诊断得出的结果很糟糕。
在知道陆珏时日无多的消息后,焦心乱气的王氏再也等不及按规矩同靖远侯府商量颜芙返家做客的日子,直接在炎炎的热日中紧闭门窗,拧了白布敷在额头,盖上厚被子,装起病来。
颜芙以为王氏真的生病了,同侯夫人吕氏匆匆禀明过后,当天,便带着颜鸢回了丞相府。
直到王氏身边的孙妈妈在无人处同她耳语后,颜芙才深知母亲的一片用心。
虚惊一场的忧虑还没有散去,陆宸病危的消息又带了更重的愁虑给她。
“陆珏一死,靖远候不可能不去大宗正寺请封新的世子,届时你也不再会是靖远侯府的世子夫人,我们颜王家两家与靖远候府关系就会变得浅淡,不利于你大姐姐和三皇子在宫中的处境。”
“所以阿芙,无论靖远侯府的世子是谁,靖远候世子夫人的位置必须是你,也只能是你。”
颜芙记得自己当时紧咬下唇,狠狠地点了点头:“母亲,这些女儿都懂。”
她懂,坐稳靖远候世子夫人的位置不光是为了大姐姐和三皇子,也是为了她自己,没有人比她更清楚京城那些贵妇之间捧高踩低的恶劣丑态。
她当时义无反顾地在青梅竹马陆宸和吕氏的亲生儿子、靖远侯府世子爷陆珏两人中选择了后者,也是因为此。
颜芙这边甫一想到陆宸,王氏那边也恰恰好提到陆宸:“阿芙,至于新的世子,阿娘觉得靖远候一定会选择陆宸承袭。”
“且先不提靖远侯府的三公子陆逸是个痴儿,单说陆宸从小养在侯夫人的名下,听闻若不是侯夫人后面身子变好可以生养,陆宸就是靖远侯指定的世子。”
“陆珏死后我要转嫁给陆宸!”颜芙有些为难道:“可是陆宸已经娶了妹妹颜鸢,并且他们已经有了自己的孩子。”
王氏也知道事情棘手,不好操作,她见颜芙有退却之意,忙劝说道:“阿芙,生死攸关前,没有那么多姐妹温情可言。”
“虽说颜鸢也是咱们颜家的女儿,但是她从小就不亲近颜家,动不动就出府跑到那生了病的李姨娘身边待着,一待就是几日,这么多年了,一直都是这样,就连刚刚她进内室看我,都未多唤我几声母亲,若她做成了靖远候的世子夫人,我怕她会教唆陆宸敌意颜家。”
“哦。”颜芙垂了眸子,发现自己的手心在不知不觉中出了一层湿津津的汗水。
王氏继续在她的身旁循循地讲着:“阿芙,你不要怕,母亲这段时间想了想,你和陆宸之间也不是没有可能,我记得他当年总喜欢找你哥哥来读书,小孩子好动贪玩,他哪里是来找你哥哥的,分明是在找借口看你,男人的脾性你我母女也都清楚,最是忘不掉那个得不到的人,他这些年定然也是对你念念不忘的。”
“并且,居我观瞻,在你成亲之后,陆宸突然请媒人上门求娶颜鸢,有大半的原因是因为那个小丫头有三分的样子像你。”
听到这里,颜鸢的面颊兀地发起烫来。
正巧那时有下人来报陆宸提了东西登门探望,王氏心念忽转,有意想试试陆宸。
于是乎,丞相府的晚膳时分便有了大伯与弟妇坐在一起的奇怪场面。
席间,颜芙按照事先与王氏商量好的那般突然打翻热汤,用以查看陆宸的反应,见陆宸不负众望地替自己女儿接住了碗,王氏很是满意。
颜芙也觉得陆宸是对他余情未了。
但是现在…
颜芙站起身,无声地行至桌案前,抬手,慢慢地打开那个雕空圆盒,取出其中裹在白布里的长颈小瓷瓶。
这玉豉冰片凝露虽然不算便宜,但也不是什么稀罕物什,陆宸身为靖远侯府大公子什么没见过,更遑论一瓶在寻常街市药铺就能做得出的伤药。
况且他是因她烫伤,她送药给他于情于理都是个光明磊落的行为,落不着人口实,陆宸为何偏偏对这无足轻重的东西这样推拒。
他推拒的是这瓶药??还是她这个人??
