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晃了晃酒瓶,发现是真的空了,就轻轻放在一边,不让其滚落下去。
转头对秋月说:“你在这儿等等,我很快回来。”
说着,就飞身飘落而去。
天色实在是暗,秋月只能看清一个落下去的身影,之后他往哪边去了,就看不见了。
她把自己手里剩下的半坛酒喝完了,贺知昭才回来,手中拿了四五坛酒,拿绳子串在一起。
一只手提着酒,另外一只手拿了一盏灯笼。
周围终于亮了起来。
贺知昭解开绳索,递了一坛酒给秋月,道:“你的酒是厨房拿的吧,不好喝,你尝尝这个。”
“这是桃花庄酿的桃花酒,口感微甜,适合你们女孩儿的口味。”
然后提醒了一句:“不过别喝多了,后劲有些大。”
秋月尝了一口,惊喜地眯了眯眼,确实好喝。
酒的辛辣感减少了很多,有一丝甜味,不重,还有淡淡的花果香味。
秋月猜测,虽然叫“桃花酒”,但应该是用果子酿出来的。
她赞同道:“确实比厨房的酒好喝多了,厨房的酒就只辣口,哪有这么层次丰富的口感?”
贺知昭道:“那可不,这一小坛都抵一百坛你拿来的酒了。”
秋月算了算,都赶上她两年的月钱了。
好奢侈!
这么贵的酒,她一定要多喝几口!起码贺知昭带来的那些,她要喝一半!
也许是酒的威力敲开了贺知昭的心门,他居然主动谈起了今天这件事情带给他的感受。
他有些自嘲地道:“你会觉得很可笑吧。”
能让人感到可笑的,秋月只能想到关氏的发癫,她道:“你是说大少夫人吗?”
贺知昭:“……”他怎么会说大嫂可笑?他是这么刻薄的人吗?
他的愁绪都被秋月奇怪的脑洞冲淡了不少。
但想到今天的事情,心情还是很沉重。
“不是。”他道,“是我们家对宴儿的苛求。”
“你自小在尚书府长大。姑父家的人,都很会读书。对他们来说,中进士就像吃饭喝水一样简单。”
“你身边都是这样的人,会不会觉得国公府对进士的执念很可笑?”
秋月想了想,才认真道:“我不会觉得可笑,我也没有资格觉得可笑。”
“我身边有考中进士的人,但我不是进士。”
“我没有走过这条路,不了解这条路的艰辛,没有资格嘲笑别人的执着。”
“而且,我的身边也没有都是随随便便考中进士的人。”
“对陈家人来说,读书也没有像吃饭喝水一样简单。他们不过是比其他人多了一点天分,但还是凡人,并不是真正的文曲星下凡。”
“我今天举了表少爷这个例子,是为了说服国公爷他们,当然是怎么夸张怎么说,怎么厉害怎么吹。你难道也当真了?”
她问道,“你不是和陈家的公子们一起长大的吗?”
“他们学得辛不辛苦,你还不知道?你小时候见天疯玩的时候,他们有经常和你一起吗?”
贺知昭不满道:“什么叫见天疯玩?我哪有?我也要读书的好吧,而且我习武也很辛苦的。”
嘴里不满地抱怨着,但是心里确实好受了很多。
考进士一直以来都是国公府的执念,他也被这执念蒙住了眼睛,理智模糊到都把陈家的人神化了。
被秋月这么一说,他也立刻回忆起来陈齐岳闭门苦读的时光。
虽然闭门的时间是比旁人短了些,但总还是需要闭门的。
比旁人是聪明些,但也没有多长几个脑袋。
文章学得快,但是骑射学得可比他慢多了。
贺知昭跳出了思维误区,终于理智回笼,情绪也好了些。
都有心思逗秋月了,他道:“我听见了,你说大嫂可笑。”
秋月!!你这个人怎么过河拆桥,卸磨杀驴?
她否认道:“你听错了,我没有。”
感觉没有说服力,她又一本正经地解释道:“大少夫人虽然说话难听了些,行为怪异了些,欺软怕硬了些,反复无常了些。但我相信,她一定是有自己的原因的,绝对不是为了故意搞笑。”
贺知昭:“……”你还不如不解释。真是胆大包天了。
秋月就是故意的。
关氏这个颠婆,让她罚站了那么久不说,还一直拿她丫鬟的身份对她进行人格侮辱,简直就是个刻薄的毒妇!
她才不要说她好话。
就算关氏有自己的苦衷又怎么样?这苦又不是她秋月酿出来的!
谁给的苦果,她找谁去啊!就会欺软怕硬!
贺知昭微微警告道:“这话在我面前说说就罢了,要是被别人听见,你的小命还要不要了?”
