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渊泰然自若道:“陛下给我的。”
顾聿衡听了只觉难以置信,怔愣在原地一时竟回不过神来。
他可拿不出什么陛下亲令,自然被拒之门外,独自在长乐门外接着吹冷风。
而聚集了大批玉钤卫的怀远驿则是闹得沸反盈天。
许多女子见是大桓官兵抓人,吓得如惊弓之鸟,四散奔逃。
谁人不知,若是落到那些兵痞大老粗手里,不出半月能被折腾得一块好皮都没有?
她们这些做皮肉生意的,最怕的就是落到官兵手里。
玉钤卫的人也不是什么怜香惜玉的主,只管将人带走,才不管她们怎么想。
不多时,谢使院子里传出一阵惊呼,里面竟是闹出了人命。
进去搜查的玉钤卫直愣愣地撞见谢使房中一妙龄女子,未着寸缕,体无完肤,横尸其间,手脚还以奇异的姿态扭曲着,将玉钤卫这帮杀气腾腾的甲士也看得触目惊心。
发生这么大事,几名玉钤卫立即将衣衫不整的谢使押住,扯过一床薄被盖住了那女子,忙将叶青锋请了过来。
见惯了生死的叶青锋看到那女子的惨状亦是大骇,顿时腾起杀意,当即便想将谢使枭首泄愤。
按捺许久,这才将心中戾气压下。
杀人不过头点地,此番作为,实非人哉!
叶青锋命人给那女子收了尸,面色阴沉得吓人。
那些原本惧怕大桓官兵的女子更是吓得抱作一团,哭成了一片。
“大人!”
忽然,有个粉衣女子突然不管不顾地冲了出来,跪在了叶青锋面前不停地扣头:“求大人为盈袖做主!她是被姓谢的磋磨死的!”
“明明是这贱婢无福!”
谢使丝毫不觉有什么,还在叫嚣。
不过是一卑贱私伎而已,蝼蚁一般,死了便死了,谁还会因此叫他偿命不成?
叶青锋面色紧绷,听他狂吠,照着他心口结结实实地踹了一脚,直踹得他飞出去三尺,倒在地上不省人事。
他冷哼一声,面无表情地看向那粉衣女子,道:“你接着说。”
粉衣女子字字泣血,控诉路上谢使如何践踏女子,来时路上已使两名女子命丧黄泉,在到了怀远驿之后又如何蹂躏其余女子
而她们求告无门,惟有忍气吞声,受着非人摧残。
反正早晚都有一死,此女今日也是豁出去了。
她就不信,在大桓的地界上,姓谢的还能一手遮天,为所欲为!
叶青锋听完并未作何反应,只是脸色愈发铁青,命人将所有人都带走。
动静闹得这般大,沈鸿也亲自过来了,看到死狗一般趴在地上的谢使,吓了一跳,忙问:“将军,这是怎的了?”
叶青锋看向他的目光冰冷异常,冷声道:“世子,这里是大桓,杀人偿命,由不得任何人横行。”
他可不信这位世子丝毫不知情。
“将军,他毕竟是……”
沈鸿正想辩解,便被叶青锋粗暴打断,眸中满是警告:“谁都不行,包括世子你。”
“他是谁又如何?”叶青锋声调愈冷,“今日我就算打死他,陛下也不会因此降罪。倒是世子,得拎清形势。”
他敢如此行事,自是自信陛下是极讲理的。若她在此,只怕还要为他拍手称快。
宣政殿内,“讲理”的陛下自堆满奏章的书案间起身,毫无顾忌地伸了个懒腰,打了个大大的哈欠,命大宫女来掌灯,打算回仙居殿。
刚出了殿门,远远的就见沈渊匆匆前来,与她迎面对上。
“陛下?”见她安然无恙,沈渊诧异地唤了一句,当即朝她行礼,不放心地询问,“陛下可安?”
段曦宁耷拉着脸,语调拖得长长的:“不安!”
