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你了。快去吧。”等候在那里的陌生学生递过来修订在一起的稿纸,“加油学姐。”
聚光灯落在脸上是热乎乎的。
她捧着稿纸快步上台,走到中间。台下第一排全是市里头来的领导和校老师,目不转睛看着她。
穿着低调的灰白,站在鲜花布满的讲台前慢慢翻开稿子。
她做事向来很细心。再紧张,也把演讲稿先翻了几页对一下有没有拿齐。
第二页是白纸。
第三页还是白纸。
明明打印店里拿出来的,还是她一个字一个字改出来的完整版演讲稿。
林雨娇手有些发颤。抬头,光线照得视线发烫眩晕。
台下黑压压一片人,第一排的领导目光透过镜片,看向她的眼神有些锐利。
一点错都不能出。
她只用了三秒钟时间,就毫不犹豫做了一个决定。
读下去。
这几个晚上一直在写演讲稿,一遍遍在狭窄的房间里对着镜子练习。那些句子都在脑子里。
“尊敬的老师同学们,各位领导,大家晚上好......”
握着稿纸的手轻轻颤抖了一下,很快恢复平静。
她的脸上看不出一点破绽,念着第一页的内容。
翻完了这一页,后面就是白纸。
她偏要赌,赌自己牢记于心,一个字都不会犯错。
少女的目光坚韧清冷。
渐渐的,也有了明确挑衅反击的情绪。
看得台下某处角落里的两个女生莫名有点不爽。
“这么多字,她怎么背的下来。”有人坐在最后一排的角落里,侧过头跟自己朋友低声说话。
“傻子。还强撑什么台面,早晚出丑。”另一个女生看起来淡定一点,不屑安慰,“你担心什么。四页的演讲稿,三页白纸,只要她敢磕巴一下就完蛋了。”
“我们这样整她真的没事吧。”
“没事啊,我就不服凭什么选她上去。她不是好学生很厉害吗,有本事脱稿一个字不漏背出来。”
扩音器里林雨娇的声音平稳缓慢,穿透礼堂每个角落。
两个人继续一动不动盯着台上人念稿子,等着她翻页,胜券在握。
隔着一张椅子,祁司北大半张脸隐在校服立领里。
昏暗里的黑发被空调冷气吹得发乱。
他的眼神很冷。看得不小心对视上的那个女生心里发毛,又挪不开视线。
某一瞬间,那人往后仰了仰。
立领滑下脸,露出那张锋利的五官。
“你旁边那个哥们是真帅。”她瞄到了一眼,失语了一阵才转头跟朋友讲话。
对方转过身,只看到空荡荡的座位。
人突然走了。
“你疯了啊,哪来的帅哥。”
-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台上人念完了第一页的最后一句。
她面不改色翻页,动作温柔。
面对着那一片空白纸,神色没有一丝慌乱。导致台下除了知情的那两个女生,没有任何一个人看出破绽。
林雨娇深吸一口气,小心隐藏掌心的冷汗,凝视着那一页白纸回忆着自己原本的演讲稿内容。
太多精确的数据,是个人都很难一个字不差记下来。
疲倦刺痛着记忆神经,林雨娇的大脑接近一片空白。
指尖深深掐着自己的手臂不肯认输。
高仰起头站在光里。
“我校上半年开展活动......”
她微微张口,已经感受到了磕磕绊绊。
视线里电流火星一样作响了几下,周围陷入一片漆黑。
大礼堂里所有人面面相觑,什么都看不清了。
尖叫声和脚步声回荡在黑暗里。
“怎么回事。”有人站起来提高声音,“所有同学待在原地不要动,听后续指挥!”
停电了?