但这么说好像是认同了秋月对关氏的评价似的,他有些不自在。
他对关氏的观感很复杂,既同情,又有些讨厌。
任谁被一个人经常指着鼻子骂,都会讨厌这个人的。
他解释道:“大嫂这样,是有原因的。她刚嫁进来的时候不是这样的,是日子过得不如意,才逐渐变成这样。”
秋月从打工人的角度出发,没有办法共情这个动不动就撒泼的贵族妇人。
她嘲讽道:“不是这么理解的。她的生活只有一样不如意,其他的都很如意。所以她才能指着别人的鼻子骂,而不是别人指着她的鼻子骂!”
“你看玉书讨厌我吧?但她会动不动指着我的鼻子骂吗?”
“不会!”
“因为玉书的日子比大少夫人差多了,她没有这样任性的资格。”
秋月的这两句话,犹如一道闪电劈进贺知昭的内心,令他久久不能回神。
同为和关氏一样的贵族阶级,他从来没想过,关氏的行为还能从另一个阶级的立场来分析。
一个天生比他们等级低的阶层,但也是如他们一样有血有肉,有喜恶、会思考的鲜活的人组成的阶级。
他的感触非常复杂,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能抓住最好理解的那个,问道:“玉书讨厌你吗?”
第29章 他没错,你自然也没有错
贺知昭的问题,成功把话题带偏不说,还让秋月觉得,自己是不是说了什么不能说的秘密?
玉书讨厌她,这难道不是众所皆知的事情吗?
难道是她以己度人,误会玉书了?
玉书不讨厌她?
玉书虽然对她阴阳怪气,但是玉书喜欢她?
秋月觉得自己怕是和关氏一样失智了,才能有这样的认知。
她翻了个大大的白眼,反问道:“你觉得玉书不讨厌我?当然,这不是她单方面的行为,我也讨厌她。”
贺知昭的直男思维确实没看出这一点,他道:“整个院子里,你和玉书的性子最像,我还以为你们会最合得来。”
秋月心下嘀咕:这怎么感觉,自己成了一个背后告状的小人?
她不信邪地问道:“玉书从来没在你面前说过我的坏话?”
贺知昭有些心虚,迟疑道:“不算……坏话吧。她怕你抢走她大管事的差事,说过一些些话。”
“但不是什么难听的话。我跟她保证她的差事谁也抢不走之后,她就一如往常了。”
秋月:“???”感觉自己更像一个小人了呢。
该说玉书行事光明磊落,还是说她藏得深?
前者吧。秋月想,玉书今天的行为还是让她有些侧目的。
该说贺知昭直觉准确,还是直男思维?
也是前者吧。毕竟,贺知昭比她更了解玉书的为人。
若是玉书真如贺知昭所说,那秋月还是愿意和她化干戈为玉帛的。
秋月不知道,此刻的她是被贺知昭带进了沟里,所以没转过弯来。
她和玉书的矛盾,从来就不是性格,或者差事。
而是贺知昭。
只要玉书对贺知昭的心思没有改变,只要玉书还把秋月当成假想敌,她们俩就不可能化干戈为玉帛。
她们或许会为了庆辉院的整体利益,短暂合作。但是一旦外敌不在,内部矛盾就会重新浮出水面。
一无所觉的秋月羞愧道:“那是我小人之心了。”
她蹭地一下站起来,高举酒坛,对着天空喊道:“对不起,我跟你道歉!”
贺知昭被她吓了一跳,急忙把她拉下来,小声道:“别喊,等会儿把所有人都喊过来了。”
秋月反应过来他们还在屋顶,顺着贺知昭的力道坐了回去,用拿着酒坛的左手捂住嘴,鬼鬼祟祟地往四下里探看,一会儿之后,又拿开手,对贺知昭道:“这酒,酒劲儿真大,我都有些醉了。”
贺知昭:“……”如果不是刚才那一出,他根本不信她醉了。
说话条理清晰,语言流畅,哪里像醉了?
他问道:“你以前喝醉过吗?”
秋月回忆了一下:“有吧。”
贺知昭道:“你喝醉了会怎么样?是耍酒疯?还是安安静静地睡觉?”
秋月回答道:“不知道啊!我一个人,没有人看到,自然也就没有人复述给我听。”
“我又没有录下来,我没有那样奇怪的癖好。……不过我觉得,应该是安静地睡觉。反正我第二天醒来是好好睡在床上的。”
贺知昭没听懂什么叫录下来,可能是写下来,记录下来的意思,只当她醉后胡言。
但是听懂了她一个人喝酒,又一个人喝醉,他困惑道:“春月她们都不在吗?没有人照顾你?你是不是小的时候背着她们偷偷喝酒?”
他越想越觉得可能,气恼道:“三妹妹怎么没把你这胆大包天的丫头狠狠打一顿板子?小小年纪就敢偷喝酒,你就不怕把自己醉死?”