沈渊心下一惊,以为她受了伤,担忧地问:“怎会不安?”
“困。”段曦宁掀着沉重的眼皮问,“怎么大半夜的过来?”
原来是夜深困乏,沈渊松了一口气,带了几分歉意道:“惊扰陛下,是我的不是。”
段曦宁朝仙居殿走去,打了个哈欠问:“见到叶青锋了?”
“是。”沈渊跟在她身侧,只错开半步,看她有些迷糊,胳膊微抬准备随时扶她,全神贯注地看着她,生怕她一个打盹栽个跟头。
“进宫来做什么?没想明白?”段曦宁又问。
沈渊自叶青锋突然言语挑衅起便觉不对,此刻大概已明了她想做什么,有些不解:“陛下何必如此大动干戈?”
“朕乐意。”段曦宁哈欠连连,脚步愈发快,“你为此专门跑进宫来,亦是大动干戈。”
“我只是听闻……”
听闻她遇刺,担心她真有个好歹。
沈渊紧跟着她,一路跟到了仙居殿门外,吞吞吐吐也未曾说出个缘由。
段曦宁早已神游天外,准备随时会周公,见他还跟着,调侃:“朕的寝殿,你想进去啊?”
沈渊止住了脚步,闻言面色极不自在,可疑的红晕自耳根蔓延,在漆黑的夜色下隐藏得极好。
第79章 天经地义
将军府, 顾安之寝居外,守夜的小厮困倦地蜷缩在外间的矮榻上,不由自主地畅游梦乡。
这位赫赫有名的大将军向来是一觉睡到自然醒, 极少起夜叫人伺候,且府上有护卫防得如铁桶一般,寻常宵小无敢来犯, 因而小厮睡得分外心安理得。
不知做了什么美梦, 小厮脸上还带着显而易见的笑意。
忽然, 一道人影闯了进来, 惊碎了他的美梦, 吓得他匆忙起身,还未回过神来, 就听内室传来将军中气十足的骂声:“逆子,大半夜的闯老子的卧房作甚!皮又痒了?”
半夜被搅扰好梦,顾安之真是气不打一处来,坐起来骂骂咧咧一巴掌便呼了过来。
顾聿衡灵活躲过这一掌, 对他的叫骂习以为常, 权当耳旁风,没大没小地一屁股坐在了床边, 急切地问:“老头子,你可有进宫的令牌?”
顾安之没好气地质问:“要进宫的令牌作甚?何事不能明早说?”
顾聿衡混不吝道:“不行, 我就要现在进宫看看。”
闻言, 顾安之气得骂道:“小兔崽子,夜扣宫门,你找死啊!是不是嫌你爹日子过得太舒服了?”
哪个手握兵权的将军活腻歪了, 敢大半夜的没有陛下宣召就往宫里跑?
顾聿衡对他爹这态度十分不满,劈头盖脸地质问:“老头子, 我在外面听说她遇刺了,宫中宿卫现下戒严,说不定真出什么事了,你怎么还睡得着?”
听得此言,顾安之吓得全身血都凉了,脑子空白了一瞬,很快又回过神来,斜睨着自己傻儿子,实在不想多说:“宫中有期门军,宫城外有十六卫,陛下的事轮不到你个小小的鸿胪寺典客操心,滚回去睡你的觉。”
一听这话,顾聿衡瞪大了双眼,没想到这是自己那忠君爱国的老爹能说出来的话,口不择言道:“老头子,你这说的什么话?你就不怕一觉醒来成三朝元老了?你怎么还睡得着的?”
“闭上你的狗嘴!”正打算躺下的顾安之侧身指着他骂道,“说的什么晦气话!”
顾聿衡这才觉出不对,听说那人遇刺,这老头子怎么一点儿不着急?
他立即询问:“老头子,你跟我说实话,是不是没有什么遇刺的事,那凶女人又憋着什么坏呢?”
听他言语对陛下不敬,顾安之照着他的屁股结结实实地踹了一脚:“滚!”
