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向讲究急事缓办。
倒要看看,蜀国能昏到什么地步,从汉中劫掠所得能撑几时?
她给韦玄忠安排的好戏,还不到上演之时。
在汉中安民之时,她又重新派人给虞升卿和拓跋昭去了信,之后便少有动作,一力恢复汉中民生。
她将沈渊的沙盘也搬到了汉中,没事便与顾安之坐在沙盘前拟定战线。
三月开春之后,双方已对峙许久,蜀军尤其困顿。
剑门关内诸将除韦玄忠之外皆有几分懈怠。
一场春雨过后,国都蓉城突然连发九道上谕命韦玄忠分兵支援江油关,称江油关处忽有大批桓军攻关。
借道阴平攻江油关,以此直取蓉城,这是当年邓艾灭蜀的路子。
自蜀国立国以来,吸取教训,不断整修江油关,韦玄忠更是在此地屯了重兵。
且阴平道地势险要,难以令大批兵马通行,想要集结足以破关的兵马,难如登天。
另外,他若是这女娃娃,就该同时猛攻剑门吸引兵力,声东击西,策应攻打江油关之兵马。
可她似乎并无开战之意。
前思后想之后,韦玄忠一再拒绝分兵江油关,坚持固守剑门。
蜀国太子见他如此冥顽不灵,干脆让户部彻底断了剑门关钱粮,悉数增至江油关,并不断催促其分兵。
待春耕结束,韦玄忠为剑门关断饷数月的将士着想,无奈接受第十四道召他回师的上谕。
就在他分兵一月后,大桓突然发布伐蜀檄文,言称蜀国逆天虐民,勾结外邦犯我华夏,要替天行道,吊民伐罪。
段曦宁决定分兵三路,第一路为先锋,作成佯攻之势,以牵制敌军兵马;第二路为策应,由南面直插剑门,策应主力兵马攻关;第三路为主力,直冲关槽,攻击关口主峰。
出兵之前,原本随军做文吏的顾聿衡拼死请战,甚至还立下了军令状,愿不成功便成仁。
鉴于他当年跟随先帝屡立战功,如今再披战甲有此决心,段曦宁便允他所求,令他做先锋。
剑门关内,原本就已人困马乏,且断粮多日的蜀军早已无斗志,不少将士只想着明日还能去何处劫掠,丝毫不在意桓军有何动作。
顾聿衡这先锋还做出了花样,故意搞得声势浩大,似有千军万马、排山倒海之势,还找了个女兵扮段曦宁,他自己扮顾安之,让蜀军误以为是段曦宁和顾安之所率兵马,从而吸引了大批蜀军。
此举甚至骗过了韦玄忠。
听闻桓军大举进攻,且是段曦宁亲自带兵,韦玄忠立即全神贯注地防御此路兵马,不给对方一丝空隙。
正面过招,顾聿衡自然是比不过韦玄忠这种老将的,但他脑子活泛,打不过就开始想野招。
先前听闻段曦宁猜测剑门关内有可能断粮,他就故意让大军时不时喊话,说桓军善待降兵,粮草充足且给士兵满饷。
此外,他还趁着顺风之时命人埋锅造饭,方便饭菜香气能飘到蜀军那边。
已许久未曾吃过饱饭,且军饷时时被朝廷克扣的蜀军,哪里能受得了这个?
本就军心涣散的他们愈加三心二意,甚至有人当真生了二心,想要去投桓军,被韦玄忠发现,当场斩首几个,才遏制了这股风气。
除顾聿衡外,段曦宁又命另一年轻将军宋长风为策应,她与顾安之为主力,估摸着先锋一路将韦玄忠吸引过去了,当即大举攻剑门关。
等到韦玄忠意识到不对劲时,三路桓军已经都逼近了剑门关主关口,大批蜀军皆已溃逃。
值此危难之际,蜀国太子竟还在发上谕命韦玄忠增援。
在剑门关将破之时,江油关破的消息率先传了来。
五月初,剑门关破。
段曦宁终于率军进入了她父皇心心念念了一辈子的剑门关。
韦玄忠仰天长啸,悲愤异常:“老夫戎马半生,竟会败在一个女娃娃手上!天亡我也!”
