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雅赛音走上前,颤抖地伸出手,将林可叮搂进怀里,带着哭腔,“小乖宝,没事就好。”
林可叮偷看巴图尔和林静秋,他们肩并肩地挡在前面,高大得像两棵大树,护着她这朵小花。
林可叮的小脸往吉雅赛音怀里埋了埋,她就知道,额木格他们会来接她回来。
*
林可叮再醒来,已经回到家里,她睁开眼睛,看到床边挤满了人,十多双眼睛齐刷刷地盯过来,比下夜时的手电光还要亮,林可叮赶紧把眼睛闭上。
大伙见她醒来,都欣喜万分。
坐在床边的吉雅赛音更是双手合一,对着包顶的木格念叨,感谢长生天保佑。
拜完,挥手轰赶挤在床边的巴图尔他们,“哎呀,离远些,小乖宝都呼吸不到新鲜空气了。”
“对对对,离远些,别给我闺女憋死了。”巴图尔帮忙轰人。
“小乖宝,我是额木格,快睁眼睛,让额木格好好看看。”吉雅赛音温柔地哄着林可叮,完全不似刚刚轰人时的不耐烦。
林可叮睁开眼睛,乖乖地喊道:“额木格~”
吉雅赛音眼眶湿润,却又是笑眯眯地唉了一声,将她的脑袋抱起来,枕到自己的腿上,轻轻地抚着她的头发,娇宠得不行不行的。
林可叮扫视一周,发现不光他们、二叔和邻居管布三家人都在,就连林华国夫妇以及林静月小两口也从旗里赶过来了。
昨天格日乐放学回家第一件事就是问他额木格,妹妹好些了吗?
吉雅赛音刚洗完衣服回来,铁皮大盆哐当一声掉地上,“小乖乖怎么了?你们不是一块上学吗?”
“妹妹说她肚子疼,就请病假提前回来了……”格日乐话没说完,吉雅赛音骑上马去通知巴图尔,路上经过离营盘口子最近的蒙古包,那家的主妇听到马蹄声出来,告诉她看到她家孙女和范光辉进山了,应该是打狼去了。
闻言,吉雅赛音一头从马背上栽下来,顾不得伤没伤到哪里,翻身爬起来爬回马背,强撑地找到巴图尔,并托人去场部让牧仁尽快赶回来,牧仁一听说妹妹和范光辉进的山,立马给旗里的林华国打了一通电话。
林静月正好在家属院,是她接的电话,她
第一回 见牧仁这么紧张,声音从头抖到尾。
等问清楚发生的事情,别说牧仁吓得不行,就是林静月他们也吓得够呛。
一大家子谁不知道林可叮对狼群的感情,绝不会答应帮忙打狼,她去的话,只有一个可能,那就是阻止范光辉打狼。
范光辉是什么人?为达目的不择手段,林可叮妨碍他立功,他一急眼啥干不出来,最后还能“贼喊捉贼”,把所有责任推到林可叮身上。
“长生天保佑!”林静月摸摸林可叮的脸,“多亏有那只大狼护着你。”
赵春群这会儿还后怕着呢,侧过身抹了抹眼角,“想当初狼群把你叼走,我还怨了好几年,现在只有庆幸和感激,至于那个姓范的,是他咎由自取,和你没关系,小叮当你先好好休息,小万和场部那边,你大舅舅他们会处理。”
“你大舅妈说得对,你只管把身体养好,其他的交给大舅舅。”林华国哄完林可叮,冲吉雅赛音点了点头,和巴图尔还有牧仁出了包。
“大伙也饿了,我们去大包吃点东西。”林静秋离开前,给林可叮泡了一杯麦乳精。
一行人走后,包里彻底安静下来。
吉雅赛音将林可叮扶起来,让她半坐地靠着床头,在她背后垫了枕头,这样会更舒服些。
端起柜子上的搪瓷缸,用木勺搅拌了几下,舀起一勺麦乳精,吹了吹,喂到林可叮的嘴边。
林可叮张嘴喝了几口,脸侧的碎发滑下来,吉雅赛音帮她别到耳朵后面,手擦过她细嫩的脖子。
她的小乖宝才十岁啊,承受了太多太多她这个年纪不该承受的磨难了,吉雅赛音心疼得直掉眼泪。
“额木格,不哭了,都过去了。”林可叮反过来哄吉雅赛音,用手擦她眼泪,“我一点事儿没有,胳膊和腿好好的,不信,您看――”
说着就爬起来,在炕上手舞足蹈,龇牙咧嘴。
像一只猴子。
吉雅赛音被她逗笑,把人摁下来,压低声音:“好了,别闹腾了,忘了自己中过枪了?”