顾聿衡起身灵巧躲过,就见自家老头子翻身背对着他躺着,一副不想搭理他的样子。
估摸着再把老爹扒拉起来,指定得挨揍,他在原地站了许久,看自家老爹确实不着急,思虑许久,这才起身出去。
听到没了动静,顾安之扭头看了看,见他确实出去了,翻了个身让自己躺得更舒服,不由腹诽。
又是遇刺,陛下怎么回回都使这招,就没个新花样?
也就是这兔崽子没见过世面,信以为真。但凡见过当年陛下先登凉州的英姿,便不会觉着陛下是能遇刺的人了。
她不杀旁人就谢天谢地喽!
况且,宫城内外皆是陛下心腹,就是只苍蝇飞进去,期门军也要认个公母,何况是刺客这么一个大活人?
白日里玉钤卫的叶青锋也来通过气,夜里的动静只怕都是玉钤卫弄出来的,不知到底是要作甚,只知有人要倒霉了。
沈渊自知深夜入宫已是不妥,见段曦宁安然无恙便放下心来,并未在宫中久留。
今夜他既与叶青锋一唱一和,怀远驿是暂时不能回去了,匆匆出宫后,他就去了玉钤卫的官署。
叶青锋刚巧带兵回来,迎面与他碰上。
沈渊含糊地询问:“叶将军,要抓的人可抓到了?”
“此事似乎不该沈公子关心。”叶青锋板着脸并未回答,只抬手请他进去,“沈公子应该想想,怀远驿闹出了人命,如何收场?”
“怎会出人命?”沈渊大惊,难以置信,“何故如此?”
两人在官衙的侧厅落座,叶青锋道明原委:“有人指证,跟随你兄长入京的那个姓谢的副使,将一女子蹂躏至死。我的人搜查时刚好撞见,那女子约莫是今夜丧命的。”
“今夜?”沈渊先是错愕,旋即不免惋惜,活生生的一条人命竟白白消逝,“谢使呢?”
“在地牢。”叶青锋道,“不论如何,敢在云京如此行事,决不轻饶!”
说完,他有些疑惑:“只是我有一事不明,陛下怎知怀远驿会出这种事?”
沈渊见他不明所以,知他大约是不清楚陛下意欲何为,便未多言,只奉承一句:“或许是陛下神机妙算,明察秋毫。”
既想不通,叶青锋也不再深想,只命人将抓回来的那些女子都暂且妥善安置,等明日禀报陛下再作处置。
夜里闹了这么一场,动静不小,翌日朝中自是议论纷纷。
段曦宁早起上朝前想起自己昨夜编排的那出刺杀的戏码,临时起意,叫素筠为她敷粉,让自己看起来面色苍白了些许。
短短几个月内,自家陛下接连被“行刺”两次,朝中一片哗然,义愤填膺者恨不能将那莫须有的刺客挫骨扬灰。
而玉钤卫追捕刺客,竟发现梁国使臣在怀远驿犯下命案,更是引得一片哗然。
刑部尚书是个铁面无私的人,自是见不得草菅人命之事,不愿看案犯逍遥法外,当即上书要按大桓律例重惩。
此案一目了然,依律处置自是应当,且案犯亦不过是梁国使团副使,其他朝臣也无异议。
段曦宁未曾想到还能闹出命案,不由怒火中烧,当即便允了刑部尚书料理此案。
此事乃玉钤卫当场撞破,实情一目了然,证据确凿,唯一特殊之处不过是案犯乃梁国使团的副使,因而刑部审理得极快。
出了这样的事,沈鸿也知不能善了,但这谢使好歹也是陈郡谢氏的公子,私心里,他还是希望能留其性命,吃些教训,让他能将人带回武康便好。
谁知几番打听,竟得知刑部判了弃市,明日正午在京兆府门决杀。
他不由大惊失色,赶紧思量对策却毫无办法,直接入宫求见段曦宁,却被告知陛下昨夜遇刺受惊,不见外人。
去鸿胪寺周旋,鸿胪寺也管不了刑部的事。
沈渊午后才回了怀远驿,见沈鸿为谢使四处奔走,甚为不解:“兄长,如此伤天害理之人,哪里值得相救?”