不顾左右劝阻,段曦宁飞身上了关楼,斥道:“韦玄忠,你戎马半生,到头来只会纵兵劫掠百姓,大半辈子当真是活到狗肚子里了!”
“你效忠的朝廷,昏庸无道,残害百姓,勾结外敌,倒行逆施,你根本就是在为虎作伥!”
韦玄忠一怔,想起少时从军,曾满腔热血指天发誓要保境安民,建功立业。
然而到如今,他既未保得住家国,也未能使百姓安居乐业,当真半生戎马转头空。
他苦笑一声,面上是难以掩住的悲怆,旋即拔剑。
“陛下当心!”刚登上关楼的顾聿衡闻声急忙大喊着朝这边冲过来。
他话音刚落,就见韦玄忠已刎颈,热血撒入他坚守大半辈子的地方,身体却还像座山峰一般矗立。
段曦宁有一瞬恍然,似乎不敢相信她曾经以为的劲敌这般轻易便已绝命。
直到眼前之人轰然倒下,她才回过神来,只令道:“厚葬。”
剑门关一破,蜀中门户大开,灭蜀便犹如探囊取物。
西蜀龟缩蜀中上百年,也就四周屏障难越,一旦险关攻破,蜀军便丝毫没有还手之力。
桓军身经百战又准备充分,一路摧枯拉朽,竟比当初打荆国还要容易许多。
在剑门关破前,虞升卿和拓跋昭已带兵破江油关。
九月,双方会师于蜀都蓉城城下。
蓉城城池坚固,易守难攻,段曦宁也不心急,先命大军合围,截断城中水源。
让他们在这儿过年也不是不行,蜀王要是还有心情放烟花,他们还能凑个热闹。
第94章 人生得意
段曦宁未曾料到, 蜀王昏庸,自毁长城,竟在这种关头还死性不改, 想着沾染美人,扣下了蓉城守将年轻貌美的爱妻。
这位夫人已有身孕,宁死不从, 触柱而亡。
听得此消息, 蓉城守将悲愤之下, 干脆下令开了城门直接向桓军投诚。
就这样, 大军围城数日之后, 段曦宁未费一兵一卒便攻下蜀都。
那守将率先带人冲进蜀宫杀了蜀王,为爱妻报仇, 倒是省了她不少事。
她投桃报李,大方封赏了这守将,优抚蜀地降将。
西蜀太子亦知大势已去,自缢而亡。
至此, 桓军伐蜀, 大获全胜。
蜀地在脱离中原上百年之后,又重归中原王朝。
蜀亡之后, 段曦宁将蜀地按她当初在舆图上的设想,设剑南道, 暂分十九州。
灭蜀虽异常顺利, 治蜀却是极头疼的一件事。
蜀国朝廷在此无所不用其极地敲骨吸髓,对本就已经穷得吃观音土的百姓还在横征暴敛,致使曾经的天府之国流民遍地, 衰败异常,民不聊生, 看不出一丝锦绣繁华地的景象,简直是一个糟糕透顶的烂摊子。
原本,段曦宁虽对皇族下手狠,但各级官吏尤其是地方小吏若愿归顺大桓,她还是会用的。
毕竟她再神通广大,也不可能将一国上下各级官府都换一遍。
但蜀地各级官府盘剥百姓的贪官污吏数不胜数,桓军每到一地,便有大批被坑害的百姓前来求其伸冤。
一开始还只是走投无路、求告无门,抱着必死决心的百姓。
后来各地百姓见真的有用,且桓军军纪严明,与百姓秋毫无犯,前来喊冤的人便越来越多,将桓军当做天兵天将一般。
一月下来,桓军杀的蜀地贪官污吏都快赶上两军交战时杀的敌军了。
