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量再三,颜鸢挑了一个刁钻的角度提问:“大人今日突然与奴家说起夫人的事,可是觉得曾经未真心对过夫人,有愧夫人。”
陆宸定定地看她,点头,须臾,又摇头。
颜鸢目光浮上疑惑。
陆宸答:“我虽然被养在侯府正经夫人的名下,是侯府长子,却也深知自己是奴婢所生,下有一名嫡出的弟弟,从未肖想过高门贵女。”
“我第一次见到发妻是在丞相府的岁终宴饮上,侍女发给她的酒盏有锋利豁口,她划伤了手,不敢同其他人说,一个人默默捂着流血的伤口坐在末席,什么都不吃。”
“哎,荷君姑娘回来了。”
夏平的音色很高,颜鸢被这声提醒惊得抖了抖,慌忙去拍陆宸的手示意他别说了。
陆宸却仍旧说:“我看到全过程,身上没有伤药,不知道该怎么帮她,只能自己打碎一只汤碗…”
颜鸢急切地瞪着陆宸。
怎么还说,这厢房虽有纵深,但荷君的耳力也不差,若让她听到陆宸与他说起自己发妻的事,定会传信给赵煌,届时赵煌可指不定又起什么鬼主意。
她这还有一包毒药不知道怎么处理呢。
“喊着让人去请郎中…”
陆宸低哑的声音依旧继续,颜鸢惶然不已,盯着陆宸的薄唇,满脑子都是想让它闭上。
电光火石间,她伸手去抱陆宸的腰,对准薄唇的位置,狠命地贴了过去。
颜鸢觉到紧贴的腰腹一缩,耳边的声音随后消失,厢房内陷入无边寂静,将窗外的对话衬得极为清楚。
荷君道:“还请夏小哥帮忙通传一下,娘子的伤该敷药了。”
夏平嗯了一会,拒绝:“荷君姑娘稍待,大人他进去,药应尚没喂完,一盏茶后我再进去通传罢。”
“对了。”陆宸突然小幅度地挣扎起来,他压着她的软唇低语:“你的药。”
“我不敢动你,你先松开我。”他的喉结滚动着,发出饥渴的咕噜声,仿佛是饿狼扑食的前兆。
颜鸢被这声音骇了一跳,忙松开手撤身,面颊一阵烧热。
第77章 粽子
陆宸目光平常地看了她一眼,也不理被她扒乱的衣裳,抬步起身走向外厅,推门:“夏平,药打碎了,再去备一碗罢。”
“荷君,进来服侍金娘子敷药。”
荷君进门的时候,颜鸢仍面靥红霞地想着陆宸最后讲的那件事。
那件事后面的发展她知道。
众人见陆宸受伤,一片大乱,颜旭元叫管家把他房中的伤药取来,卷了白布给陆宸上药,陆宸指着她衣服上的血迹对她道歉,说自己不该弄脏她的裙子,她胆怯地摇头说不是,众人这才也发现她的伤,召唤婢子给她敷药。
原来事情的经过是这样的,陆宸竟然会这样帮她。
荷君若有所思地看了颜鸢一眼,沉默地将地上的碎瓷与药汤收好,然后守在旁边见陆宸把新煮的药一勺一勺喂给颜鸢。
待陆宸离开厢房,天边夕阳已退,明月朦胧亮起。
服侍颜鸢用过晚膳后,荷君将收拾碗碟的小丫鬟送走,剪亮烛台,将门窗都关死。
“金娘子,距离端阳不到十日了,金娘子的字可练好?”
