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醒酒后,她返回宰执府,找到荷君,要求带她进宫去接笙笙:“荷君,陆宸下狱,陛下的目的已达到,该应允答应我的事了吧。”
“金娘子,陛下说,合作一场,想在临别前见见你。”荷君一个劈手将她打晕,颜鸢就这样被装上了驶进宫城的马车。
再睁眼时,窗外暮色已深,婆娑树影照进屋内,凄悲愈浓。
颜鸢甫掀开被子坐起,荷君冷冽的声音随即响起,只是那话不是对她说的。
“陛下,她醒了。”
颜鸢眉心跳了跳,还未做好准备,赵煌的脸便出现在她的视野里。
“金娘子…哦不…应该叫颜三娘子。”
荷君手中的烛盏刚剪了灯芯,明亮异常,颜鸢久闭的双目尚未适应屋内昏暗的光线,强光一照,就被激得阖上眼。
没有了视觉,听觉变得异常灵敏,赵煌怪声怪气的音调传进她的耳中宛若阴鬼的低语,冷得颜鸢肩头一缩,整个人直往帐内躲。
赵煌颇觉得她的反应有意思,食指剐蹭下颌,嘴角的笑意味深长:“颜娘子这是什么意思,是在怪朕没有早些发现你的真实身份吗?”
“不敢。”终于适应了烛光的颜鸢睁开眼,仰起头直视赵煌:“宰执府的事情已结,还请陛下信守承诺,准允民女将笙笙带走。”
“笙笙?谁是笙笙?”赵煌闻言疑惑地掀了掀眼皮。
“陛下!”颜鸢咬牙切齿。
赵煌冷笑:“这皇宫之内只有徽贞公主,可没有什么笙笙,朕也没对颜娘子承诺过什么,颜娘子怕是记错了。”
“赵煌,你无耻。”颜鸢实在忍不住,直呼赵煌名讳。
她本欲在床上立起身与之争辩,膝间的力气尚未使出,颈后便被一道强力牵制,颜鸢一时不防,整个人就这样埋进了身下的被衾之中。
“荷君,放开她,让她说。”赵煌似是很满意她这幅怒火汹涌的样子,出声拦住荷君。
“是,陛下。”荷君终有些不放心颜鸢,松开小臂上的力道后,腰背笔挺地站在床边,目光如隼鹰一般地盯着她,生怕她再有任何威胁赵煌的动作。
颜鸢头发凌乱地从床上爬起,她任由披发垂在面前,眼白中血丝遍布:“赵煌。”她勾着唇低语:“你个残暴君王,弑弟夺位,还装什么名善德清,就该把那身黄袍给脱了,让天下人去戳那脊梁骨。”
“颜鸢,你有本事再把话给朕说一遍。”赵煌嘴角的嘲弄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扭曲的抽搐。
“我说。”颜鸢仰起头,声音陡然变大:“帝煌必卒,哈哈哈哈。”
赵煌双目怒张,他再顾不得什么帝王威仪,伸出手掐住颜鸢的细颈,就这样将人扯到自己面前:“颜鸢,你是忘了你当初如何在朕面前卑躬屈膝,说朕是以社稷为重,不怨朕。”
“怎么,之前的话都是假的,其实你一直对朕有怨言,现在是原形毕露了!”
“陛下…猜…对了…”虽然被掐得喘息间断,颜鸢依旧没有屈服,她嘴角抿起的笑意更深,重复道:“我一直恨着陛下,现在,更恨了。”
“你再说一遍!”
“我恨陛下。”
“颜鸢!你!”