林雨娇花了半分钟反应过来。
握着空白稿纸,在一片漆黑里悄无声息撕碎了那些整蛊她的白纸,摸索着往台下走。
礼堂外骤雨滴滴点点。
她坐在一个空位置上,整个人像抽去了所有力气。
迷迷糊糊,做了一场和今晚相似的梦。
高三时候那一场台风夜,电闪雷鸣,也是全校断电。
她踩在教学楼长廊积水里,头发被雨淋得黏糊糊的。自卑怯懦的人把自己隐藏在黑暗里,才敢去送谭佳妍逼她送出去的情书。
那场台风夜之后,所有人都在讨论两件事,一件事是忽然全校停电,另一件事是有人趁停电表白,但太黑了看不清是谁。
“怎么好巧不巧这个时候停电。”宋嘉善在草稿纸上乱涂乱画,“要是那个晚上不停电就好了,我们就能知道到底是谁敢把情书送给祁司北了。有八卦可以聊了。”
林雨娇勉强扯住一个笑,深深低下头。
走廊外经过成群的学生。被围在中间的人又没有好好穿校服,套着一件宽大黑T。
“这事我校外朋友都知道了。要是那女的被人看见了,估计名字在校园墙上也要被扒完了。”
“肯定接下去几年,天天都有人说这件事。”
“北子你真没看清?”
“都一个个很闲啊。”一片喧嚣里。少年懒洋洋插兜扬起下巴,笑骂那些狐朋狗友,“好好读书吧。”
后半句话声线清亮。
像是有目光若有若无穿过窗户。
林雨娇坐在教室角落里,没转过脸,手中的签字笔在试卷上,一折。
划出一条偏离轨道的黑线。
-
黑暗里雨声越发清晰。唯一的亮光是礼堂开着的大门。
“林林,你还好吧。”李竹逆着人流,开着手机手电筒匆匆从门外走进来,一眼就看到了缩在第一排角落里的人。
“我一听说礼堂停电了,我就想起你今晚有演讲在礼堂。担心死我了。”李竹心有余悸拽着她的手,“跟我走,我们出去。”
她懵懵被李竹拉着往外走。
“怎么会停电了。”
“校文件通知刚发出来,说是雷雨天气电路坏了。”
两人站在礼堂外的路灯下,风雨湿乎乎往脸上吹。
“不过我听别的版本说。”
“有人踹了电箱。”
林雨娇的脑子疼了几下。
雨丝在路灯下,闪闪发光到天旋地转。
世界被下成一场潮湿梦境。
“你脸色好白呢,要不要先回家早点休息。”李竹关心盯着她。
她说了一声“好”。
无力挥挥手,整个人依然没什么力气往校门外走。
马路上车水马龙,春风吹得梧桐枝头的叶子微微颤颤。
林雨娇一个人走在雨伞晃动的人群里。
这城市人山人海。
谁在你身边。
校门外的巷子雨地波光粼粼。
斑驳老墙边斜倚着的人身影修长,一身校服,黑发被春风吹得发软。
看得她愣了一下,眼神都克制不住迷蒙起来。
回忆铺天盖地,闷闷压上来。
站在巷口的人看穿了她为什么发呆。
她在透过他这身校服,在看十八岁的祁司北。
站在暴雨中的街角,勾了勾唇,故意逗她。
“林雨娇。等你下课。”
少年的身影逆着光。
跟十八岁的叛逆反骨,一点都没变。
我们一起逃回十八岁阳光明媚的盛夏。
不要再淋任何一场暴雨。
隔着茫茫大雨,她捏紧了包带静静问。
“你踹的电箱?”
祁司北不置可否。
林雨娇没有收回目光。盯着他,站在巷前大雨满身。
“2017年,高三台风来的那晚上是不是......”
