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晟脸色很是难看,薄唇抿成一条线。
“姜五,你一点也不难过吗?”
姜姒闻言,无语。
这位世子爷是心理不平衡了吗?
她压着声音,语气不善,“慕容晟,你是不是想死?”
慕容晟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也是最不畏死的年纪。理智告诉他应该远离眼前的人,但心里有个声音又在摇旗呐喊。
“说个话而言,死不了人的。”
“那你错了。”姜姒睨着他,眼神讥诮,压着嗓子,“你要是再招惹我,我就赖上你,然后不管不顾地嫁给你。等你死了,我就住你的大房子,花你留下来的银子,再养几个唇红齿白的面首,日日过得逍遥又快活。”
他万万没想到姜姒会说出来这样的话来,一时之间错愕到无以加复。
姜姒犹觉不够,再次扎刀。
“这么说起来,我怎么有些心动了。”她往前欺近,唇角带笑,“世子爷,你若是愿意,我倒是很乐意当这个望门寡。”
慕容晟像见了鬼一样,脸色一阵青一阵白,声音都在颤,“姜五,你…你好毒!”
众人皆惊,议论纷纷。
所有人都听不清姜姒说了什么,但也都听见了慕容晟喊出来的那句话。“你好毒”三个字可不是什么好话,怎么听都觉得不对劲。
有人问,“姜五姑娘到底说了什么,怎么将世子爷吓成那样?”
这话慕容晟不爱听,他堂堂世子岂会被人吓着?
他回过神来,瞪着那人,“谁吓着了?”
学子们怕被他迁怒,瞬间作鸟雀散。
梧桐树叶随风摇摆,“沙沙”声不绝于耳。
他冷哼着,努力让自己看起来和无异。再看姜姒时,眼神变得有些古怪。“姜五,我以前怎么没有发现,原来你心肠这么歹毒。”
姜姒也不反驳,“我就是这样的人。世子爷如今看清了我的真面目,也不算太迟。”
慕容晟磨着牙,为自己刚才吓怂的反应懊恼不已。相比起内心里那点关于朦胧情愫的不甘心,少年人的面子似乎更重要。
“好你个姜五,我记住了!”
记住就好。
姜姒似被人抽光了力气,整个人如快速凋零的花一般,破碎而哀伤。
“世子爷,您出身高贵,必将一生荣华。但凡是您想要的,您都可以轻而易举的拥有。对于您而言,我不过您在看遍明珠美玉时,偶尔觉得有点新鲜的小石子。您随脚一踢,我可能就会粉身碎骨。”
“姜五,你……”慕容不料她突然像变了一个人,一时不知所措。
她抬起头来,满面泪痕。
“我自小体弱,得父母精心养护才长大。纵然我低贱如石子,那也是我父母的心头肉。我若是死了,他们该怎么办?”
“姜五,你说的这是什么话,你怎么会死?”
“以低微之身,入贵人之眼,本就是不该,这个道理世子爷难道不懂吗?何况不仅低微,还能祸及贵人性命,更是该死。世子爷,算我求您,您能放过我吗?”
慕容晟性格张扬,却是个吃软不吃硬的性子。
他迷失在姜姒的眼泪中,鬼使神差般说了一个“好”字。
第9章
……
隔着拱月般的桥,姜姽在桥尾,姜姒在桥头。
风从水面而过,激起细小的水波。水波不大,但层层叠叠不间断,仿佛永远不会停歇。波光粼粼虽然潋滟,却无人欣赏。
姜姒停下来,等姜姽走近。
“五妹妹,你方才和世子爷说了什么,他为何那般生气?”
“世子爷生我的气,四姐姐不高兴吗?”
姜姽被问中心思,惭愧之余又有些不舒服,“五妹妹,你说的是哪里话。你我一家子姐妹,我自是不愿看到你惹上麻烦。”
原来女主也知道男主是麻烦啊。
那为什么硬要把她这个炮灰扯进去呢?若非他们一个故意为之,另一个安然受之,原主又怎么死?三房又怎么会落得那样的结局?
“四姐姐既然知道是麻烦,为何不一早提醒我?你若真当我是你的妹妹,此前又为何冷眼旁观?你明知世子爷是用心何在,却又贪图他的温存小意,而让我像个傻子似的被你们耍得团团转!”
“五妹妹!”姜姽心惊不已,因为她从未见过这样的姜姒。
姜姒的脑海中,突然就浮现出梦中的情景。顺着这条水流,直汇入一汪碧池。而那池子所在之地,就是梦里的所在。
“四姐姐,你不是想知道我和世子爷说了什么吗?”
“五妹妹……”
“我告诉他,如果他再敢纠缠我,哪怕是为了我的名声着想,无论如何我都不会放过他,我一定会嫁给他!”
姜姽的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发生着变化,煞白而慌乱。
“五妹妹,你说过你对世子爷无意,你还说让我去争取。”
“我是对他无意,但架不住他再三纠缠,毕竟烈女怕缠郎。何况世子爷身份高贵,倘若我愿意赌上一赌,说不定会有泼天的富贵。四姐姐,你不也是这么想的吗?”