“我!恨!陛下。”
“滚啊。”赵煌忍无可忍,他使力将颜鸢掷在床上,看着细颈上的殷红掌印,怒极反笑:“呵,既然你恨我,那我也不介意让你更恨我一些。”
“今晚朕就将你宠幸了,明日封你做婕妤如何。”赵煌欺身而上,伸手欲解颜鸢肩侧的扣子,言语轻挑。
颜鸢狠狠刀了赵煌一眼,什么都没说,歪头对准一只不安分的手,张口便咬。
腥甜瞬间填满口腔,颜鸢听着赵煌惨绝的痛呼,心底一阵痛快,咬肌上的力道禁不住一再加重。
但她忘记还有荷君在外面听唤。
一个肘击击中颜鸢的下颌,她“呜”地一声喊出,赵煌的手终于得以脱出。
“啪。”一记巴掌扇在颜鸢的面颊上,被打的地方瞬间起红,火灼一般的痛,她捂着脸倔强地盯着床帐里处,半声呻吟都没发出。
赵煌怒极了她这幅不服软的样子,他将身为皇帝的仪态丢到九霄云外,指着颜鸢的鼻子斥道:“颜鸢,朕平生最恨被欺瞒玩弄,朕信任你,让庄承繁安排你进宰执府,未料到你竟是陆宸之妻,着实好笑。”
“朕就是那个好笑,陆宸在朝堂上讽击朕的治国之道,而你,将朕如孩童一般戏耍于掌骨之间。”
“果然是夫妻,都与朕对着干。”
“陛下慎言,颜鸢已死,民女与陆宸谈不上是夫妻,欺瞒陛下只是自保。”颜鸢缓缓松开掩面的手,看着头顶那张耳红目涨的面孔,吐字清晰道:“陛下九五之尊,不该如此与一介黔首计较。”
“你…”赵煌被噎着哑口无言,半扬起的手一时不知该落还是不落。
“陛下。”有宫人在门外叩门:“碧华宫那边出事了,贵妃娘娘见血了…”
颜鸢看着赵煌甩袖离开的背影,长舒一口气,起身去看面颊上的情况,荷君跟在她身后寸步不离,她怅然地望了望窗棂外的弦月,想知道有关陆宸的消息,却不敢问。
不问的话,她应该有机会知道吧。
第二日,入内内侍省有中官前来宣旨,封颜鸢为婕妤,还归名姓,令有司择日备礼。
颜鸢在地上跪了许久,迟迟不肯接旨,宣读旨意的中官不知如何是好,求救地看向立在一旁的荷君,荷君扫了一眼在场的其他中官,默了默,伸手替颜鸢接下:“奴婢替颜婕妤谢陛下恩旨。”
颜鸢在听到荷君提“颜婕妤”三个字的时候,眉头痉挛地动了动,觉得这称呼刺得她耳膜痛。
黄澄澄的卷轴放到颜鸢膝前,颜鸢看都没看一眼,起身便回里阁坐着去。
有尚衣局的女官随后跟进,丈量她的臂展身高,耳旁,尚仪局的女官展册对她讲宫中的章典规程。
颜鸢不胜其烦,但宫城终究在赵煌的管控之下,她也只能抿着唇慢慢地耗着。
一番折腾完日头已至穹顶,颜鸢草草用完膳,正准备坐在殿宇明间的围屏榻椅上发呆,一个梳着整齐鬟髻的宫女走了进来。
“娘娘,碧华宫的人来见。”
颜鸢目光一滞。
两刻钟之后,她匆匆跟着引路出宫女往碧华宫而去,沿路两侧满园绚烂,颜鸢没有心思张望,脑海里浮现的全是陆宸对她说过的话。
“前日大理寺卿到侯府勘探取证,于残墟中堪得一瓷壶,下盖霞州官窑印章,是宫中御物。”
“太医院的医官对瓷壶里的物块查验,言说那物块乃是含剧毒的蟾酥,喝一口便会呼吸衰竭而亡。”
陆宸所言应该是真的,但她实不愿相信姐姐要害她的隐喻,这简直太荒谬,相较这些,她宁愿相信那是姐姐一时弄错,不小心将有毒的东西放进酒水里。
午时的日光曛热,行了许久的路,颜鸢面颊免不得开始发烫,胸腹内也含着燥郁,她焦灼地环顾张望,期盼快些看到挂着“碧华宫”三个字的牌额。
行至宫苑朱门的时候,门口有守候的宫女,宫女见她来,行礼禀道:“颜婕妤稍候,奴婢进去通传。”