这样的情形,显然不是发布安民告示,收编几个旧朝地方官便能解决的。
段曦宁当即赶紧催促吏部和鸿胪寺派人过来协助治蜀,以期能尽早恢复蜀地民生。
在朝廷派人来之前,桓军上下但凡读过几本书的都开始忙碌起来,充作文吏,帮着料理琐事。
为能解一时用人之难,段曦宁命全军在蜀地就地征召文吏,重建官署,招抚流亡。
蜀地读书人观桓军行事作风多有利百姓,陆陆续续有不少人来投靠,这才使临时搭建的官署有人可用。
顾聿衡本以为自己主动请缨,又立战功,这回怎么着也能顺利做了武将,谁知拿下蜀地之后,又要干文吏的活儿。
这便罢了。
虞升卿那厮早早地就跟着拓跋昭的大军撤回了陇右,他手里的活儿也全丢给了顾聿衡,让他忙得团团转,有几日连水都顾不上喝一口。
好在段曦宁后来承诺,待班师回朝之后将他调回原来的武将职官,他这才有了些盼头,干起活儿来更卖力了。
行军在外,段曦宁被琐事扰得心烦。
御驾亲征前她成天埋首文书,御驾亲征后还得每日忙这些,那她不是白出征了?
恰好,西南夷趁着蜀地大乱,兴兵来犯,劫掠边地百姓。她借机将这些零碎之事通通丢给其余诸将,与伏虎带兵出去平定西南诸夷。
武德即是一大德。
她最喜欢以德服人了。
武安殿中,段景翊反复翻看着蜀中来邸报,转头问一旁的程庆之:“程先生,阿姐他们现在班师回朝,是否能赶得上回来过除夕?”
“已入腊月,大概不能。”程庆之摸了摸自己花白的胡子,思量片刻,意有所指,“今年内外大小事宜,怕是需要殿下来主持了,文武百官都看着殿下。”
段景翊不知是否听进去了,只有些黯然道:“记事以来,阿姐头一次未同我一起过除夕。”
程庆之眸色幽深道:“殿下,天家无父子,遑论姐弟?”
段景翊听了面色倏然冷下,丝毫不客气,极为直白地问:“先生是在离间我与阿姐吗?”
程庆之面色一僵,矢口否认:“未曾,只愿殿下认清当下情形罢了。”
段景翊不再与他搭腔,低头反复翻看蜀中来的一应文书。都是记述蜀中要务,没有一封阿姐单独给他的。
他寄了那么多家书,阿姐一封都未回,这让他不免有些委屈。
阿姐不是总拿他当孩子吗?
把他这么个孩子放到家里,还让他见过理政,阿姐怎么放心得下的?
见他默然,程庆之又接着道:“当年亦是伐蜀,先帝折戟,重病不治,回师后驾崩,此时此刻,恰如彼时彼刻。”
“先生,今时不同往日。”段景翊皱眉道,“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数百年。”
“自是不同往日。”程庆之意味深长道,“这颠倒的乾坤该各归其位了。殿下怎的就不想想,自古以来哪里会有隔子传女这般荒唐事?”
段景翊微怔,旋即反驳道:“大位自是能者居之,阿姐文韬武略皆为上乘,她登基自是令万众信服,可使我大桓强盛。”
见他似乎还想接着说什么,段景翊不由愤愤地将他后面的话全堵了回去:“先生难不成癔症了?怎的今日句句大逆不道?您已过知天命之年,我可不是,莫拉着我一起找死,我嫌亏得慌!”