春月两个字,让秋月短暂地恢复了一下神智,她觉得自己好像说了不该说的话。
听到打板子三个字,瞬间又失去了理智,回骂道:“你才打板子,你们全家打板子!资本家,封建大地主,打倒资本家。”
贺知昭:我现在想打你板子。
他虽然听不懂什么是资本家,但是听得懂封建,听得懂大地主,肯定都不是什么好词。
还打倒,你的小命快倒了!
虽然很无语,但他也觉得秋月现在的样子有些好玩,他打算逗逗她。
他先说道:“我们说话小声点,不然被人发现了,就不能在这儿喝酒了。”
秋月又鬼鬼祟祟地环视了一圈,点点头。
贺知昭见她答应,才问道:“你是谁?”
秋月答道:“秋月。”
还算正常,贺知昭以为她又要蹦出什么新词儿。
他继续问道:“我是谁?”
秋月盯着他看了看,肯定道:“贺知昭。”
然后疑惑道,“你是失忆了吗?”
贺知昭:“……”自己的问题好像是有点傻,行为也有点幼稚。
但是他觉得秋月也没好到哪里去,听听她说的话!
贺知昭!
她私底下对他就是这么直呼名字的?
简直没有尊卑!今天敢直呼他的名字,明天就敢骑到他的头上去!
绝对不能姑息!
作为惩罚,他要多问几个问题。
贺知昭暗想,自己可真是一个宽容大度的主子。
他问出第三个问题道:“你觉得我是个什么样的人?”
秋月不假思索道:“好人。”
贺知昭还算满意,但觉得她回答得太敷衍,追问道:“还有呢?”
秋月:“大好人。”
贺知昭:“……”你就没有其他词了吗?
他不死心地又问道:“除了是个好人,还有其他的吗?”
秋月点点头,道:“有,傻白甜。”
贺知昭:“??”这是什么评价?
傻,一听就明白了,他怎么就傻了!他哪里傻了?
但是整个词又好像不是完全的贬义,白和甜,结合语境,是说他善良可爱的意思吗?
善良可以接受,可爱又是什么鬼东西?不管是可爱还是甜,都是形容女孩子的好吗?
比如此刻的秋月,他就觉得挺甜挺可爱的。
他直接问道:“傻白甜是什么意思?”
秋月不耐烦道:“傻白甜就是傻白甜,还有什么意思?就是又傻又白又甜啊!”
看来是问不出什么了。
贺知昭放弃这个问题,打算继续往下问,一时却没想起来还可以问什么。
他想了一会儿才问道:“你喜欢国公府吗?”
如果秋月的回答是否定的,他就再问问她喜欢哪里,然后成全她。
也算是,全了她今天挺身维护的情义。
秋月依旧不假思索地回答道:“喜欢,吃得好睡得好,没有九九六,没有零零七,还可以练功夫学轻功。”
“轻功!轻功诶!”她兴奋道,“凌波微步,水上漂……还有,还有什么轻功来着?”
“踏雪无痕,飞檐走壁。”贺知昭接道,“凌波微步是什么轻身术?我怎么没听过?这不是描述洛神的一个词吗?”
秋月却没有回答他,只高兴于枯竭的思维被他接上了,赞同道:“对对对,还有踏雪无痕,飞檐走壁。等我学会了轻功,我也要试试踏雪无痕,飞檐走壁。”
贺知昭对她的狂妄感到不可思议,戳破她的痴心妄想:“还踏雪无痕!我都做不到!你连个屋顶都上不来,就想着踏雪无痕,做什么美梦!”
但秋月脱口而出的“喜欢”,还是让他很高兴的。虽然喜欢的原因一点没包含他这个宽容大度的好主子,让人心里有那么一丢丢的不悦。
但是谁让他宽容大度呢?就不和她计较了。
贺知昭想到秋月说的那几个奇怪的词,问道:“资本家,封建大地主,这些词你都是从哪里知道的?”
秋月道:“书上啊!”
贺知昭追问:“什么书?”
秋月又开始不耐烦:“就是书上啊!那么多书,我怎么记得是什么书?”
贺知昭不禁自我反思,是不是自己看过的书太少了?连这个丫头看过的,他都没看过。
看来父亲说得对,习武也得读书,不然就是个草莽武夫,是会被人看不起的。
想到读书,他的情绪又低落了下去,也没有兴致捉弄秋月了。
他不知道是在自问,还是在问秋月,低声道:“你觉得我是不是很自私?明明知道国公府需要读书考科举的子弟,却还是一意孤行地去习武,对朝堂的事情也从不过问,把整个家族的重担都压在大哥身上。”
秋月歪头看了看他,看出面前的人很不快活,她脑海里的经验和直觉告诉她,对不开心的人,最重要的就是鼓励他,无条件支持他,不用给他讲大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