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狄最爱干的就是打草谷,曾经扰得遍地百姓不得安宁,甚至家破人亡妻离子散。
这招却被这位陛下反过来用。
每年趁着牛羊马繁殖的时节,她反复派轻骑袭扰,几年下来,致使北狄牛羊锐减,闹过不小的饥荒,马匹更是不足征战所用,只得乖乖与大桓互市。
北狄王庭本就人心不齐,又被她派人里挑外撅,离间得父子、兄弟皆反目成仇,无力南侵。
这些手段缺德归缺德,却实在好用,且难以破解。
北狄国力强盛都去了半条命,哪个小国都禁得起这么折腾?
多的一成岁贡也只好捏着鼻子认了。
在沈鸿正式入宫觐见这天,沈渊想到段曦宁似乎对沈鸿多有不满,担心两人起了争执,便提前叮嘱沈鸿:“陛下向来嘴硬心软,兄长言语迁就几分,莫针锋相对,自会相安无事。”
听他语气中颇为熟稔,沈鸿带着探究的语气问:“阿渊与这大桓的陛下,似乎颇有交情?”
沈渊一愣,欲盖弥彰地解释道:“相识时日久了,总会有几分了解。”
“阿渊,我这趟来,既是为了来看看你,也是有要事求见大桓的陛下。”沈鸿神情愈加温和,夹杂着几分无奈愁绪,“朝堂之事,总是难免有分歧,纵然听你如是说,我心中仍旧忐忑,不知你可有何良策?”
听他似乎要与自己议政事,沈渊迟疑许久,问:“兄长想求什么?”
“桓军至今仍驻守武康,肆意妄为,惹得民怨纷纷。”沈鸿真真假假地摆出了一副忧国忧民的模样,“为梁国百姓计,我想求大桓陛下撤军。”
关乎桓军之事,沈渊为难:“兄长,我从不敢过问大桓朝堂事,只怕爱莫能助。”
“为兄自不愿叫你难做,只是……”沈鸿露出几分愈发明显的愁容,“我初次来云京,并不知大桓内情。你到底在此待了些日子,可知大桓有哪些说话有分量的将军,我寻机去走动走动,或许还有一线转机。”
沈渊劝解:“兄长,大桓将门自是忠君爱国,我们不宜过从甚密。”
“罢了。”沈鸿摇头叹息,“虽民生多艰,可你毕竟孤身在异乡,不该叫你烦忧,我再觅良策就是。”
不再多说什么,他便进宫去了。
沈渊却是因他的话思绪繁杂,趁着其余使臣跟着沈鸿入宫觐见的时候,借着去后厨寻茶点的时机打听。
梁国使团连带沈鸿在内不过五位使臣,从武康出发时却足足带了总共六十多个伺候饮食起居的仆从,另有随侍的美人若干。
过江防时,桓军拦着不许带太多人入京,逼着他们精简了一半仆从和美人,但其中专做吃食的庖丁依旧有七位。
此时在后厨当值的庖丁心宽体胖,白白净净圆圆滚滚的,像只煊呼呼的大馒头,见沈渊气度不凡,猜测他是哪位贵人,笑呵呵道:“小的是谢大人家的,公子有何吩咐?”
此次梁国使团的副使姓谢,出身陈郡谢氏,作风奢靡,使团中的仆役有小半都是侍候他的。
沈渊随口说了几样茶点,便与其攀谈起来。
这庖丁一开始疑心他是大桓官员,还有些拘谨,后来见他平易近人,便畅所欲言起来。
想起沈鸿的话,沈渊问:“听闻武康还驻扎了不少桓军,是不是百姓的日子也难过?”
提起这事,正在揉面的庖丁笑开了花:“小的有个老乡是开包子铺的,在城郊。生意冷清,挣不了几个钱。听他说,自从桓军扎营,几乎包圆了他的包子,让他还发了笔小财。”
“您说这稀奇不稀奇,小的还是头回听说军爷吃了包子要给钱的!”
