮念对那老婆婆说,“阿婆,帮我包两个青叶。”
那老婆婆边包,边赞她的青团,“香香糯糯的,包你好吃的,小姑娘。”
阮念扫码付好款,拿了一个青团站起来,刚刚准备咬上一口,这时,突然一阵刺耳的引擎轰鸣声由远及近,一辆跑车如脱缰野马般在马路上奔驰而来。
此时正值下班高峰期,五兴路又是N市商务地段,熙熙攘攘的。街面上电动车、摩托车一辆接一辆,人行道上三三两两的行人接踵不断。那红色跑车,非但没有减速,以一种难以想像的速度径直冲向正在过斑马线的行人。
这个画面几乎把街面上所有人都吓呆了。每个人都不知所措。
那辆跑车疯狂地冲过斑马线,有人被直接高高撞飞,身体在空中划过一道惨烈的弧线,随后重重地摔落在地,生死不知。更多的人在这突如其来的意外之下,如同被狂风席卷的落叶,纷纷倒地,惊惧地尖叫。
阮念站在距离斑马线仅仅二、三十米的人行道上,眼中耳中,满世界的惊慌失措。
那辆车被道路中间的隔离带阻住停了下来,可是不过几秒钟,它倒了一下车,再一次轰鸣着引擎,加速冲撞起来。
径直朝向人行道冲了过来。
那一秒钟,或许只有零点几秒,尽管只有一瞬间的呆滞,阮念转身就跑,用尽她最大的努力。
来不及想任何事情,来不及抱怨、甚至来不及害怕,只是拼出全力,跟随着同她一样站在人行道上的人,麻木而疯狂地跑。
可她离得太近了!
身后汽车的声响越来越近,她听得到身后有惨叫的人声。
人是跑不过汽车的。她知道。
然而求生的本能,让大家都不敢停下脚步。原本摆在路上的共享单车、小摊子,全被推翻得一片狼藉。在那一片混乱与恐惧中,所有人都在拼命地朝前奔跑。
阮念看不清路,也不知道自己能跑到哪里,她只知道身后一声声惨叫响起,她慢一步就有可能被马上卷入车底。
那辆车在无差别地碾压、碰撞。生命是如此脆弱,在一声声惊叫中毫无征兆地陨落。
突然,有一个身影骤然闯入了阮念的视线。
他的身形高大挺拔,在不远的前方。
人行道上的所有人都在竭尽全力奔逃,幻想尽可能躲避身后那发狂的汽车。唯独他,竟逆着人潮,朝这边跑来。
人多,大家边跑边仓皇回顾,都不看路。好几个人撞到他身上,他的速度却丝毫不减,坚定、疾速地、越过万千阻碍,朝向她奔赴而来。
他的目光紧紧锁在她身上,同时脚下不停,在尖叫哭喊的乱潮中,镇定地大声喊她“阮念”“过来”“这边”。
仿佛周遭这一切的危险要害、一切的纷乱繁杂、一切的慌张恐惧、世界末日,全不与他相干。
阮念在看到他的一瞬间,鼻子眼睛全酸了。
或许只是一个快门的刹那间,她知道她的一生变了。再不可能继续从前了。
她心里叫着祁成,提起速度奔向他。她不知道以前他对她而言意味着什么,她只知道在这一刻、从这一刻,她的眼睛里只有他。
他逆着人流的每一步,朝着世界末日靠近的每一步,仿佛都踏在她的心上,没有一丝犹疑,笃定坚毅、执迷不悔。
身后的汽车轰鸣声愈加逼近,阮念只觉左臂被一股大力猛得一扯,整个人不由自主地飞了起来。眼前所有的景象、街道、建筑物、人群,全都错乱了位置。她下意识地闭上眼,感觉自己被抛到半空中,然后重重落了下来。
一阵扑天盖地的痛,从身体四面八方席卷而来。她不知道自己在地上滚了几圈才停下来,粗砺的柏油马路贴上皮肤就是一阵火辣辣的痛。
这可所有的火辣辣,都不及触碰在她右臂上那一扯来得震撼人心。温热的、有力的手掌,触碰到的一刹那,阮念就知道是他。
她甚至感觉明明上一秒感觉他还在离她几米开外的地方,完全没看清他怎么就一下来到了她身边,但她知道,那就是他。
她这一下刚好被抛出了那辆跑车的行进路线,跌在了路的左边。那辆车正从她身边疾驰而过,而后猛烈地撞在了人行道内侧一家店铺里面,终于被卡在大门中间,再也动弹不得。
路上被撞倒的人一片,其它人劫后余生,没有一个不是又惊又惧又怒。
阮念睁开眼,急切寻找祁成。
那辆跑车就撞停在她身后几米的地方,可是她的旁边没有他的身影。
周遭人群慢慢朝这边靠近,阮念站起来,心急如焚地在人群中寻找他的身影。“祁成——祁成——”
她看到刚刚跑在她身边的一个女人躺在地上,口鼻流血、痛苦地呻吟;她看到一些没伤的人,纷纷围上来帮助伤员;她疯了似的,一个个扒开人群看过去,可是没有他。
他明明刚刚还在这里,扯了她一下。把她扯出了那辆车子的行进路线。
他明明前一秒还在她身边!
他人呢?去哪里了?她拼命地唤他。可她颤抖的声音,很快就被淹没在了这嘈杂纷乱中。
她恨自己刚刚那一瞥为什么没记住祁成穿什么衣服?她原本再擅长不过的!她为什么没记住?