最隐蔽的心思被人看破,姜姽有一瞬间的慌乱。
很快她就回过神来,用猜疑和谴责的目光看着姜姒,“五妹妹,你是想和我争吗?”
姜姒反问,“我若和你争,你该如何?”
天不知何时阴沉下来,风吹着她们的衣裙猎猎做响。她们对峙着,一如梦中的情景那般,争执而互不相让。
拱桥下,一叶小舟悠悠荡荡,正中立着一位衣着完好戴着斗笠的稻草人。
姜姽苦笑道:“五妹妹,你我姐妹,何至于如此。”
她望向那小舟,声音悲伤,“记得小时候,这小船之上还没有稻草人,家里的姐妹们最喜欢轮着在上面嬉戏。大姐为首,二姐和三姐也能沾些光,而我只能站在水边看着。”
她的生母柳姨娘是个不争不抢的性子,纵然同为庶女,自小到大她都比不过庶出的二姐姜婳。哪怕是二房庶出的三姐姜姪,她也比不上。
“姨娘总和我说,不要争不争抢,该是你的就是你的。我原本也是这么想的,但是你告诉我,若想要锦绣良缘,那就自己去争取。事到如今,你怎么反倒和我争上了?”
“四姐姐这是在怪我,那可怎么办呢?”姜姒步步紧逼,迫使姜姽一直往后退。
姜姽退到了水边,脸色白得吓人,“五妹妹,你为何要如此?你可知我有多羡慕你,三叔虽是庶子,但他和三婶夫妻恩爱,中间无第三人。你是他们唯一的女儿,他们视你为掌上明珠,什么好东西都紧着你,生怕你受一点委屈。”
所以呢?
姜姒看着她,等着她接下来的话。
“而我呢,虽是姜家大房的姑娘,日子却过得还不如母亲身边得脸的大丫头。我并非贪图世子爷的地位出身,我是真的喜欢他。五妹妹,你什么都有,你能不能不要和我争?”
“如果我一定要呢。”姜姒的语气坚决,眼神更是寸步不让。
姜姽咬着唇,目光中的恨意一闪而过。“五妹妹,你为何要逼我?”
姜姒看着她,一字一顿,“那么四姐姐,你会杀了我吗?”
……
姜家的园子布局雅致,小桥回廊花池角亭,桥如拱月回廊通幽,角亭似云中阁,花池如碧玉盘。
祝安皱着眉,不时看向在池边站了近半个时辰的自家姑娘。
风起时,她揉了揉自己被扬起的尘土迷了的眼睛,再看过去时只觉得有些恍惚,她怎么觉得自家姑娘好像和以前不一样了。
都怪那个该死的噩梦。
“姑娘,水边风大,您病才刚好,可千万别再惊了风。”
姜姒“嗯”了一声,还在看那池水。
她记得梦里的一切,记得这汪池水如何惊起波圈,又如何恢复平静。她更记得刚才姜姽的目光,惊慌失措一如被人识破内心的黑暗。
如果那个梦就是原主之死的真相,那么……
她松开自己握成拳的手,对着天看了又看。这双手啊,长得可真是好看,细白纤长,肌肤柔嫩。
这是一双没有受过苦的手,最适合用来写字。
洗笔、铺纸、研墨,她不让别人帮忙,自己一言不发地进行着。等一切准备就绪,然后提笔开始写信。
祝平和祝安面面相觑,皆是无比担心的模样。
“你们不要怕,我没事。”她未抬头,“四姐姐喜欢世子爷,生怕我与她争抢。我方才和她吵了一架,以后再也不和她好了。”
“四姑娘怎能这样呢?”祝安替她打抱不平,“分明是世子爷示好姑娘,姑娘为了自己的名声,还告到了芳业王那里。为何四姑娘要如此揣度姑娘,奴婢听着都觉得生气。”
祝平点头,“姑娘,奴婢早就觉得四姑娘表里不一,您以后不和她往来最好不过,免得被她算计了去。”
“我听你们的。”她继续写字,期间头也不抬。一直到将信写好,才伸了伸腰,活动了一下四肢。
祝安不识字,祝平识得一些。
“姑娘,您这信上写的莫非是今日在学堂发生的事?”祝平问。
“姑娘您写这个做什么?”祝安不解,“您这信是想送给谁?”
姜姒吹干纸上的墨,小心地收好,然后装进信封中,再用火漆封口。她揣上这封信,前往祖父姜渊的书房。
古色古香的屋子,屋前种着两棵松柏。右边的松柏旁边,还种着一缸莲子。莲叶已经干枯,却直立未倒。
守门的仆从进去禀报,听得姜渊不由得掏了掏自己的耳朵。
随着一声“进来吧。”,姜姒这才提裙迈过门槛。一进屋是满眼的字画,几乎挂满所有的墙壁。
她从桌上的一堆书后,找到了蓬头垢面毫无形象可言的姜渊。
姜渊爬了爬自己的头发,不以为意,“读书人不拘小节,小五你可别说出去。”
“孙女知道。”
姜姒眉眼一弯,她是真没想到被世人尊敬,受家人爱戴的祖父私底下居然是这么一副样子。邋遢是邋遢了点,埋汰也是真埋汰,但突然一下子将距离拉近,变得可亲起来。
她将信取出,放到桌上。
姜渊听到她要送信的人之后,又忍不住想挖自己的耳朵。
“你说谁?慕容梵?”