颜鸢微颔首,随着宫人到殿前的月台等待,她没有等太久,只短暂地闻了几声莺鸣后,进去通禀的宫人便重新出现在她的面前,对她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颜婕妤,贵妃娘娘让你进去。”
“好。”颜鸢心底有丝雀跃,但那丝雀跃只短暂的存续一会,很快被一股未知的阴霾笼盖。
公主大婚那天,姐姐在雨棠院的行径确实有许多疑点,她着实想不通。
绕过长长的嵌金松梅围屏,颜鸢隔着一层珠帘仰望坐在丝楠木贵妃榻上的丽颜。
云鬓楚腰,黛眉秋眸,好一张倾国绝色的容颜。
她想开口唤姐姐,身向前倾,樱唇轻启,但只无声的吐出一口气,又怯怯闭上,敞阔的大殿寂然,颜鸢意识到气氛里的凝重,心底凉下三分,缓缓屈膝,照着午前女官教她的姿势行了个不大标准的福礼:“见过贵妃娘娘,贵妃娘娘玉安千岁。”
“妹妹起来罢,赐座。”贵妃榻上的声音懒洋洋,是颜鸢从未听过的调子,凌厉又傲气,如同三冬檐角下倒挂的冰锥。
颜鸢觉得姐姐给她的陌生感越来越重了,她沉默地移开目光,压下鼻尖酸楚,坐到宫人搬来的八足圆凳上。
有宫女端了茶汤过来,素胚的瓷盏配上冰裂纹,将里面的茶汤衬得极为香厚甘醇,她接过温烫的瓷盏,向上首的人影道了谢,轻吹茶面上的水气,打算小啜一口。
她倏而顿住,唇上的朱丹在盏沿留下一道浅浅的印,但很快,她又延续动作,将那道印加深,直到没进盏中水线。
是红花,怪不得茶汤的颜色如此鲜亮。
因为开樊楼的缘故,颜鸢对一些食疗药饮有过接触,红花温散,擅活血散瘀,有许多人喜欢用红花煮水保养身体。
这于普通人倒不算什么,但是对于需要子嗣来仰仗的后宫妃嫔来说,这无异于害人的毒药。
第81章 风寒
但颜鸢除外,她恨赵煌恨得要死,巴不得与他的子嗣没有半点关系,故而这碗茶汤她喝得极爽快干净。
只是在心中惊讶于姐姐的阴暗手段,不知她与姐姐为何会变成现在这副模样,直觉告诉她,她没有做错的地方。
将手中的茶盏放下,颜鸢眼中的哀伤消散,她嘴角乖俏地勾起,问:“不知娘娘这茶唤名为何,臣妾品着可口,想再讨一碗。”
歪在贵妃榻上的颜芙也笑,她宠溺地看了颜鸢一眼,指着旁边炭炉上的茶壶道:“这简单,壶内都是。”
若换做以前,颜鸢觉得那笑很和善,充斥着关怀与温柔,让她心安,但是现在,只剩下虚伪与讥讽。
她又喝下一盏沁了红花的茶汤。
珠帘后的姐姐没有要与她私密交谈的意思,殿内宫人垂立在各处,个个都谨慎小心,颜鸢捧着耐心听着颜芙教导宫内的规矩,嘴上低低地应。
日晡时分,颜鸢终于得以从圆凳上脱身,天边的夕阳灿烈,她却如噎在喉。
姐姐疏离对她的事暂放一旁,她没有在碧华宫中见到笙笙,荷君在端阳前与她说笙笙病了,也不知道现在的笙笙怎么样。
她走得有些慢,内心期盼笙笙会突然在某个角落探头出现。
“娘亲。”一道牙牙学语从颜鸢身后传来,她听到后心头一震,且惊且喜地转头。
白白胖胖的面团子穿着绣竹叶的嫩绿春衫,正举着小短手向她奔来,面团子的身量不高,跑起来有些跌撞,脑后的小辫子一甩一甩,有几次都甩到她软胖的面颊上。
颜鸢的心化成一滩水,不敢置信地看着眼前这一幕,怀疑是自己的幻觉。
直到裙摆突地被一撞,有小胳膊环住她的腿弯,颜鸢才如梦初醒,红着眼眶摸向乌黑的小辫子。
她见到笙笙了,笙笙的病好了,能跑会跳,还叫了她娘亲,颜鸢从未觉得自己如此满足过。
“笙…”