找到林可叮的时候,她已经把子弹从肉里抠出来,枪伤也愈合得毫无痕迹,但一身的血渍,看得人触目惊心。
吉雅赛音当时吓都要吓死了。
林可叮依偎过去,抱住吉雅赛音的手臂,转移她的注意力地问:“额木格,范队长最后怎么样了?”
第51章
她身体的再生和自愈能力远超普通人,怎么会在吉雅赛音他们找到她之后突然失去意识呢?
林可叮觉得奇怪,但怕吉雅赛音担心,也就一个字没提。
吉雅赛音先盯着林可叮把麦乳精喝了,放下搪瓷缸,拿起枕边的蒲扇,有一下没一下帮她扇风和驱赶大头苍蝇,“白狼王发了狠,把人吃得连骨头都没剩。”
林可叮不意外,“那也算便宜他了,在草原作威作福,最后还能行天葬,魂升长生天。”
吉雅赛音说,“草原人行天葬,一般来说,三天就能见分明,躯壳被狼啃食干净,只剩骸骨,就可以魂归长生天,像范光辉这种情况,一块骨头都没留下,那是长生天对他生前作恶多端的惩罚,自然升不上长天生。”
“人在做,天在看。”林可叮一点不同情范光辉。
吉雅赛音再同意不过了,“做人最重要的还是良心。”
“白狼王呢?他把狼崽子们带走了吗?”范光辉恶有恶报,人没了,但万参谋还知道狼洞的位置,林可叮担心他再进山掏狼崽。
“放心吧,都带走了,”吉雅赛音回想道,“你阿布还帮白狼王处理了枪伤,托我们小乖宝的福,额木格有生之年居然能看到人狼和谐相处。”
林可叮黑溜溜的眼珠子一转,表示也想看。
果然梦和现实都是相反的,阿布没有和白狼王互相残杀,林可叮太高兴了。
林可叮请假在家休息了三天,期间调查小组来问过好几次话,吉雅赛音提前跟她交代过,每个关键点说得滴水不漏,而万参谋那边有林华国和巴图尔张罗,第四天全场就通报了此次事件的处理结果。
为避免造成恐慌,只对外宣称范光辉是进山打狼意外坠崖身亡,为此,打狼运动也即刻终止,全场劳力投回接羔工作,加快进程完成,才好搬迁新草场。
另一份任命下达到场,巴图尔被提为满都拉图第一大队队长,代替范光辉之职负责该大队的生产和革命。
翌日,第一大队所有人齐聚在吉雅赛音家附近的草甸上,正如范光辉上任那天,不同的是上一次怨声载道,今天男女老少欢欣鼓舞。
家家户户自备吃食奶茶,围坐成一圈载歌载舞,恭喜巴图尔升职,庆祝第一大队终于不是再由汉人瞎指挥了。
一群人敬酒,巴图尔酒量再好也上头,脸红得跟猴子屁股似的,一路摇晃地来找林可叮,将手架在她腋下,想要抱起来举高高。
吉雅赛音拦住他,一个头两个大,提醒道:“哎呦,小乖宝马上就十一岁,你还当她小奶娃呢。”
巴图尔闻言,往后退一步,半眯着眼睛打量林可叮,嘿嘿一笑:“我就说怎么抱不动了,原来闺女都长成大姑娘了。”
看人脚下踉跄,一副随时可能栽地的样子,林可叮忙上去扶住巴图尔,“再大的姑娘也是阿布的闺女。”
巴图尔太感动了,吸了吸鼻子后,醉酒的脑袋想到一出是一出,拉着林可叮说:“闺女,你知道我那天多害怕吗?”
