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姑娘哭着不停挣扎,跪在地上拉着对方胳膊不停祈求,可还是被硬拖着往外走。
拖她的人丝毫不顾及她只是个柔弱的姑娘,像拖麻袋似的用极大的蛮力拉扯,几乎要将她胳膊拽得脱臼了。
见她还在不停挣扎,男人目露凶光,狠狠地扇了她一巴掌,拖她的动作更加用力:“去你娘的!礼老子都收了,你想让老子得罪刘财主不成?你不去也得去!”
“听说那刘财主已经六十多了,能做这姑娘的爷爷了。”
“这人我认得,是西坡村的许老二,就是个赌鬼,家里值钱的东西都赔了个干净,这回竟连亲闺女都想卖?”
“这是亲爹吗?居然这么卖闺女?官府不管吗?”
“悖〖椅袷拢官府怎么管?轻不得重不得的。”
“是啊,亲爹送女儿去给老头做妾,又不犯王法,官府想管也管不了。”
“本来就是个赔钱货,早晚是别人家的人,谁会稀罕?只要不搞出人命,没人会管的。”
满堂食客都在围观,却无人上前,只在交头接耳,指指点点。
闲言碎语中约莫能猜出来,这男人是那卖唱姑娘的赌鬼爹,平日里就是个混吃等死到处欠债的街头癞子,此番是要将闺女卖给一个一把年纪妻妾成群的老头子做妾。
段景翊心有不忍,小声问段曦宁:“阿姐,这姑娘这么可怜,要不我们帮帮她吧?”
伏虎已是义愤填膺,气冲冲地就想上去揍那地痞一顿,被段曦宁低声冷冷喝止:“坐下,吃你的饭!”
邻桌以叶青锋为首的那几个护卫也看向了段曦宁,只等她一声令下,绝不轻举妄动
伏虎气不过,质问:“你就这么瞅着?”
沈渊觑了段曦宁的脸色,按住了伏虎,小声道:“伏虎,别冲动!”
伏虎气鼓鼓地问:“你也胆小怕事是不是?”
王G小声安抚:“万一惹来官府,不好收场。”
“先静观其变。”沈渊又看了段曦宁一眼,跟着又劝道,“会有办法的,冲动误事。”
“许老二,你干什么!”老板娘的一声大喝打破了堂中的窃窃私语,“南枝好好的姑娘,你非要逼死她不成?”
“臭婆娘!”许老二不干不净地骂了回去,“老子自己的闺女想怎么样就怎么,你这老女人管得着吗?滚远点儿!”
老板娘上来就猛地推了他一把,往回拉他手里抓着的姑娘,不甘示弱地骂了回去:“呸!凭你也配做人爹,狗都不会祸害自己亲闺女!”
“该死的臭娘们儿!”许老二气急败坏地一把推开老板娘,把她推得摔倒在地,又用更大力气扯着那姑娘往外走,力道大得仿佛能把姑娘的胳膊生生拽下来,“臭丫头,跟老子回去!”
老板娘气得指着他大骂:“杀千刀的,你就不怕遭天谴!”
“天谴?”许老二冷笑,“天谴是个什么玩意儿……”
还未说完,他竟脸色僵住,突然倒地不起,抓着那姑娘的胳膊猛然松开,吓得她往后缩了缩,站立不稳,跌倒在地。
围观众人皆是吓了一跳,面面相觑,不知发生了什么,只隐隐发觉刚刚好像不知从哪儿吹过一阵风。
一声闷雷响起,让众人不由地抖了抖。
“他这是做坏事被雷劈了吗?”