沈鸿本就为此事心急如焚,闻言质问:“那可是谢氏子,说起来也算是你的表兄,你说当不当救?”
谢氏子又如何,不还是人吗?
沈渊冷然:“杀人偿命,天经地义,本就与身份无关!”
听他如此说,沈鸿不满,愤然道:“不过是一私伎耳,卑贱之人,也配叫堂堂谢氏子偿命?”
沈渊诧异,似乎再度看到了兄长当初云淡风轻命人将仆役杖毙的情形。
他怎的忘了,兄长眼里,这些不算人,只是物件、是牲口,是可以随意践踏的存在,让高高在上的世家子为这些人偿命,乃是荒诞不经大逆不道。
他长吁一口气提醒道:“兄长,这里是大桓,自有法度,不是世家子可以胡来的地方。肆意妄为者,必自食恶果。”
他并不想与沈鸿争吵,耐着性子同他分析利弊:“此事可大可小,为免因此牵扯上梁国,兄长还是明哲保身为好,切莫因小失大。为一谢使引得大桓对梁国发难,本末倒置,得不偿失。且身边有如此平行卑劣之人,亦损及兄长名声,当尽早割席。”
这番话沈鸿似乎听进去了,久久未曾言语,好一会儿,轻叹一声道:“堂堂梁国副使,就这般命丧异乡,实在不怎么好看。”
“堂堂梁国世子,包庇此等卑劣之徒,那才是真正的名声有碍。”沈渊立即劝道,“当断则断,总比酿成更大祸患的好。”
看着眼前之人,沈鸿眸色深深,总觉着似乎有什么在脱离掌控。
宣政殿中,叶青锋将昨夜之事禀明,顺带将沈鸿四处转圜,想要设法营救谢使之事一并禀告,令段曦宁听了不由冷笑:“朕若是沈鸿,此刻必然老实缩着,免得引火烧身。姓谢的是他的副使,朕可不信他完全不知情。”
叶青锋猜测:“想来是世家子不同寻常,那人还是他母族表弟,因而他才这般费心。”
段曦宁轻哼:“不知今日若朕要杀的是沈渊,他会不会这般费心。”
“毕竟是亲兄弟……”叶青锋说着,又有些不确定。
昨夜他当面将沈渊抓走,今日也未曾见沈鸿让人上玉钤卫官署问上一句,反倒是四处为那姓谢的奔走。
段曦宁也不想多说,转而问:“昨天那些女子,被你抓走之后可有不满或是畏惧?”
“初时她们是极为惊惧的,似乎以为会被抓去做营伎,倒是未曾闹出什么事。”叶青锋回禀道,“只是玉钤卫毕竟不是她们该待的地方,陛下有何打算?”
“锦绣堂不是有地方吗?”段曦宁理所当然道,“叫云京的锦绣堂腾出个地方,把她们安置过去便是。”
叶青锋诧异:“她们毕竟是梁人,陛下要长留她们于云京不成?”
“不论以前是哪里人,以后便是桓人了。”段曦宁意有所指道,“今日是几名女子,明日便是江南百姓,皆为朕之子民。朕要让他们知道,只有在朕的治下,才能过得更好。”
说着她又吩咐:“不过,若这些女子有想回梁国者,尽管放她们回去,绝不强求。”
叶青锋犹疑:“梁国使团会甘心放人吗?”
段曦宁笑眯眯地问:“此事由得着他们吗?”
撤军之事未能谈成,又发生了谢使这件事,只怕沈鸿已无心思管这些他原本就轻视的女子的去处。
叶青锋一想是这个理,拱手领命。
段曦宁又云淡风轻道:“朕想做的事也做了,让鸿胪寺收拾收拾撵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