这让沈渊也有些意外,但想想段曦宁乃是治军严明之人,桓军将士与百姓秋毫无犯便也不奇怪了,又试探问:“梁国毕竟差点为桓军所灭,你们不怕吗?”
庖丁满不在乎道:“桓军就算打进来,杀的也是宫里的贵人和那帮官老爷们,咱小老百姓怕啥?改朝换代这事儿早不稀奇了,日子不还是一样过。”
沈渊提醒道:“覆巢无完卵,你毕竟是谢家仆,若是你家主人被杀,你怕是也难独善其身。”
“悖 扁叶∪魍训匕诎谑郑“到时候我就赶紧跑呗!我一个做饭的,谁能把我当盘儿菜啊?挣几个月钱还要我玩命不成?”
闲话的这阵功夫,庖丁已经把几碟样式漂亮的点心上锅蒸了,腾起的热气熏得屋子闷热。
沈渊掏出一袋碎银递给他,叮嘱道:“此言到底不妥,你知我知,莫再与旁人胡说。”
“好嘞!”见胡咧咧几句就有银子赚,庖丁脸都笑开了花,“您放心!”
一高兴,他好奇心更盛:“您也是大桓鸿胪寺的官,来这儿公干?”
“不是。”沈渊摇摇头,“我来见我兄长。”
庖丁接着问:“您兄长是……”
沈渊如实道:“世子。”
庖丁一时想不起来大桓哪个世子来了怀远驿,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这怀远驿里面唯一的世子就是他们梁国的,登时大惊失色,就要伏地认罪。
沈渊忙扶住了他,温声安抚道:“放心,我不会与任何人乱说,你只当是与我随意攀谈了几句。只是我不明白,你口中的桓军似乎算不得恶人,为何世子会对其不满?”
庖丁犹豫了一下,小心揣测道:“小的听府上人说,驻守武康的桓军将军是个大老粗,脾气不好,逮着谁骂谁。朝堂上的人,包括世子和梁王,都被他指着鼻子骂过。贵人们讲礼数,怕是会觉得如此太过粗鲁无礼了吧?”
见沈渊若有所思并不多言,庖丁又道:“其实这也没什么,他们背地里也没少说您的坏话,可见入不了那帮贵人的眼,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沈渊未再多说什么,吩咐他等点心好了叫人送到世子院里。
贵人不踏贱地,这是沈鸿心中一以贯之的想法。
他自然是想不到,沈渊会去找一个庖丁闲聊,一路上只在想觐见后该如何周旋。
虽然背地里段曦宁提起沈鸿常出言不逊,但正式会面了却没说什么不中听的,十分平常地寒暄了几句。
沈鸿虚与委蛇地客套许久,发现对方似乎总能绕开他想说的话,无奈之下干脆开门见山,道明用意:“陛下,两国休兵已有些年了,驻扎在武康城的桓军,是否也该归国了?”
自梁国与大桓议和之后,段曦宁撤兵前就令大将韩新柏率重兵驻扎在武康城,美其名曰拱卫武康安危,如同楔子一般牢牢镶嵌在梁国腹地,让他们行事处处掣肘。
他梁国自有兵马,为何要大桓的铁骑来拱卫国都?
更何况这批驻军的粮饷都需梁国朝廷来出,耗的是他梁国的国力。
用着梁国的钱,养着大桓的兵马,这女皇真是打的一手好算盘!
不止如此,桓军大将韩新柏还要三天两头跟着梁国君臣上朝,插手梁国要务。秉承着大国之臣当小国之主的想法,俨然等同于太上皇,行事傲慢无礼,时常出言不逊。
他不提还好,一提起这事,段曦宁笑得人畜无害,一副推心置腹为人着想的模样:“梁国既奉大桓为上国,与大桓修好,不止每年给钱给粮,嫡亲的皇子都送来大桓,大桓总该有所表示。”
“只是我大桓比不得梁国富庶,钱粮自然拿不出来,也没什么嫡亲的皇子,只好派人护佑梁国安危。聊表心意,世子莫要心里过意不去。”
沈鸿没想到这人还能这么无耻,一时心梗,又不能发怒,竟不知说什么好,缓了缓才道:“陛下,梁国岁贡已是不堪重负,韩将军手下将士的军饷,实在负担不起,不知陛下可否……”
“世子这是什么话?”段曦宁一瞪眼,满是控诉,仿佛都是他不地道,“将士们可是去给梁国看家护院的,谁家请护院不都得给月钱?世子难不成是要让他们只干活不吃饭?”