听到荷君的问话,颜鸢眉睫一颤,答:“十有八九了。”
陆宸的字笔骨劲然,没有过多弯折,她本就熟悉,无需过多临摹,便能墨出其中风韵。
不过现在荷君一提起此事,她心中有的只剩抵触。
颜鸢明白自己的内心已做出选择。
她不想陆宸因她而死,一点都不想,并且她发现,自己并不再像最初重回京城的那样希望他过得不好,相反,她盼望陆宸能够好好活下去。
至少有命在。
但是笙笙被赵煌抓走挟在宫中,她为了笙笙活命不得不接受赵煌的安排,去陷害陆宸。
她要怎么做,才能既让陆宸活命,又让笙笙平安回到她的身边。
颜鸢窝在斗篷里,觉得后心都是凉的。
一片寂静中,荷君再次发话:“金娘子,陛下刚刚派人送消息过来,说笙笙小姐受惊病了,吵着想见你,陛下说只要娘子能按他要求的做,端阳节陆宸下狱当日,你们母女二人便能重逢,再也不会分开。”
“娘子切要三思!”
一听闻笙笙病了,颜鸢胸口兀地梭痛起来。
赵煌分明答应过她要保笙笙平安,怎就转眼病了,还以此威胁她。
实在过分。
颜鸢在袖中捏紧拳头,抬头,露出一个恬然的微笑:“我知道了,待过几日,后背的伤再好些,我试着去服侍大人。”
此后几日,颜鸢都闭门不出,只陆宸来的时候拢着袖子到厅堂内行走几圈,其余时间除了饮食入寝,都在临摹陆宸的诗集。
养伤的药很快也喝到最后一天。
清早,颜鸢便被窗外的鸟叫声吵醒,她披了衣裳推开窗,看着半升的日轮掰着手指,远处的云高且白,如一朵新绽的棉花,但在颜鸢眼中,却是山雨欲来的前兆。
距离端阳节还有三日,留给她的时间不多了,她再拖下去,荷君就要怀疑她。
她摩挲着手中的小圆镜,看着院中僮人又拎着一兜死鱼紧捂鼻子皱眉;“也不知道这池子是闹了什么灾,再死下去,鱼都要绝了。”
颜鸢嘴角一咧,抬手将窗子阖了半扇。
池中的鱼大量死亡的原因应该就是卫公公给的那包粉末。
知道是陆宸救她出火海的那天夜半,她趁荷君熟睡的时候趴在窗ū撸将粉末丢进廊下的小池塘里,而荷君每日给陆宸沏点茶里加的则是她之前无聊,买回来做面饼的麦粉。
颜色有些差异,但胜在荷君不识药理,暂未察觉出不对来,颜鸢得过且过,每天装出一副怕死壶中茶的样子。
荷君也不多理她,只在旁边默默地盯着她。
颜鸢坐回屏风前的榻椅上,有灶房上的妈妈过来问她大后日想吃什么馅料的粽子。
“枣泥罢。”颜鸢赏了妈妈几枚铜钱,道:“再备些豆沙的。”她顿了顿,又添了一句:“最迟后日做好吧,我想早些吃到。”
灶房妈妈乖顺地应诺而去,独留颜鸢一个人坐在椅子上怅然。
端阳,那本是一个乞求顺遂安康的日子,但于现在的陆宸而言,那恐怕是他此生最后一个节日了。
她想起那年在靖远侯府过端阳,亲手包了枣泥、豆沙,栗子三个馅料,陆宸嘴上虽说着都好吃,但手上一直在盘中翻找豆沙馅的粽子。
可惜她只在靖远侯府过一次端阳节,陆宸喜欢豆沙粽子也只是猜测罢了。
颜鸢越想越心酸,她用手指敲了敲桌面,沉思良久后起身,对旁边的荷君道:“我想去一趟灶房,今天将粽子蒸出来,晚上带给大人…”
“…如果…时机好,今日便将那首诗提了,免得夜长梦多。”
荷君原本很疑心颜鸢为何要提早去蒸粽子,但听说这是去题诗的由头,便也没有阻拦,反倒跟着颜鸢一起到灶房帮忙。
将红豆洗净浸泡,颜鸢舀出一斗白生生的糯米加水,随后便开始剥栗子、蒸枣子…
日中时坐在门槛边匆匆吃了几口饭,颜鸢又忙活了大几个时辰才将大好结的粽子入锅,她扣好锅盖,满意地听着沸水声,擦干手时,不防看到倚在门边的陆宸。
他应该是刚下值归来,身上的绛紫公服尚未脱,一双星眸含笑地望着她,于这满室烟火中显得格外温情。
“还未至端阳,怎今日想起要包粽子?”他的话音里也饱含笑意。
不知是不是因为他没有称呼她作“金娘子”,颜鸢觉得时间仿若一晃回到三年前,还是那个端阳节,他浅笑着问她粽子蒸上了?