吉雅赛音和林静秋脸色一变,生怕巴图尔酒后说胡话,连忙一人一边将巴图尔拖到自家的地毡上。
“人这么多,小点声啊。”林静秋叮嘱道。
巴图尔拍着胸脯,扯着大嗓门,“放心,媳妇,我保证……唔唔唔……”
林静秋捂住巴图尔的嘴巴,“行不行啊你?”
巴图尔扒开她的手,嘿嘿地笑:“男人不能说不行,我行不行你还……”
林静秋瞪他一眼。
巴图尔立马闭嘴,做了个噤声的动作,“嘘――”
随即将林可叮招到身边,声如蚊呐地问她:“刚刚,阿布说到哪儿了?”
林可叮给巴图尔倒了一碗热奶茶,“阿布说那天很害怕。”
巴图尔接过木碗,还当白酒一样,举过头顶后,一口闷了,用手背擦完嘴,“毫不夸张,阿布快吓尿了,你说你这孩子……”
说到一半,巴图尔捧过林可叮的脸转向自己,眼眶越来越红地看着她,“怎么这么乖啊,知道阿布要对付那牛瘪犊子,居然偷偷地先阿布一步出手,只是,你如果有个三长两短,阿布怎么跟你额木格和额吉交代……”
巴图尔一把将林可叮搂在怀里,死死地抱住,一米八几的大男人哭得浑身颤抖,“到时候阿布也活不了了。”
林可叮眼睛跟着变红,小手轻抚着巴图尔的后背,安慰道:“阿布,你知道的啊,我不会有事。”
巴图尔有点生气,松开林可叮,抓住她的肩膀,“林可叮!”
“嗯?!”林可叮抬起头。
这是阿布第一次叫她的全名。
“做人决不能存侥幸心理知道吗?万一哪天你不特殊了怎么办?”哪怕只是假设一问,巴图尔也肉眼可见地变得紧张起来,再次失去林可叮,他们一大家子都无法承受。
“对不起,阿布,我知道错了。”林可埋下头,委屈巴巴。
巴图尔心疼坏了,再次将林可叮搂进怀里,“闺女,阿布没有真的怪你的意思,只是害怕,太害怕了。”
林可叮点点头,沉默片刻后,“我知道,跟我看到阿布擦猎枪一样害怕。”
巴图尔微微一怔,心里满是愧疚,“阿布也知道错了。”
“这样的话,我们就抵消了好吗?”林可叮仰起小脑袋,笑得眉眼弯弯。
“你呀~”巴图尔拿她没有办法地摇摇头,跟着笑了,“以后我们都好好的,一家子都好好的。”
林可叮再点点小脑袋,“阿布,有个问题困扰我好几天了,万参谋那天怎么突然就晕过去了?”
巴图尔贼笑一声,“让我一棍子敲晕了。”
林可叮竖起大拇指,“他没看到我中枪吗?”
“看没看到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身上没伤,范光辉又没了,没人给他作证,而且调查小组在现场找到的带血弹壳,他们推断万参谋射击狼的时候,可能不小心误伤到了范光辉,他更怕你指认他打死范光辉在先,所以一个字不敢多提。”巴图尔抱着林可叮,看着草地上有说有笑的所有人,“不管怎么说,这件事也算彻底翻篇了,一切都在慢慢变好起来。”
*
“啊……啊……水兵爱大海,骑兵爱草原,要问我飞行员爱什么,我爱祖国的蓝天……”
十月底的天已经很冷,昨夜里又下了雨,一大清早起床的各家主妇们,冻得边做饭边跺脚,和广播里放的歌一个频率,到了副歌部分再跟着哼唱。
肉联厂家属院西边的徐家最先做好早饭,徐秀珍从后院的厨房穿过卧室和堂屋出来,来到前院,踩在小板凳上,扒着院墙探着脖子冲隔壁喊:“袁婶子,中午珊珊回来,你给她说一声,让她换首歌放呗。”
袁李氏还没起床,坐在自家堂屋的炕上,推开窗户回了句:“哎呀,人民广播电台的文艺节目哪能说换就换,都要站里领导开会通过才行。”
徐秀珍撇嘴:“不是吧?上周末我就随口跟可叮提了一嘴,说《花儿为什么这样红》这首歌好听,周一午间的文艺节目就把歌换上去了,她怎么不用领导开大会审批?”