她一副指责沈鸿就是周扒皮的神情,让他气血翻涌,还不得不强行忍耐,面上满是为难:“梁国积弱,实在养不起这么多兵马。”
段曦宁一笑,顺水推舟道:“那正好,反正吴兴沈氏儒法传家,是看不起寒门武人的,不如就此刀枪入库,马放南山,专心由韩将军的兵马拱卫便可。”
切!到嘴的肥肉她暂时不吃就算了,还不能揩两把油了?
这种事上不得寸进尺就不错了,怎么可能让步?
沈鸿一噎,竟没想到她还能无赖到这个地步,脸色有些难看,只忍耐着不敢翻脸:“这……”
偏偏段曦宁还一脸和颜悦色,颇为亲切,意有所指道:“世子,以后都是一家人,这种事,何必分那么清楚呢?”
听她这么说,沈鸿眸色一凛,知她有一统天下之意,警惕地问:“陛下此言何意?”
段曦宁并不直接点明,笑得意味深长:“世子以为呢?”
沈鸿不寒而栗,思绪飞转,想到了什么,故意道:“齐大非偶,恐不敢高攀。”
闻言,段曦宁心下微愣,不由地莫名,却仍端着高高在上的帝王风范,不咸不淡地与他打了几句机锋。
待沈鸿退下,她才一头雾水地看向素筠:“他方才什么意思?不会以为朕看上他了吧?早都成亲的老男人了,脸皮咋这么厚?”
这话问得素筠哭笑不得,她家陛下怎么该敏锐的时候迟钝,该迟钝的时候却又这么敏锐?
她无奈道:“陛下,借他十个胆子也不敢如此臆想,您定然会错意了。”
“那他说什么齐大非偶的鬼话?”段曦宁轻哼,“谁他大爷的跟他齐大非偶?”
素筠轻轻摇摇头:“还不是您先说什么‘一家人’的话?”
段曦宁理直气壮道:“大江南北,炎黄子孙,一直都是一家人,朕又没说错!”
“是是是。”素筠含笑顺着她道,“是那沈世子愚钝,会错了陛下言外之意。”
第75章 兄友弟恭
沈鸿觐见完出来, 回怀远驿的马车上,随行的那位姓谢的使臣问:“世子,情况如何?”
沈鸿面色凝重, 眉头紧蹙,摇摇头:“那大桓女皇不好相与,很难讨到便宜。莫说是撤军, 减赋之事只怕也难以谈成。”
“那该如何是好?”谢使不免担忧, “此行若一无所获, 只怕回去之后, 王上要斥责殿下。”
沈鸿缄默, 眸色幽深,在心中盘算着什么, 就听谢使提议:“要不,问问七公子可有良策?毕竟他与那女皇……”
他话未说透,沈鸿也清楚他什么意思。
无非要说沈渊佞幸之辈,或许私下里能帮他们吹枕头风。
沈鸿只淡淡道:“你将事情想得太过简单, 那女皇并没那么好对付。”
“有什么的?女人嘛, 还不就是那么回事!”谢使不屑,眼中藏不住地鄙夷, 却顾忌这是在云京,不敢高声言语。
即便如此, 段曦宁仍旧轻易知道了他们的言行举止。
听人禀报时, 她根本不放在心上,仿佛只是在听说书人讲故事,反而还安慰气得不轻的素筠:“莫生气, 他们不过轻狂之辈,应当高兴才是。”
“那姓谢的算个什么东西, 给陛下垫脚都不配!”素筠仍旧骂了一句,气不过道,“陛下要任他狂悖不成?”