“啪。”
一声碎裂的脆响毫无征兆地响起,还处在沉思中的颜芙被这声响动吓得低呼了一声,向后连连退了几步,低头去看。
润白的瓷片狼藉溅在桌角的各处,透明淡黄的液体也随着瓷片的所在在乌青色的地砖上留下或大或小的水渍。
那正是刚刚被自己拿在手中的玉豉冰片凝露。
颜芙懊恼地捂着胸口,觉得自己太过失态,她扶着玫瑰椅重新坐下,面窗仰首,又阖目吹了半柱香的夜风,这才唤了当值的小丫鬟进来收拾,自己卸了衣装去入寝。
另一边,雨棠院,颜鸢同颜芙一样,也是半宿未眠。
将小杏遣去外间休息后,颜鸢倚在花梨木架子床的大盈枕上,目光穿过打开的窗棂,望着院落侧面的书房发呆。
就这样呆呆地望到书房的灯火熄灭,颜鸢氤氲在眼底的酸楚不知是第多少次毫无预警地落下,因为害怕被人发现自己如此脆弱的一面,颜鸢只能抱着被子无声地抽噎着。
哭到最后,她再没有力气支撑自己歪靠的动作,瘦削的肩膀慢慢地向下滑去,一点点陷进在那宽敞但毫无温度的衾被中。
意念渐渐涣散,她阖上眸子,任由自己在无边无际的悲伤中沉沉睡去。
在浑浑噩噩中眯眼的时候,外面的天已经大亮,颜鸢呼吸一滞,反射性地坐起身。
天竟然这么亮了,陆宸起身她怎么没有感觉到,现在什么时候,她还没有服侍他穿衣。
急急忙忙中,颜鸢瞥见架子床里侧折叠整齐的被褥,这才想起陆宸昨夜是在书房就寝的。
颜鸢的心情重新回到前一晚的低落,她无精打采地重新躺回枕上,准备再休憩一会。
“妹妹,辰正了,你先起来吃些东西再睡,不然对脾胃不好。”
是姐姐颜芙的声音。
刚翻过身去的颜鸢后脑打了个激灵,忙重新睁开眼,单手拄着床边的木橼撑向外看去。
果然,四君子折叠屏风的后面,影影绰绰地坐着个熟悉的身影。
“姐姐,你怎么来了。”颜鸢的嗓子有点干,乍一说话,声音有些小。
闻到颜鸢的回应,坐在屏风外的颜芙起身折进内阁,满目柔爱地走近颜鸢,问:“妹妹,你刚才说的什么,我没有听清。”
“啊,没有什么,姐姐你坐。”
颜鸢只虚虚地看了颜芙一眼便错开头,招呼小杏端茶进来。
姐姐永远都是那么璀璨瞩目的存在,无论是儿时在丞相府,还是现在同居在靖远侯府内,她从来都不嫌弃她胆小懦弱,没见过世面的样子,反而处处拉扯她。
侯夫人治家严厉,她不小心做错了规矩,惹气了侯夫人,姐姐也会识礼地帮她解释,免除惩罚;有贵妇送帖子宴请,她缺少打眼的头面首饰,姐姐也毫不吝啬地将自己的嫁妆拿出来借她,还派了会梳头的妈妈一起过来,给她出主意。
颜鸢一直很信赖和敬仰这位姿容端丽,气质和顺姐姐,因此当她见到陆宸私藏的那副小像后,内心深处总觉得是自己占了姐姐本来的位置,因此对颜芙愧疚不已。
这种感觉有些怪怪地,但是颜鸢没有想明白是哪里奇怪。
这时,小杏端着托盘打帘进来,欲先倒一杯茶给颜芙,颜芙却摆了摆手,示意小杏把茶水给颜鸢:“疏云居还有事,我说两句话就走。”
她转头看着颜鸢,语速有些快:“大伯太客气了,只是一瓶药而已,有什么不好收下的,他这样,反倒弄得我更惭愧了,所以我今天带了几只党参和当归过来,都不是什么贵重药材,妹妹可要帮我劝劝大伯,收下这些东西罢。”
“我先走,妹妹还没有穿好衣服,就不用出来送我了。”颜芙最后浅笑看了颜鸢一眼,亭然离去。
“哦!啊?!”