程庆之一时哽住,好一会儿才道:“殿下以陛下为天,无人可与之相较。然而在陛下心里,您这个弟弟,似乎比不上其他人。”
段景翊气得要反驳,脑海里回想起去年除夕时,阿姐与沈渊在廊下相拥的场景,驳斥的话堵在了嗓子里。
他从未见过阿姐与谁这般亲近过,好似谁也无法将他们分开。
“先生今日闲话忒多,还是早日回去歇歇吧。”他冷着脸逐客道。
在除夕之前,段曦宁将反叛各部皆料理了一遍,令诸夷宾服,之后才还师蓉城。
她也因此在中军大营设了元日大朝会。
其实蜀宫早就被收拾干净腾出来了,可她嫌弃亡国之君尤其还是个昏君住过的宫城晦气,不愿意住,便一直待在军帐之中。
平定了蜀地也算是实现了她与先帝之夙愿,她自是十分高兴,趁着这大好的日子与众将士开怀畅饮,大有不醉不休之势。
就她那酒量,素筠在一旁看得提心吊胆的,生怕她在众将士面前耍酒疯,早早地将她拉回了大帐之中,硬按着不让她出去。
醉酒之后的段曦宁犟得很,直嚷嚷着自己未醉不尽兴,趁着素筠去为她打水净面的功夫一个不注意就跑了出去。
可她酒意上头脚步有些虚浮,刚出大帐便撞上了一个人。
“谁啊?”她醉意惺忪地抬眸,撞进一汪清泉里。
抬头见是一张面如冠玉的脸庞,她唇角扬起,不客气地朝对方伸手,捏住了他下颌,笑得心满意足:“醉卧美人膝,醒握杀人剑。老天待我不薄,知我近日春风得意,还为我送美人来。”
“陛下。”沈渊无奈握住她手腕,将她的手轻轻按下,“这是喝了多少?”
“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美人也想陪我喝酒吗?”段曦宁不老实地去挠他手心,本就不稳的身形倒进了他怀里,揪着他的衣襟,十分豪爽,“走,陪我喝好了,赏钱多的是!”
知道这醉鬼正酒意上头,沈渊赶忙稳稳地接住她,将她打横抱起,回了中军大帐中。
紧跟着出来寻她的素筠见到沈渊,颇感诧异:“沈公子,你怎在此?”
沈渊一面抱着段曦宁朝大帐中走去,一面简短地解释道:“吏部实在凑不出太多文吏,太傅让我带太学生随吏部的人前来,看看能否解燃眉之急。”
他已许久未曾见她,趁着众人安顿行李时抽空过来想见她一面,没想到会碰巧遇见她醉酒。
素筠赶紧跟着他进了大帐,招呼他将段曦宁放到行军榻上。
段曦宁却不干了,搂着他的脖子不肯下去,无赖道:“美人,我的,不准走!”
沈渊生怕她摔着,不敢硬将她放下,无奈轻声提醒:“陛下,是我。”
“咦?美人认识我,咱们还有前世今生的缘分不成?”
醉眼惺忪的段曦宁猛地凑近了他的面庞,仿佛他稍微一动便会贴上她的面,这让他耳根处瞬间泛起红晕,却又担心摔到她,不敢乱动。
他转头去看素筠,却见大帐中只剩他们二人。
她的指尖轻轻拂过他的眉眼,描摹着他俊逸的五官,如一片羽毛般,缓缓滑向他喉间,引得喉珠滚动。
这一下,她像见着了什么新奇的事物一般,愈加新奇地轻点喉珠,让他急忙向后仰头,躲避她使坏的手:“陛下,别闹。”
谁知她丝毫不知收敛,越玩越起劲,逼得他坐在了行军榻上,赶紧抓住那作乱的手,却被她抽回手一把按倒,扑在身上。
“就要闹!”段曦宁愈发无理取闹起来,竟来扯他衣领,“送我的美人,就是要让我开心。”
沈渊整个人像烫熟了一般,再无法克己复礼,一把抓住了她那双魔爪,顾不得许多,翻身按住了她,气息有些不稳:“陛下,莫要乱来。”
段曦宁神情有些委屈,嘴一瘪,控诉道:“你欺负我!”
一见她如此,沈渊当即就慌了,赶紧起身松开了按着她的手,歉意道:“我不是故意的。”
“我认得你!”段曦宁立即坐起来,眼神晶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