段景翊略带天真的声音在安静的大堂中响起,带着些许突兀。
又一道雷声炸响,似在佐证他的话。
围观的人面露惊恐,犹疑不定地四处张望,都不由地后退几步,生怕这雷劈自己身上。
段曦宁收回了踢他的脚,凉凉道:“吃你的,话多。”
段景翊不明白她为何好好地踢他,但见她面色不虞,大气不敢出,乖乖地闷头扒拉饭。
感受到她视线扫过,隔壁桌叶青锋及几个护卫,还有方才还义愤填膺要行侠仗义的伏虎、面露不忍的沈渊和王G,都鹌鹑似的埋头吃饭,不敢吭声。
旁人方才都在看热闹没注意,他们可都看见了,刚刚陛下只隔空一掌打出去,那人就一头栽倒,不知是死是活。
瞪了他们一眼之后,段曦宁露出温柔的笑意起身,一脚让倒地不起的许老二翻了个面,摇摇头啧啧道:“看来是活不成了,老天看不过眼,竟一道闷雷就将人劈死了,现世报啊!”
此言一出引得众人议论纷纷,心生忌惮,交头接耳。
扫了一眼围观众人,段曦宁愈加和善,道:“来两位好汉将他扔去乱葬岗吧,就当是日行一善积积阴德,免得哪天被老天爷看不下去也落得如此。”
众人面面相觑,就见她朝天上看了看,又有一道惊雷响起,将众人打醒。
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终是有两名留着络腮胡子的大汉起身过来抬人,还有一名看起来精得像猴的瘦高男人也跟着一起。
其余人随后作鸟兽散。
那瘦高男人是个碎嘴子,他们抬着人出去没多久,这一条街都知道许老二遭天谴了。
究竟是真是假无人在乎,但坊间百姓都愿意信这个说法。
段曦宁转头去扶推搡时摔倒的老板娘和那卖唱姑娘,询问:“好姐姐,可还好?”
老板娘借力起身,理了理自己有些凌乱发髻和衣衫,忙去安慰被吓得瑟瑟发抖的姑娘,摇摇头道:“多谢,我没事。”
老板娘搂着惊恐未散的姑娘,轻拍着她的背,叹道:“摊上这么个爹,真是造孽!”
那姑娘怯生生地看向段曦宁,细声弱气行礼道谢:“奴家南枝,多谢夫人出手相助。”
段曦宁看向她笑得温和:“万树寒无色,南枝独有花。是个好名字。”
南枝腼腆道:“夫人谬赞。”
同老板娘扶着南枝坐下,段曦宁好奇地问:“那真是你亲爹?怎么是这么个玩意儿?”
南枝眸中含泪,带着几分悲愤道:“是。祖父过世后,他愈发游手好闲,吃喝嫖赌无所顾忌,我唱曲挣的钱也全被他搜刮走了。他还不知足,还要卖了我!”
说到伤心处,南枝的眼泪止不住地流下来。
段曦宁温声问:“你家里其他人呢?”
南枝哀哀道:“娘亲总被他打,最后愤而投河了。祖母早年也被他气出一身病,得了场急病去了。原本祖父带着我四处卖唱讨生活,前年祖父也没了。”
段曦宁面露同情,摸了摸腰间想起自己从不带钱,转头看向管钱的王G,准备叫他拿些银子。
谁料王G还鹌鹑似的埋头扒饭,不敢抬头,让她不由地在心里骂了一句,吃吃吃就知道吃,一把年纪了就长个吃饭的窟窿,也不怕撑死!
两桌子人竟只有偷偷看她的沈渊大概猜出了她的意思,起身拿了袋银子过来给她。
段曦宁在手里掂了掂,觉着轻重还行,就拉过南枝的手,放在了她手中:“拿着这些钱,你一个孤女生存不易,善自珍重。”
南枝连忙用力推了出去:“夫人为我仗义执言,我不能要夫人的钱!”
段曦宁给她按了回去:“没事,就当是我积德行善。”
“真的不用!”南枝怎不都不肯收,死命地把钱往外推,“我自己可以挣钱的!”