而颜鸢还反应在颜芙说出口的话语中,她有些不可置信地眨了眨眼睛。
陆宸昨晚没有收下姐姐送到雨棠院的那瓶玉豉冰片凝露?!
他竟然拒绝了!!
第3章 拾物
颜鸢紧绷了两天的内心终于有了一丝放缓,虽然心中的纠结还在,但是她已有了精神做其他事。
用过午膳后,她叫小杏指挥僮仆将庭院内外、花架房梁洒扫干净,又亲自持了花剪修理廊庑下几株蔷薇的枝丫,明媚的下午很快便过去了大半。
眼见日头西沉,颜鸢这才进了正室换衣服,等待陆宸下值归来一同到扶香居用晚膳。
靖远侯府的规矩,每日申时府上的人皆要聚到靖远候和侯夫人所住的扶香居用膳。
但是直到未末,她都没有见到陆宸的身影。
小杏有些担心颜芙晚到会被侯夫人刁难,便迟疑地提议道:“小姐,要不我们先去扶香居罢。”
颜鸢稍有犹豫,但还是坚持要等陆宸:“没事的,我们再等等。”
话音刚落,夏平的身影从雨棠院的远处跑来。
“夫人,大公子派小的给您传话,大公子说他今日公务繁忙,回不来侯府了,只能劳烦夫人自己到扶香居陪侯爷和侯夫人用膳。”
原来陆宸今日要住在官署里,颜鸢点头知意。
陆宸现任刑部大理寺少卿,辅理大理寺各项案讼疑狱,故而有时碰到难解的案件,常会留宿官署。
颜鸢想起陆宸手上的烫伤,关心询问夏平:“他的手怎么样了,有退红吗??”
夏平答:“回夫人,公子的手已经好了九成,再涂些药就应无事。”
“好。”颜鸢让小杏去把书房中的伤药取出包好递给夏平:“你在那边好生照顾大人,莫要让大人忙得太晚,他早些休息。”
夏平点头:“是,夫人,夏平一定将夫人的叮嘱带到。”
接下来的两三天里,颜鸢具没有见到过陆宸,每晚未时夏平都会提前到雨棠院报信,说陆宸今日不回侯府,然后颜鸢孤身一人赶去扶香居用膳。
这让颜鸢有时恍惚觉得自己看到陆宸的札记是上辈子的事情,而他们现在依旧是一年前那对新婚恩爱的夫妻。
第四日,未时刚过,夏平的身影如约而至,颜鸢这时正在院子里看着小杏浇花,已经结了花骨朵的丁香还未绽放便有了淡淡的馥香,轻嗅在鼻尖很是好闻,正在低首摆弄花枝的颜鸢余光见到夏平进来,转身面向院门,问道:“夏平,大人今日也不回侯府?”
夏平摇了摇头,道:“回夫人,公子今日回府,就是会晚些,大概申初下值。”
听闻陆宸今日能归府,颜鸢脸上露出浅浅的欢欣,她莞尔笑起,说道:“好,一会我自己去扶香居,你与大人回来的路上慢行。”
夏平躬身离开,颜鸢发了一会呆,也拢了袖子舀水浇花,临到未末,才换了衣衫,带着小杏慢吞吞地向扶香居走去。
路途行至一半,拐进一处长廊的时候,颜鸢在湖边的偏亭下见到一对身影。
那是一男一女,背对着她的男子身着青色玉带的官袍,身姿挺俊,英立如松,而男子对面的女子则杏眼含愁,如花娇的秀靥上朱唇微抿,仿若是有莫大的委屈欲向男子诉说,那副楚楚飘零的样子,很是惹人怜爱。
这对身影颜鸢认得,正是陆宸和颜芙。
他们好像已经说了一会,颜鸢窥到他们的时候,彼此正在告别。
颜鸢听见姐姐对陆宸说道:“多谢大伯答应帮忙,颜芙感激不尽。”
陆宸则是身板正挺地回礼:“世子夫人客气了,明日旬休,我从静土庵归来,就去问问这件事,尽快给世子夫人答复,夫人千万勿多虑。”
颜鸢没有听出什么头绪,心中不免得生出疑窦。
姐姐托陆宸办什么事情??陆宸又为何这么着急,哪怕是旬休都要去办??