“哎呦,我的公主,娘亲这两个字是不能乱叫的,公主的母亲是咱们贵妃娘娘。”
颜鸢甫低唤出笙笙的名字,斜侧方便追出一名堆着皱纹的嬷嬷,她见到颜鸢也不行礼,一把抱起埋在颜鸢裙摆间的笙笙,略带呵叱道:“宫闱森严,最忌讳位卑僭越,公主一会好好向娘娘请罪。”
笙笙似是怕极了这位老嬷嬷,她嘟嘴,巴巴地看了颜鸢一眼,伸出小手挥舞,那嬷嬷眼疾手快,“啪”一声,就将挥在半空的小手拍掉。
笙笙皱了皱鼻子,想哭,但是没敢,乖巧地收了手,不再看颜鸢,侧头趴在嬷嬷的肩膀上,只留一个后脑勺给颜鸢。
颜鸢看到那半新的衫领下有几道紫色瘀痕,不是针灸砭石弄伤的,倒像是手指拧掐的。
颜鸢心疼极了,紫红紫红的一片,不管是医针的还是拧掐的,都是痛的,笙笙那么小,怎么挨得住,她瞟了身后的荷君一眼,开口叫住嬷嬷:“嬷嬷既然说宫闱森严,为何见本宫不行礼。”
她用的“本宫”自称。
那嬷嬷没料到颜鸢竟敢在碧华宫内直接点出此状,不禁腮脸一红,她顿住步子,很不情愿的转身,屈膝:“奴婢见过婕妤。”
“起来吧。”颜鸢的声音淡淡:“今日尚仪局的女官还同我说宫禁内切勿大声喧哗,若下次再让我撞到你这样同公主讲话,我定禀报到圣上那里去。”
嬷嬷垂下眼睑,语气怠慢,但该有的礼数总算作全了:“是,婕妤娘娘教训的是。”
颜鸢也没有旁的能说的,只得肃着脸转身,抬步出了碧华宫。
入暮时分,赵煌阴魂不散地出现在颜鸢移居的临琼殿。
“颜鸢,你想不想知道朕最后是怎么给陆宸判罪的。”赵煌将扣着刑部和大理寺官印的折子放到长榻的小几上,眼角微眯,斜倚着扶拦睨着颜鸢:“你向朕服个软,朕就告诉你。”
“心情好的话,或许还能留陆宸一命。”
颜鸢定定地看了赵煌一会,没有说话,手臂却兀地抬起,直冲小几上的折子而去。
赵煌以为自己拿捏住了颜鸢,注意都在颜鸢的脸上,岂料颜鸢突地出现这一动作,反应不及,阻拦的势头慢了一拍。
待他再将目光移向颜鸢的时候,那张前不久还放在他案头的折子已经落到颜鸢手中,绣黄色的缎面被她展开。
折内的御笔朱批显露无疑。
“陆宸胸怀猖狂之计,危怨宗社,按律,应赐剑自裁,以正朝纲,朕思及智勇才貌,感于敬州扶救之情,特留情免死,褫其官职,押至大观山,规劝商疆之军,戴罪补过,即日启程。”
赵煌让陆宸去劝商疆军投降?仅如此简单吗?
颜鸢将手中的册子合拢好,眼神古怪地看向赵煌,觉得这个处置结果及合理又不合理。
赵煌因弑弟争位一直在为自己塑造善名,虽想让陆宸死,但折子上没有定陆宸大辟之刑,还要留陆宸性命,甚至还给他戴罪立功的机会。
他就不怕陆宸在大观山真的能招降住那些商疆军吗?
颜鸢将折子丢到赵煌的面前,突然想起朱批的末尾,“即日启程”四个字。
当朝宰执涉嫌谋逆,从端阳到现在不过四五日的时间,刑部和大理寺的章程手续便全部做完,这些衙门办事什么时候这样快过。
她回忆陆宸还在任大理寺少卿之时常常带着案件卷宗回来翻阅,那些关系重大的卷宗更是仔细翻看,生怕遗漏掉什么未注意到的细节。
事出反常必有妖,赵煌如此心急陆宸前往大观山,定是藏着什么别的阴谋在路上。
有灵光突然在颜鸢脑海中一闪而过,颜鸢被这个想法吓到,脊骨盘上丝丝寒意。
如果陆宸死在赶往商疆的路上会怎样?!
颜鸢闭了闭眼,看向赵煌,提出要求:“我要见陆如珩。”
“什么?”赵煌装作没听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