袁李氏没好气地吼一声:“你问我有什么用,我家又不开广播站。”
“袁婶子,我没别的意思,就是一首歌听了一个月,耳朵起茧了,想说换换口味。”
“不爱听就别听,捂不住嘴,还捂不住耳朵?”袁李氏啪一声重重地关上窗户。
徐秀珍吓一大跳,差点没从小板凳上摔下去,无语地嘟哝道:“这小老太太脾气咋这么大?跟炮仗似的,说两句就炸,怪不得养的孙女也牙尖嘴利,脾气泼辣,二十出头还没相到婆家。”
嘎吱一声,一院之隔的林家门从里面推开,徐秀珍扒回院墙,脖子伸得更长,见到来人,眼睛笑得眯成一条缝地招呼道:“可叮,给你阿布送饭去啊?”
林可叮围了一条大红色的毛线围脖,一出暖和的堂屋,冷风扑面而来,她一边往上拉了拉围巾一边笑盈盈地回话:“是啊,婶子。”
围巾挡住口鼻,带着很重的鼻音,声线仍是温软好听,让人听了心情愉悦。
难怪都说林可叮属于老天爷赏饭吃。
而李珊珊全靠家里走动,高中没毕业,十六岁接了她妈在肉联厂养猪的班,干了不到一年,嫌太累,要死要活地要换工作,最后托她嫁到边防军属大院的姑妈,才进到厂办公室,活儿轻松,工资还高,家里人以为她这回总能消停了吧。
谁想也只过了一年,就又闹着要考人民广播电台,结果连续考了两年也没被选上,反倒是林可叮高中一毕业第一次参考就成功上岸。
这可把李珊珊急坏了,先斩后奏,直接把工作辞了,他爹他妈差点没给气厥过去,没办法,只能再去求嫁给军官的妹妹,李丽。
林可叮和李珊珊一前一后进了旗里人民广播电台的播音组,她们组上一共六人,三男三女,男女搭档播音。
当时不光肉联厂家属院的电线杆上,旗里的大街小巷都安了大喇叭广播,每天早中晚三个时间段播音,主要内容包括广播体操、天气预报、新闻报纸摘要等等,以及最受广大民众喜欢的文艺节目,比如流行歌曲播放和电影片段赏析。
林可叮负责午间播音,十一点到下午两点,每天十点半骑车从家里出发,路上要花十五分钟,播音结束回到家不到三点,每周末和搭档有一次轮休。
林可叮太满意播音员的这个工作时间,早上可以睡到自然醒,还有大把的时间陪额木格。
而李珊珊负责的是早间播音,六点到九点,她每天五点就要起床,走三四十分的路去人民广播电台,下班回到家差不多快十一点了,连喘口气的时间都没有,就要开始做一家人的午饭。
为此,李珊珊找了林可叮好几次,想要和她换,林可叮一直没答应,李珊珊怀恨在心,让本就不好的两家关系雪上加霜。
别人家的关系,徐秀珍不掺和,就李珊珊和林可叮两个女娃子,反正她更喜欢林可叮。
哪怕李珊珊是她从小看着长大的。
而林可叮一家三年前才搬来肉联厂。
“快去吧,你阿布该等急了,”徐秀珍裹紧身上的棉袄,冲林可叮挥挥手,“下雨了,这天可真冷啊,路上也滑,你可要小心些,别摔跤了。”
林可叮的瓜子脸被围巾挡去一大半,只露出一双盛满笑意的杏仁眼,“婶子也快进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