沈渊觉着段曦宁约莫是不爱与人这般来回推拒,及时帮腔道:“我阿姐平日里最看不得女子孤苦,最爱仗义疏财,姑娘收下吧,否则会叫她心中难安。姑娘拿着这些钱好好活着,才是不辜负她一番好意。”
他一边说着,一边轻轻扯了扯段曦宁的袖子,说完又朝南枝和老板娘点了点头:“阿姐还未用完饭,便不打扰二位了。”
段曦宁会意,立即起身同他一起回去,忍不住压着声音调侃一句:“阿姐叫得可真顺口,再叫一声听听。”
沈渊耳根一红,有些不自在地小声道:“先,先吃饭,菜都要凉了。”
第52章 骄阳明媚
入夜, 段曦宁站在楼上,仰头看了看雨幕外黯淡无月的天空,眸色沉沉, 不知在想些什么。
淅淅沥沥的春雨带来的潮湿寒意叫人心里莫名烦躁。
“你,你似乎心绪不佳。”客栈人多眼杂,沈渊不知该如何称呼她, 私下里“阿姐”也不太叫得出口了, 只问, “是因为那位姑娘的事?”
段曦宁扭头瞥了他一眼, 戏谑:“没大没小的, 怎么不叫阿姐了?”
沈渊一噎,旋即大胆揣测:“天下如那位姑娘这般苦命的女子不知凡几, 你却无法全都帮到她们。甚至于对那位姑娘,你也不知该如何相帮,因而觉着心烦。”
正是因为不知如何相助,她只能想到给些银两, 好让那位姑娘能稍稍好过一些。
可她也清楚, 这治标不治本,所以心中烦闷。
“是啊。”段曦宁轻叹一声, 正经了几分,“我以为自己无所不能, 其实我无能为力的地方多得很。”
“其实, 对这些孤苦女子,甚至对天下人来说,天下太平, 安居乐业,宇内澄清, 不用受战乱之苦,便已经是帮到她们了。”沈渊宽慰道,“你已尽其心,不必如此烦忧。”
他在史书上看过真正的乱世是怎样的。
四海渊黑,中原血红,有生不如无生,为人不若为鬼。
人间炼狱不过如此。
女子若活在这样的乱世,下场可想而知。
能终结乱世,已经是大功德了。
段曦宁笑着打趣:“出来一趟,倒是愈发会说话了。”
沈渊面上闪过一丝赧然,正要说什么,下面院子里一袭素衣从外面进来的南枝就看到了他们,激动地与他们打招呼:“恩人!”
段曦宁随和地问:“南枝姑娘,这是去哪儿了?”
“我……”南枝眸色暗了暗,犹豫片刻道,“我去拿草席一卷将他埋了,给他烧了些纸钱,也算是谢他生我一场。”
这是她的私事,段曦宁不欲就此多问,转了话头道:“姑娘以后,可有何打算?”
南枝苦笑:“我不知该如何,总归日子还是要过的。”
段曦宁默然,一时想不到自己能做什么,只有些生硬地安慰:“日子会好起来的,天色不早,你早些歇息。”
南枝客气地施了一礼道:“更深露重,恩人也要珍重自身。”
目视她回房,段曦宁转头看向沈渊,道:“差点儿忘了,白日里用了你的钱,回头让王G把钱还你。”
“不必。”沈渊巴不得能有帮上她忙的时候,赶紧道,“就当是我随你日行一善。”
段曦宁轻笑一声:“好。”
她并未有在长安停留的打算,翌日午后雨停便又准备启程。
段景翊和王G皆有些遗憾,还以为能在长安城多待几日,没想到又要急匆匆赶路。
“来都来了,不能多在此待些日子吗?”等着护卫套车时,段景翊仍有些不舍,“我都没来过长安,在这儿好好逛逛吧?”