她本欲向前再行几步听听他们之间的对话,没想到翘头绣花鞋刚一离地,那两人已然分开,背对背向着两个方向离去,姐姐像是有急事的样子,脚步很快地穿过茂密的斜竹林,消失在一道白色的围墙之后。
颜鸢愣了会,想了想,也准备走开,就在这时,她看到陆宸忽然顿住前行的步子,回头盯着身后的地面看了好一会。
他行回原来站着的位置,压着衣摆弯腰捡起一个东西。
有流苏从陆宸修长的指间落下,微风拂过,将它们缠在陆宸的腕间,显得陆宸的手骨更加修美。
那是一个莲花形状的荷包,黄粉的配色很像闺阁女子佩戴的样式,应是姐姐颜芙身上的东西。
颜鸢的胸口骤然发闷。
荷包是女子的贴身之物,若是被人捡到定然是要私下联系交还的。
俏君郎本就情谊深许,届时暗阁相见,不好说会发生什么。
寒意从她的心底开始蔓延,顺着经脉一直侵袭到脚底,冰得浑身都难以动弹,颜鸢抬起手扶住身旁的廊柱,想要倚着歇一歇。
一直在她身边陪伴的小杏发觉出颜鸢的焦心来,忙小声安抚说:“小姐,你可不要多想,大人他是淑人君子,最知分寸是何物,绝不会不会私藏他人贴身之物,我相信大人一会就能将东西还回去。”
“没事,我们走罢。”颜鸢知道自己忧心的不是这个,她缓了会,感觉自己有了力气抬步,才重新站直身体,打算从另一条路前往扶香居的正厅。
不想一回头,眼角余光边瞥见一道人影,她吓了一跳,肩膀轻颤,
那人穿着件姜黄色的衣衫,满头的乌发半扎地束起,不甚整洁,他的双手垂落在身体两侧,僵直地站在廊庑下的草地里,同颜鸢一样,也是望向陆*宸和颜芙见面的地方,一动不动地,不知站了有多久。
陆逸他怎么出现在这里,他是什么时候来到这里的??
认出来人后,颜鸢抚了抚胸口,上前打招呼道:“小叔。”
陆逸是靖远候的第三子,晚世子陆珏三个月出生,他的生母本是靖远候陆庭偷养在外面的外室,被侯夫人吕氏发现时已进怀胎十月,吕氏虽然气急,却也无法,只得将人迎进门中好生伺候诞子,许是因果报应,陆逸自打生下就患有痴症,三岁时还不会说话,五岁才会说一些日常常用的短句。
颜鸢记得自己有次在厨堂旁看到陆逸,当时的他好像在向一位婆子讨要什么东西,那婆子看了他一会,捂嘴大笑地去了,再回来则是递了个泔水桶给他:“去吧去吧,这个桶干净的很。”
陆逸接了桶,咧嘴憨笑地鞠躬,转身晃悠悠地要走。
婆子见他真拿了桶走,笑得更加开怀,完全没有见到站在不远处的她。
颜鸢平素不喜生是非,但这次终是忍无可忍,她出声把那名婆子叫住,拉着人到疏云居找了姐姐,痛诉婆子的胡作非为,姐姐知晓事情的经过后也十分气愤,罚了那婆子十杖,赶出侯府。
这之后,颜鸢每次见到陆逸,都觉得他好生可怜,长着一张目秀眉清的脸,却不识人间百情,哪怕是被人欺辱都不知道还手,只会憨傻地笑。
现在,颜鸢的心境也是一样。
她尽力温和地冲陆逸笑,问:“小叔是迷路了吗,为何会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