阮念只能一个个扒着别人去看,可是每一张脸她都不认识。每一张脸她都看不清。
她明明能看清他的脸的,她唯一只能看清他的脸,她前几天才一寸寸摸过的,他的每一个表情、每一个眼神,她都看得很清楚。
可是在这一瞬间,她甚至开始怀疑起自己,那是不是一种错觉?
是不是她其实从没能看清过他的脸。所有的一切,只是她的想象。
她一个个扒着别人叫“祁成”,可是站着的人里面没有他、躺在地上的人里面也没有他、哪里都没有他!
她望向那辆顶到别人店铺里面被卡住的车,那车子似乎顶住了个人,在它与墙门中间。从前轮的下面,渗出一道鲜红的血迹来。
一切的熙攘吵闹全不见了,那一秒钟的时间仿佛被拉成了无限长。
阮念不知道自己是怎样走到那车子旁边,车子前面被顶在墙上很紧,她看不到那个人的样子,只看到他一只黑白色的FDiAir色运动鞋,被挤落在车头前侧。
几乎麻木着、僵硬着,她绕过车子后面,全然忘了害怕,她钻进了那间被撞得面目全非的铺面。
短短几步,她的脑海里一帧一帧闪过的,是她短短一生的漫长。
柳树下,沙坑边,他捏着她的化学小红卷,跪在她脚边。
他说,“我是高三14班祁成,作我女朋友。”
围墙内,栅栏边,他拉着已经吓呆住的她,逃开检查的值周生。
他说,“你披着头发比扎辫子好看。”
办公室,她被杜若凌诬陷却无从辩白,是他义无反顾地站在她身前。
他说,“人家去图书馆学习。不行?”
寒冬,校医院,他呵护着帮她敷冰袋,而他自己只穿了一件单薄球衣。
他说,“阮念,我喜欢你。”
在面对一群老师的斥责和刁难,他仍旧毫不犹豫地站在她身前。
他说,“我就是单恋她,怎么了?”
阮念已经转过了车尾,终于看见躺在车头的位置地板上的男人。他的身材高大、他的头发很短,头上脸上全是血,看不清五官。他的腿被夹在那辆车和墙门的中间,身下流了更多血,一摊很红很红的血,已经毫无气息。
阮念不顾一切冲过去,跪趴下,颤抖着伸出手,扶住那人的身体,轻轻唤他,“祁成,祁成。”
他不动。他甚至连皱一下眉都没有,疼都不肯喊一声。只是无声无息地躺在那里。一动不动。
他再不会顶着桀骜的冷酷吓唬她“我不说结束就不能结束”,他再不会涎皮赖脸地央她“就一下,亲脸也行”,他再不会霸道执拗地难为她“骑车还是骑我你选一个”……
这一刻,所有的不可言说与无法言说,像一把尖锐的刀,一下又一下掇刺在她的心上。
她不是不喜欢他啊!
她好喜欢他。真的好喜欢。
她甚至都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尽管她一直都不肯对自己承认。
每一次见到他,她的心会跳、脸会红,她的眼神不由自主地追随他。他的每一句‘喜欢’她都记得很清楚,特别特别清楚,在心里回忆了无数遍。
他每朝她宠溺地笑一次,她就多陷一分;他对她的所有坏,全化作了她夜半的辗转。
想他的时候心会痛,夜半的时候会流泪。
她不敢放任自己,她不能放任自己。
她是这样自私和胆小,她怕受伤、怕爱谢幕、怕不被珍惜。可纵是千千万万遍地告诉自己‘不应该’,她也从没想过跟他说再见。
那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他央她,“阮念,无论如何,不要离开我身边。”
她没说话。但却在心里,应承了千百遍。
她不走,永远不会先离开。
被他这样爱过,她还能为谁心动?还怎么能离得开?!
阮念跪在他身边,控制不住的眼泪倾泻而出。嘴里不停念着“祁成,祁成”,她不知道要怎么办,除了哭泣,完全不知道怎么办。
她做过很多很多很难的题目。
有的可能演算一整个下午,甚至一整天也还是算不出来。但她从没放弃过。她知道只要她不放弃,她总有一天能做得出。
可她从没做过这样难的题目,真的太难了!
所有的答案在一瞬间崩塌瓦解,再没了未来。
心里有一万句话,她想说“别人都在逃命”“你回来做什么”,可她喊不出口;
她想告诉他“你家那么有钱”“大把好日子在后面”“你是傻子么”,她还是说不出口;
她的心被一只无形的手揪得连气都喘不过来。
嘈杂的世界,全然静止了。周围的一切好像都在远去,变得模糊不清、失去色彩。
忽然,她身后响起一声,“宝贝儿”。
阮念惊惧回头。
然后她看到了一张清晰的脸。
锋锐的、英俊的脸,在颊边有微微的、红色的擦痕,他先是紧张地盯着她,而后,他笑了。
“宝贝儿,我没事。”
他弓下腰,把还处于懵懂着、呆愣着的女孩打横抱了起来,走向人群外面。
“怎么就哭成这样?”祁成望着怀里一脸无助的女孩子,她满脸都是泪水,两汪碧潭似的眼睛里充满悲伤,人还是懵的,愣愣看着他。
他边走,边用下巴贴上她的额头,“不怕,没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