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敢保证,你对朕的人动心以后,不会接着对朕坐的位子动心吗?”
“而朕,又怎容得下天有二日,怎容得下二圣临朝?”
这是她第一次如此心平气和地说这些话。
那时她并没有开窍,并不懂这些事。
初登大位,群狼环伺,正是疑心病最盛之时,因此诸多误解。
可是随着年岁与阅历增长,该明白的,她渐渐都想明白了,便没有那般尖锐。
这些话像是一盆骤然泼过来的冷水,让他倏然清醒,无法再自欺欺人。
他是河东虞氏嫡长子,下一任家主,肩负家族前程,不可能为了一己之情爱抛弃家族,抛却前途,只围着她打转。
他什么都舍不下,什么都想要,注定难以求全。
或许她是对的。
他们如今这样才是最好的。
她是明君,他是忠臣。
他们只会留下君明臣贤的嘉话,一起平靖天下,开拓盛世。
若是为了小情小爱抛却一切在一起,也许等将来某一天,情爱带来的欢愉退却之后,他会埋怨,会不忿,会权欲熏心,生出不该有的悖逆念头。
到那时,他们只会将所有情分消磨殆尽,相看两厌,势如仇敌,彼此面目全非,至死方休。
可他还有一些不甘心,问:“那陛下对沈公子呢?”
段曦宁觉着他总提起沈渊实在不可理喻,淡漠中带着几分不耐烦道:“他自是可用之才。”
可用之才?
他不由地想起年少时她说过的话。
“可用之才,自然是,能用则用,不能用则杀之,难不成留着与自己作对,强敌而伤己?”
看着他漠然的神情,他不由地苦笑:“陛下,当真无心。”
“有病吃药,少叽叽歪歪。”段曦宁只觉莫名其妙,白了他一眼,合上方才看完的文书,抬脚踩着窗棂飞身离开,只丢下一句,“让人将文书收好。”
沈渊到了鄯州之后,几乎住在了t望台上,成日里坐在上面埋首绘制,迫切地想要尽快完成段曦宁要他画的舆图。
他想给她一个完美的交代,不想留有丝毫瑕疵。
这之后,趁机离开,继续往西面走,去看看西域风情、安西更西处,看看许多在书中都未曾见过的世间盛景。
只可惜,哪怕有虞升卿给的千里眼在,他所能看到的依然有限,这些时日下来,其实已经无法再细致了,非人力所能及。
这两日看着手中几乎已无处下笔的舆图,他甚至想就这样交给伏虎,自己找机会离开,一走了之算了。
毕竟眼下是最好的时机。
既不像在云京有很多人盯着,又不像在路上时时刻刻都与他们待在一起,她如今也不在跟前,只一个头脑简单好蒙骗的伏虎在。
可他总是在犹豫,总是想把她交给他的事做到最好。
心中总有什么放不下,却也说不清到底是什么。
好像有什么说不清道不明的在拉着他,让他迟迟不愿离开,画图仿佛也成了留在此地不走的借口。
有时实在不知如何下笔时,他就偷偷望向凉州的方向,不由自主地想,她如今在做什么呢?
她与虞升卿仿佛分外熟稔。
那日在河边说起婚事,她并不愿多提,可他知道,她以前应当是议过亲的,只是不知为何至今仍孑然一身。
若她要议亲,满大桓的青年才俊能配得上她的实属凤毛麟角,或许虞升卿能算上一个。
她自己是如何想的呢?
他胡思乱想着,又努力排除心中杂念,觉得自己这样像极了暗夜中踽踽独行许久的人贪婪地窥视天际透出的一缕阳光。
伏虎大马金刀地坐在矮墙上,喝了一口在鄯州找到的好酒,见他发呆,连叫了他几声问道:“小沈,你都拿着这图在这看了几天,能瞅出花儿来啊?实在没啥画的就别画了。”
沈渊叹了口气,他还是没法儿将最重要的古阴平道和剑门关画完整,心有余而力不足。
“你愁得慌啊?”听他又叹气,伏虎将酒壶伸到了他眼前,“来整两口,上好的金徽酒,一醉解千愁。”
沈渊摇摇头:“我不爱饮酒。”
“多好的酒,你不喝我喝。”伏虎收回酒壶自己喝了一大口,又问,“你最近咋了,有心事?”
“没,没有。”沈渊有些心虚,急忙否认,担心被他看出什么,旋即又面带愁容,欲盖弥彰道,“陛下要的舆图还是未能画好。”
“悖 狈虎根本没当回事儿,更没看出他几乎掩饰不住的心虚,还觉得他自寻烦恼,指了指他放在桌上的图道,“你这不是画的挺多的,凑合能用就行了,陛下也不是那细致人!”
见他依旧心事重重的,他又笑嘻嘻地问:“行了,别画你这破图了,咱俩上城中转转去?”
来这儿大半个月了,成天就在这破塔上待着,他都快闷死了。
沈渊坐着未动,摇了摇头:“陛下交代的事还未做好。”
伏虎实在坐不住,下了t望台去外面溜达。
沈渊站起来拿着千里眼极目远眺,尝试着能看到更多,身后突然响起了熟悉的声音:“画得如何了?”