泪水氤氲而至,视野里的人像模糊起来。
颜鸢扬了扬嘴角,点头:“许久未做了,想提前包几个看看,免得端阳当日出错。”
“我想尝尝,可以吗?”陆宸看了眼蒸笼上方缭绕的白气,犹豫稍许,提问。
这本来就是给你吃的,颜鸢在心中轻嗔。
房内的水气越发浓重,刺眼的日光逆着水气照进来,颜鸢近乎看不清陆宸的身影轮廓。
“可以。”她借机擦了擦眼角的泪花:“这里烟雾呛…”
“大人到外面坐罢。”说到“大人”两个字的时候,颜鸢咬了咬唇,只觉眼前的温馨一霎消失,有的仅剩残酷的现实。
过了今晚,他们再回不到当初,三日后,陆宸怕会恨她一辈子。
颜鸢看着陆宸点头,乖巧地转身。
她在心中默默对他说:如珩,不要怪我在你与笙笙之间选择了笙笙,她是你的女儿,年纪还小,有许多东西尚未见过,我想让她多见见…
相信我,我会保护好她的。
…
蒸笼掀盖时已至掌灯十分,颜鸢抱着食盒出来,发现陆宸正秉着灯台坐在灶堂庭院的小石桌旁看书奏,低垂的眉眼和顺清致,宛若一块浅雕的璞玉。
颜鸢定在原地歪头看了稍许,隐去心底的悲伤,笑眼含羞地唤:“大人,可以用膳了。”
陆宸闻声合上书奏转头,见颜鸢已经收拾妥当,便理了衣裳起身:“你的身体还好吗?”
一边说一边拎过她手中的食盒:“这里离雨棠院近,要不就先到雨棠院用膳罢。”
被正中下怀的颜鸢点头,缓步跟着陆宸向雨棠院走去。
守在屋门口的夏平见陆宸和颜鸢前后进来,忙朝着桌面瞅了一眼,道:“大人,金娘子,还有一碗汤未上,请稍候。”
陆宸将食盒拎给夏平:“去拿几个碟子,将这些粽子摆上端来。”
夏平领命离去,回来的时候手上多了一道汤:“大人,金娘子,菜肴这会都备齐了,可以用膳了。”
颜鸢默声地给陆宸剥了一个粽子,半个巴掌大的粽子被蒸得莹透醇香,夹着拌了绵糖的红豆沙,看着就叫人垂涎欲滴。
陆宸咬了一口,称赞道:“是原来的味道。”
颜鸢嗤地笑了一声,也不多做反驳,给自己也剥了一个,她不记得自己以前的粽子是什么味道,只觉得那豆沙甜中带苦,不易下咽。
她尝了尝桌面上的其它菜品,俱是如此,知道是自己心中的惭愧所致,放下筷子。
陆宸以为是她后背的烧伤又痛起,紧忙询问:“可是哪里不适?”
“没有。”颜鸢笑着摇头,她又剥了一个豆沙粽子给陆宸,催促道:“大人公务一日,应多吃些。”
陆宸担虑地将颜鸢从头到尾看了一遍,确认她真的无恙后才移开目光。
“夏平。”他略微思考后差遣道:“去叫灶上的妈妈煮碗白粥来,再摊些薄饼。”
“不用的,夏平。”
颜鸢出声叫住夏平,她看了眼桌子上的盘碟碗盏,觉得再做新的东西着实浪费,她向荷君招手:“帮我舀碗蕈汤罢。”
一碗热汤下肚,颜鸢额角生了些汗,心中的郁闷稍许纾解,不知是不是因汤中掺了酒酿的缘故,颜鸢觉得自己的面颊还有些熏热。
陆宸又给她夹了几块爽脆可口的清炒菜,颜鸢一一吃了,吃完又和了几口凉茶,脸上的熏热却一直没有消散。
颜鸢心中紧张题诗的事,并未注意到这点。
“大人,我有些话想私下同大人说,不知大人今日是否有空。”陆宸用罢饭后,颜鸢趁着婢女进来收拾的空挡拽了拽他的衣袖。
第78章 相认
“有空的。”陆宸将刚拿起的书奏放下,目光炯炯:“去哪里说?”