“正是王爷。”她一脸的认真,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更是一览无遗的清澈纯洁。“上次我告了世子爷的状,说他轻薄于我。我听说有人在私下说我故意为之,意在昭告众人,从而赖上世子爷。我怕王爷听信传言,以为我利用了他。为表我的决心,我将在学堂与世子爷的一字一句都写在信上,劳烦祖父代为转交。”
姜渊抚摸着自己的胡子,老而精明的眼睛盯着自己的孙女看。他一严肃正经起来,又是那个人人敬重的太傅大人。
“为什么让我转交?你大可以自己派人送信。”
姜姒拼命摇头,表情越发的认真,“祖父,万万不可的。若是孙女私下给王爷送信,那就是私相授受。这种事情还是要经过长辈的允许,孙女才能安心。”
姜渊闻言,看她的眼神更加精光四射。
这个孙女要么心思单纯到了极点,要么就是思虑最为周全之人。
半晌,道:“行了,这信祖父替你送。”
他既然应了此事,万不会出尔反尔。
信很快送到芳业王府,呈到了慕容梵的面前。
沈溯也在,他一听到是姜太傅送来的信,以为是他们忘年交之前的私下往来,等到送信人说信是姜姒写给慕容梵时,惊讶地瞪大了眼睛。
慕容梵当着他的面将信拆开,他便知小舅这事不会瞒他,立马凑过去看。
“……他说:‘说个话而言,死不了人的。’我说:‘世子爷,你错了。你要是再招惹我,我就赖上你,然后不管不顾地嫁给你。等你死了,我就住你的大房子,花你留下来的银子,再养几个唇红齿白的面首,日日过得逍遥又快活。’……”
这……这写的都是什么啊!
第10章
……
一大清早,旭日初升。
姜家几房的女眷一同出门,前往魏其侯府。
大殷建朝近两百年,从建国之初到后来的论功行赏,不知多少勋爵之家。眼见他高楼起,眼见他楼榻了,起起落落皆是寻常。
但魏其侯府不一般,自打建国之初林家被赐爵位以来,后代子孙一代不输一代,到了这一代,世子林杲更是文武全才,人中龙凤。
几前年林家欲为林杲说亲时,不知惊扰了多少京中贵女的芳心,最后花落姜家,姜家的嫡长孙女姜嬗嫁进了侯府,那时多少人羡慕嫉妒。
这门亲事最是让谢氏得意,哪怕时隔几年,但凡是提起自己亲生女儿的夫家,不消只言片语已经一脸的与有荣焉。
今日三房女眷到侯府做客,是为给姜嬗送催生礼。
姜嬗已怀胎七月,孕相十足。
她领着一众下人,亲自出门来接娘家人。
谢氏一见女儿挺着大肚子出来,直呼“嬗儿你怎么能出来”,三步并作两步上前,小心翼翼地扶着姜嬗。
姜嬗模样秀美,因着怀孕身子丰腴了不少,瞧着端庄温婉,颇有几分珠圆玉润之感。她言行有度,举止妥帖,一言一行尽显大家风范。
她身后的婆子抱着一个约摸两岁多的小女童,人称如姐儿,正是她所出的长女林慧如。如姐儿怕生,哪怕是谢氏费力招惹,也没能求来一抱。
“我这一胎怀相不好,对如姐儿多有疏忽,才养成了她这不愿见生人的性子。”她低头摸着自己的肚子,语气中难免有些情绪低落。
谢氏生怕她多思多虑,忙道:“这有什么打紧的,如姐儿还小,等你生完这一胎,两个孩子一起教,必是不费什么事的。”
“母亲说的极是。”她笑着招呼众人,引众人去到侯府正院。
侯夫人华氏,是魏其侯的继室。
华氏是二嫁之身,嫁进来时林杲已经长大成人,是以她这个继母在继子面前从不敢摆谱,便是对着继子媳妇的娘家人,也是极尽讨好。
她的身边跟着一位珠光宝气的姑娘,是她的娘家侄女,姓华名锦娘。
华锦娘模样生得倒是不差,就是打扮上累赘了些,瞧着不太清爽。同样不清爽的,还有她看人时的眼神。尤其是在看到姜姽和姜姒时,明显有些不屑,还撇了撇嘴。
如今府里当家的可不是华氏,而是姜嬗。
身为姜嬗的亲娘,谢氏对华氏的态度只能说是客气有余亲热不足。余氏和顾氏有样学样,也不敢和华氏太过熟络。
客套的寒暄过后,姜嬗将娘家人带去自己的院子。
侯府比之姜家更为富贵,她是世子夫人,也是将来侯府的主母,所住的院子比其母谢氏的清风院还要气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