他耸耸肩,像是没什么耐心再重走往事。
慢慢点下了头。
这么多年崩在林雨娇心里那根弦,突然一下子断了。
不是天时地利,不是命运终于有一次愿意怜爱她。
那一夜,也是祁司北跑去杭南高中的天台拉了电闸。
然后又跑回漆黑一片早就乱成一团的自己教室,趴在座位上,闭上眼装睡。
倒计时开始。
走廊外跑过轻微的少女脚步声。
他趴在臂弯里,无声笑了笑。
“不过我高中,真不认识你。”祁司北看着她一句话都说不出来的样子,举起双手一边解释,一边往她这里走。
“现在认识了。”
一只手自然而然搂过她肩膀。抬手捏了捏她湿漉漉的下巴,笑得很坏。
“特别熟。”
十八岁的时候为她拉电闸。
只是不想让一个好好读书,循规蹈矩的陌生女孩子,陷入舆论打扰到她安静的生活。
二十二岁为她断电礼堂。
是想她可以永远一身光芒,不愿意丢她一个人站在难堪里。
他们说他灵魂堕落。
可林雨娇在这一刻只明白。
祁司北永远都是那个,本身就很好很好的人。
第39章 butterfly
Chapter39
再下一场雨。雨温里靠近了夏天。
雨丝隔绝了氧气,把城市笼罩在沉闷发白的天光里。
程译野最近变得很忙。学校里部门事务放不下,校外又接了舞台。在外面租了一个舞室,和团队跟着老师在舞室里排练。
习惯了走出写字楼,抬头看到舟川凌晨三四点的天空的生活。
祁司北偶尔来探望他。
总是把自己包裹在一身黑色里,戴着墨镜。帽檐的阴影,沉沉压在额前耀眼灼白的碎发上。
一进门,一个人静静站在墙面镜前的角落里。
直到休息的间隙,有人轻声戳了戳程译野的肩膀,指了指角落里。
“野哥,那人谁啊。”
他转过头望去。眼底撞入那道懒散高大的身影。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和亲近的人待在一起,他不再怎么讲话。
大多数时候出去,总是一个人不紧不慢走着,这张脸还是戾气得生人勿近。
别人问他什么,回答也是淡淡的。
“北,这是你吗。”他们这群人里有人脑子不带拐弯的,刷到一条新闻内容推送,惊呼着凑过来,“照片上这人真的跟你好像啊。”
程译野绊了一脚,没来得及拦。眼睁睁看着一群人追上独自一人走在大桥路灯下的祁司北。
手机上的照片,正是那天他莫名收到命垂一线的陈冬雄,在电话里话都快说不清楚的哀求。心软去见他。
照片上的人手握在病房门把手上,侧影清晰。
不知道是谁故意拍下的,又暗中公开出去。
冥冥之中像是展开一张铺天盖地的网,悄无声息落下,只想要压断少年的每一根骨头。
那些彻夜难眠的夜晚,祁司北仍然想不明白陈冬雄是真的突发猝死,还是装的心梗,接受不了公司破产的事实,在医院病房里吞药自杀,潦草结束一生。
反正在他临死之前,他如愿把他拽进了这深渊。
祁司北讥讽勾唇。
几千人的公司上下乱成一团。那些高层得知大老板的死讯后,第一时间卷钱跑路,底层大多数工人学历不高,不少都是文盲,有人鼓动怂恿,他们一直在追祁司北的下落。
这笔债,放任何一个人身上,都是几辈子都攒不出的钱。
他说他一定要还清的。
他要挺直背,堂堂正正往前走。
有一阵子,他在舟川彻底消失,任何人都追不到他行踪。只有程译野知道,祁司北去了首都签了一家经纪公司。
近乎苛刻的合同,几乎全年无休的通告。
因为总是被那些闹事的工人追着上门找到,换来街坊邻居异样的目光。后来祁司北只能不停换旅馆住。
老巷子里的小旅馆不见天日,要走很久很久,才能从看到阳光和高楼大厦。
他还是他。那个永远想赢,不认输的祁司北。
演出台下,场场依旧人山人海。
有一次,整耳欲聋的伴奏声里,舞台上正在演出的人,左耳响过几声尖锐的刺鸣之后,暂时性失聪。
消瘦了很多很多的人,局促不安一直在调整耳返,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愣了半分钟后,才反应过来。
那个时候音响早就停了伴奏。
不落的太阳,照在祁司北的黑色皮衣上。
他单手抬起话筒,捂住听不见声音的左耳。一个人站在广阔无边的天空下,声音沙哑有力,把副歌一句一句唱完。
台下没有一个人散场。
那一刻他的眼神里,不是绝望惊慌,不需要任何人怜悯。
是野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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排练结束的时候又是舟川的午夜。
“野哥,走了。”团队的伙伴站门口挥挥手,兴致勃勃讨论着这个点出去吃什么夜宵。
“拜拜。”程译野最后一个走。绕到一直安静站在角落里的人身后,试探开口,“一块出去逛逛?”
两个人最后一起走出的写字楼。
舟川的夜晚很黑,不知不觉又走到了跨江大桥。
远处楼上零零散散亮着几盏灯火。雨后发闷的风,吹过滔滔江水。
他们永远不是竞争对手,是会一直一起并肩的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