“就在雨棠院可好?”颜鸢回头望了眼立在门边的荷君,见荷君没有任何疑惑或者警示的表情,心下松了一口气:“我得了块漂亮镜子,想给大人。”
“不知大人可否将人都遣退。”
陆宸听出颜鸢语气中的郑重,微微疑惑后向夏平使了个眼色。
夏平巴不得颜鸢和陆宸贴在一起,见状连忙向屋内的众人挥手,婢女僮人们鱼贯而出,荷君也识相地出去。
此时天已经彻底地黑下来,屋内灯火葳蕤,将屏风两侧的白玉兰晕得如鎏金一般,恍若月宫中的仙枝。
颜鸢看着面前如霜似雪的人,开口唤道:“陆如珩。”
陆宸冷不防被唤小字,神情一愣,瞳孔微张,他不可置信地眨了一下眼睛,目眶瞬间晶莹。
“阿…阿鸢?”他出声艰难。
熟悉的称呼钻进耳内,颜鸢终究没能忍住,鼻头一酸,泪水顺着眼角滴答而落。
她太久没有听到有人这样唤她了。
这世上只有三个人会这样唤她,一个是她的小娘李氏,一个是她的姐姐颜芙,另一个则是陆宸。
她的小娘早在三年前便离世,姐姐囚在宫城里做贵妃,而陆宸则会在三日后沦为阶下囚,生死未知。
这恐怕是她最后一次被唤“阿鸢”了。
颜鸢笑得开心,她仰首望向陆宸,坦然发问:“是什么时候认出我的。”
陆宸眼角红得像擦了胭脂,也笑着答:“迎亲那日,你扑进我怀里的时候。”
提起迎亲的事,颜鸢不怨也不恼,她颇觉有意思,接着往下问“那庄尚书的府邸呢,我进去的时候,你也认出来了?”
陆宸点了点头:“你总喜欢将发鬓反着挽,三年了,一直都没变。”
“哈。”颜鸢未想到陆宸会注意这些细节,不免失笑出声,她抬手摸了摸今日梳妆的发髻,确实是反着挽成的,面色羞赧地微红起来,转移话题:“我将镜子现在就给你吧。”
“好。”陆宸本以为颜鸢会递给他一个盒子,直到她从帕子上拎起一个链子,陆宸才意识到镜子是穿在链子上的。
他顾不上详看镜子的样式,见颜鸢走到他面前踮起脚,忙俯下身与她齐平,方便她为他佩戴。
“绳子还是留长了。”颜鸢看着垂到衣襟里的镜面,示意陆宸再低下头。
陆宸顺从地做了,目光向下散去,颜鸢小巧的绣鞋出现在视野里,缝着润白珍珠的云头一寸一寸地向他的方向挪,直到与他的靴尖相对。
温热的腕子攀在他的颈侧,透着迷人的海棠香意,熏得陆宸神思一晃,身体向前一斜。
“啊。”
耳畔顿时传来颜鸢的一声惊呼。
陆宸回神,忙伸出手去捞面前的人,无骨的娇躯入怀,那股引人迷乱的幽香海棠霎时将他裹满,冲塌了他的最后一层防线。
如果能一直这样抱着她就好了,他想感受她的呼吸,感受她的体温,感受她的心跳,感受她的一切又一切,再也不放手。
他要和她一辈子在一起,生同衾,死同棺。
“如珩…我要…喘不上气了…”颜鸢声音吁乱,她踢了踢陆宸的鞋子,道:“快把我放开。”
“不,阿鸢,让我再抱抱你。”陆宸手臂一紧,将颜鸢的织腰又箍死一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