他的心当即便要跳出来,回头看到段曦宁那张惯常带着浅笑的脸,不知为何,悬浮多日的心似乎终于落到了实处。
那些杂乱的思绪似乎也全都散去了。
他大约明白了,自己放不下的究竟是什么。
第55章 才算大人
见他盯着自己愣神, 段曦宁抬手照着他脑门就是一记爆栗:“发什么愣呢?”
摸了摸脑门,回过神来,沈渊有些愧疚道:“毕竟不是实地察看, 能看到的实在有限,很多地方都画不清楚。陛下交代的,我还未做好。”
“这种事, 确实是实地看看更好。”段曦宁若有所思, “尤其是阴平道, 不专门走走, 怎知道实际如何?”
沈渊定定地望着她, 等着看她有没有什么更好的办法,她却指了指他绘图用的书案吩咐道:“把你这堆乱七八糟的收拾起来。”
“好。”沈渊一头雾水地照做, 不知她打算干什么。
刚把东西收好,就被她拎着飞身而下:“走,我们去看看。”
沈渊一头懵,赶紧问:“陛下, 去哪儿?”
“你不是实地看看更好吗?”段曦宁说得云淡风轻, “那就去看看。”
还未走远的伏虎赶紧过来问:“陛下,你拉着小沈去哪儿啊?”
“去阴平道。”段曦宁飞身上马, 一把将沈渊拉上来坐在她身后,简单吩咐道, “你在这儿守着, 半月内若我们没回来,就去找虞升卿,有事我用海东青给你传信。”
说完她就带着沈渊疾驰而去。
沈渊没想到她这么心血来潮, 说走就走。
那可是蜀地,重兵把守, 一向很难进去,他们就这么直接去?
他赶紧劝道:“陛下,此事得从长计议,贸然前去,怕是危险。”
段曦宁不以为然:“再怎么从长计议也不可能万无一失,反而浪费工夫,放心,有我在,不会有事的。”
两人走的全是偏僻小路,并不平坦,骏马疾驰,十分颠簸。
沈渊没心思多说,只觉得五脏六腑都要被快马颠出来了,紧抓着她的衣衫生怕坠马。
路两旁的树在飞快后移,天地间仿佛只剩下了他们两人。
不知跑了多久,许是马终于跑累了,飞驰快马终于在一个岔路口停了下来,总算能让他稍微缓口气了。
段曦宁四处看了一圈问:“你识不识路?”
闻听此言,沈渊不由地发懵:“陛下不认路?”
丝毫不觉着自己不识路有什么丢人的,段曦宁大大咧咧道:“废话,认路我带你干嘛?”
“那边。”沈渊左手指了指他们左前方的一条路,提醒道,“再往前只怕就是山林,不宜骑马。”
“无妨,到了跟前再说。”
段曦宁猛地拉缰绳继续疾行,差点儿让沈渊从马上闪下来。
没多久映入眼帘的便是一片人迹罕至的山林,草木茂盛,连人走的小路都没有,大约除了猛兽和猎户,没有人会踏足这里。
两人下马之后,段曦宁拍了拍那匹马,道:“吃点草自己跑回去吧,别跟着了。”
说完她就拎起沈渊朝着密林深处飞身而起,踩着树木枝干如鬼魅般穿行,却在一刻钟之后又停了下来。
她甩了甩自己有些发酸的手腕和五指,长长地喘了几口气。
见此,沈渊以为她伤了手,忙问:“陛下,可有碍?”
段曦宁抬头看了看眼前比自己高大的身形,难怪抓着肩膀拎起来这么费劲儿!
歪头上下看了他半天,她总算想到个省力的姿势,道:“你搂着我。”
“啊?”沈渊以为自己听错了,根本没敢动。
段曦宁嫌他磨唧,直接一手勾过他的腰,足尖点地,几步借力飞身而起,继续穿行。
他肩虽宽,抓着费力,腰却颇为纤细,揽起来倒是省劲些,也让她使力更顺手。
沈渊只觉得腰间的胳膊灼得发烫,似是有一团火蔓延开来,烧得他满脸通红,僵着一动不敢动。
他想要专注地目视前方,紧挨着她的那一侧身体却如火燎原,不断侵扰他的神思,让他不由自主地偷瞧她专注的侧颜。
段曦宁倒是不知他这些杂乱的心思,穿过那片密林后在树木稀疏处停了下来,皱眉道:“没有别的路口了吗?这种林子实在不宜行军。”
沈渊不敢与她对视,将自己先前画的舆图拿出来,指了指一个地方:“我们进来的地方向西三十里,较为宽敞,只是要绕些远路。”
“那就好。”段曦宁点点头,一把捞过他继续飞身向前。
阴平古道多崇山峻岭、悬崖峭壁,根本看不见什么人,惟有绵延无尽的险路让人望而生畏。
两人如飞鸟一般越过几重山峦,视野开阔些之后,段曦宁又将沈渊放了下来,叉着腰喘着粗气道:“我没力气了,靠腿走吧,赶紧拿你那图出来对对。”
“好。”沈渊耳根的红晕一路上就没散过,闻言赶紧低头拿图,生怕被她看到自己的异样。
他们走的都是人迹罕至的路,倒是不用担心蜀地的人会发现,但食宿却成了问题,只怕得风餐露宿。
这时沈渊才察觉,她似乎不完全是心血来潮。
起码她带的武器不少,甚至还随身带着盐。
不止如此,她还带着碳条和白绢供他随时画图。
吃的基本都是她现打现烤的猎物,一天三顿,顿顿吃肉,吃得向来不挑食的他有些反胃。
这倒也罢,总归饿不着便是。
晚上睡觉才叫吓人,就一个简易的木棚子,甚至还能听见狼嚎声。
“陛下,我们,我们就睡这儿吗?”