段曦宁未恼,只笑道:“这样的人最好对付,掀不起风浪,于我们而言,不是好事吗?总比城府极深的好。”
素筠不放心问:“您不担心那沈鸿利用沈公子做什么?”
“不必杞人忧天。”段曦宁胸有成竹道,“一个沈渊,做不了什么的。”
她是惜才,却也不会为了这个“才”步步退让。
若不能为她所用,弃之又如何?
想到来人禀报沈渊在怀远驿问那梁国厨子的话,她饶有兴味地摩挲着下颌,轻笑:“这两兄弟,有点儿意思。”
怀远驿中,沈渊随手拿了一卷《汉书》来看,却有些心不在焉,思绪不知飘向了何处,指尖停留在书页上,久久未曾翻动。
不知过了多久,院中传来一阵喧闹人声,约莫是沈鸿他们回来了,其中还有女子婉转娇怯的声音,像是他们带来的美人迎了上去。
沈渊听那庖丁提起过,这些女子大多是穷苦人家的女儿,被父母所卖成为了私伎,境遇比起流莺好不了多少。
那些士族子弟出门在外不想带家中姬妾,便会在路上买这样的女子消遣,归家时再将其转卖,惟有少数格外喜欢的会带回府中。
这些女子每到一处便极尽讨好之能,只为了能被主家带回府,有个安身立命之所,好过四处辗转。
说到底,她们也是一群可怜的苦命人。
那些金玉其外的世家子,享用她们时无所顾忌,事后却又想装出高洁出尘的模样,嫌弃她们脏了自家门楣,甚少有人愿意将外面的女子带回府。
沈渊忽然明白了,在长安时明明段曦宁救了那位南枝姑娘,为何还会心绪低迷。
天下命苦女子千万,即便是太平盛世,她们想安身立命也是极不易的,就算救得了一人,仍旧还有数不清的女子处于水深火热之中,身不由己,艰难求生。
段曦宁这样睥睨天下的君主尚存力有不逮之时,何况旁人呢?
他听着庭中的动静,忽然想,兄长是默许这些随行使臣如此,还是也参与其中?
似乎听闻,兄长与长嫂算不得琴瑟和鸣,好在还未曾闹出宠妾灭妻的事。
好一会儿,沈鸿进来时见他手中拿着一卷书,随口问:“阿渊在看什么?”
沈渊抬头,神色怔了一下,转而带着几分意味不明,问:“《汉书・董仲舒传》兄长要看看吗?”
听得书名,沈鸿面色一僵很快又恢复一派温润:“怎想起看史书了?”
“闲来无事看看杂书打发时间罢了。”沈渊捕捉到了他那一瞬怪异的神色,便知他定然看过这书。
毕竟这书中最出名的一句乃是“《春秋》大一统者,天地之常经,古今之通谊也”,而兄长如今定然是不愿听什么大一统的话。
原来说着古文经之外皆为杂书的兄长,其实也并不会只限于经学。
沈鸿听了,神色微松,浅笑道:“难得我们兄弟重逢,却囿于政事不得闲,都未能好好说说话,委屈你独自在这怀远驿中打发时间了。”
“无事。”沈渊轻轻摇摇头道,“我向来都是孤身一人。”
见他形单影只,未带侍人,沈鸿忽然提起:“这些日子怎么不见商陆跟着你?”
沈渊愣了愣,解释道:“我这几日不在,承明殿总要有人看顾,便留了他在宫中。”
“你独自在外,还是有个贴心人随身侍奉为好。”沈鸿关切道,“如今你也大了,该有个房里人好生伺候,叫你知事,不如……”
沈渊不傻,自然听出了他这是想给他塞个女人,立即严词拒绝:“不必,我不用人伺候。”
眼见沈鸿还想说什么,他略有不满地问:“兄长,出使大桓乃是朝政要务,为何还要带些女子,声色犬马,岂不遭人非议?”
“他们向来如此,无伤大雅,不必在意。”沈鸿并不将此当回事,“带着她们总归有些用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