段曦宁无情拒绝:“不行,本来就耽搁了一日,不能再拖了。”
知道自家阿姐向来说一不二,见她又板着脸,段景翊不敢再多说,跑去看叶青锋他们套车,帮着检查行李。
一行人出了长安城,又向西而去,马不停蹄地赶路。
路过一个县城时,段曦宁找了家成衣铺,把自己这副已婚妇人的装扮给卸了,换成了一袭青衣长裙,发髻也换了个简单利落的,活脱脱一副江湖侠女的模样。
路上坐马车坐得实在闷得慌,她难得出来骑了会儿马透透气,便又懒洋洋地钻回了车中,引得伏虎笑话她像个上了年纪的老头子,被她好一顿臭骂。
沈渊愈加好奇她这一趟到底打算去哪儿,为何如此着急赶路?
若是往常,他定然会直接问她。
可他现下心中有鬼,心虚得紧,什么都未做便已心慌,自然没胆子问。
他脑海里回想着自己对着地理志画的有些粗糙的舆图,想起再往西走有几处兵家必争的城池、关隘,其中定有她真正想去的地方。
看到马车进了凉州城,他开始猜测着这会不会是她真正要去的地方。
毕竟凉州城可是陇右道首府。
听段景翊说,她以前的亲卫虞升卿便在此做观察使,主政陇右道。
或许她有要事要找此人商议。
可到了凉州之后,她又悠闲起来,不似先前匆忙赶路,仿佛是特来此地游山玩水的。
翌日,还带他们出去探访民情。
春日的西北不似江南诗情画意,却别有一番勃勃生机的景象,在和煦的春风中万物生发,欣欣向荣。
小河边、田野上有辛勤劳作的百姓,亦有无忧无虑玩耍的孩童,还有趁着春光明媚出来踏青的少年人,为春日增添了一抹亮色。
凉州的姑娘们热情又大胆,看见喜欢的男子会大方地来送香囊以表爱慕,丝毫不见羞怯忸怩。
或许是解了毒又多番调理的缘故,沈渊个子窜得飞快,身形长开不少,面容轮廓棱角分明,身形较刚来大桓时高大许多,少年稚气渐渐褪去,出去晃一圈定是许多女子的春闺梦里人。
段曦宁一袭长袍与他两人在河边走了没多久,便有好些大胆活泼的姑娘凑上来要送他香囊,令他不堪其扰。
他本就是个温文尔雅的人,做不出下人脸面的举措,客气婉拒的话说得嗓子都要冒烟了。
段曦宁在一旁看着热闹,因着今日作男子装扮,也收了几个香囊,新鲜得不住称赞这些姑娘的女红漂亮,心灵手巧。
见沈渊避如洪水猛兽,她不由地打趣道:“又不是真的要把你拉去做上门女婿,你来者皆拒,岂不伤姑娘们的芳心,何至于如此无情?”
沈渊一板一眼正色道:“我既无意,哪里好随意收取?平白叫她们误会,才是糟践她们的心意。”
远远地看到河边三五成群嬉闹游玩儿的少女们,他忽而想起在江南,世家大族会在春日里的花朝节为家中适龄女儿行笄礼。
他好奇地问段曦宁:“每年花朝节,武康那边会为家中女儿行笄礼,你的笄礼也在这天吗?”
段曦宁不知他怎的想到她的笄礼了,一时没反应过来:“我?”
她及笄已有七八年了,对她来说笄礼实在算不得多重要,猛地有些想不起来:“应该是这天吧,你问这做什么?家中有妹妹今年及笄啊?”
沈渊微笑着摇摇头,只道:“好奇。”
他从未见过如她一般还能上阵杀敌登基称帝的女子,与他往常见过的女子皆是不同。
虽则他平生也没见过多少女子,但所见大多温柔娴淑,端庄有礼,且囿于后宅从不抛头露面。
他忽然很好奇,她的那些属于女子的嘉礼吉日是怎么样的,是否也同那些河边嬉闹的少女一般,有过独属于少女时期的明媚回忆?
还是只被当成男子教养长大?
抑或是,充满杀戮和征伐?
难得他突然问起她的事,段曦宁仔细回想,散步走累了就大大咧咧地坐在了河边的青石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