看着那用干草枯枝胡乱搭起来的,像他们路上见过的农户养鸡用的棚子,沈渊难以置信地问。
“不然呢?”段曦宁已经躺下,从棚子里伸出个脑袋反问,“总不能直接躺地上。”
这不差不多吗?
他默默地想着,看她已经打算睡了,仍有些犹豫,总共这么大点儿地方,和她在一个棚子里吗?
看他还磨蹭呢,她不耐烦道:“麻利点儿,还等着我请你啊?”
“这……”沈渊迟疑,“陛下,男女授受不亲,我们……”
“你个小孩儿家家的事儿怎么这么多!”段曦宁眉头微皱,“我懒得给你另外搭棚子了,就这么凑合,明天早起赶路就拆了。”
沈渊磨磨蹭蹭地坐下,就见她还往旁边稍稍挪了一点给他腾地方。
怕她再说他,只好小心翼翼地在她旁边躺下。
她就在他旁边,甚至仿佛能察觉到她的心跳,她的气息亦盈满他的鼻息,引得他的心仿佛有山间小鹿闯了进来。
努力想压下擂鼓般的心,生怕被她发觉,他好奇地小声问:“陛下,你以前,经常睡这种棚子吗?”
“以前在军中临时驻扎的时候经常搭这个。”段曦宁翻了个身面对着他,“顾不上搭就直接躺野地里,没那么讲究。”
猛然对上她近在咫尺的脸,他的心愈发乱了起来难以平复,怔怔地看着他好一会儿又问:“那,那陛下也,也会这样与旁人凑合吗?比如……虞大人他们。”
他越说越小声,心虚得害怕被她发觉自己隐秘的心思。
话音一落,却听得她嗤笑一声,开始数落起来:“拉倒吧,虞升卿穷讲究的毛病比你还多,我才不跟他凑合!”
“还有伏虎,行军的时候老一身臭汗,难闻死了。”
“贺兰辛倒是毛病少点儿,但他手脚勤快,搭棚子能多搭一个,不用凑合。”
说着她脸上更嫌弃道:“还有顾聿衡,那才叫一个事儿多,行军打仗还一副贵公子做派,毛病!知道的是去打仗,不知道的还以为他要迎亲去!”
“顾聿衡?”沈渊好奇,“是……顾将军家的公子?”
他对大桓的满朝文武倒是有了几分了解,知道她提起的这位顾安之顾大将军与大桓先皇亲如手足,曾跟随起兵,为大桓江山立下汗马功劳,亦得段曦宁敬重。
与他相熟的那几个年轻人,个个都对顾安之将军十分钦佩。
云京的书局里面还摆放着不少他亲自撰写的兵书,但凡武将几乎都读过。
沈渊倒没想到,她会对顾将军家的公子颇有微词。
“顾安之家的老幺。”段曦宁脸上的嫌弃之色更浓,“行军打仗还要带着厨子小厮专门伺候他,要不是父皇不许在军中狎戏女子,我看他还想带几个姑娘作陪。”
不了解的人,沈渊也不好多非议,只道:“这位顾公子倒是与众不同。”
段曦宁想起了什么,哼了一句:“与众不同地讨人厌。”
沈渊好奇:“这位顾公子,与陛下有过节?”
她寻常总是带着三分笑,似乎跟谁都能和和气气地说几句话。
这好像还是她第一次将对一个人的厌恶表现得如此明显。
“过节大了。”段曦宁哼了一声,想起一些糟心事就烦得很,没打算继续多说什么,“小孩子家家的,别瞎打听。”
一听她又说他是孩子,沈渊小声反驳:“陛下,我不是小孩子了。”
段曦宁轻飘飘地提醒:“我登基的时候,你跟现在的翊儿差不多大。我第一次上战场的时候,你还只是个小孩子。”
一下就将他堵得哑口无言。
六岁的差距,确实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
在她眼里,他可不就是如段景翊一般的孩子吗?
沈渊忽地有些惆怅和委屈,又不是他自己想要晚生六年的。
他为何不能早生几年,与她一般大,或是再比她大一些呢?
那样或许就不会总被她当孩子看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