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看已经掩盖不住这个秘密,云庭将无尘剑缓缓收起。
她的敏锐和聪明令他十分讨厌,但是她没有学会如何威胁别人。
若是他在此地杀了她,这个秘密同样也能被掩盖住。她是散修,无门无派无根基,要对付也很好对付。她是真的不知道?
怕是那人快要熬不住了。
她做到这般,一切只是为了救一个人。这一瞬,他想起了自己。
他道:“你一定要救他?就算代价是你的一条命?”
他看见她的眼底聚拢了一些光亮。
只听少女道:“我必须一试。”
云庭侧过身,声音冷漠:“你只有半个时辰的时间,时辰一到,无论你有没有回来,我都会回收法器。”
孟枝枝坚定道:“我会尽快赶回来。”
他从腰间囊中取出一物,那是一把破烂的油纸伞,谁也想不到这是引魂的法器。
引魂伞,不光能引出活人之魂,并且对寻魂而言,只要有一丝生气,世上魂魄皆能有迹可循。
孟枝枝接过引魂伞。
她一刻也等不了,连防护阵也没施展。一把将引魂伞打开,自己置身于伞下,隔绝天日。
她闭眼捏诀。
她默念道,引魂伞,快带我去赢破魂魄在的地方。
她的魂魄抽离了出去。云庭见状,手一挥,给她周身设下防护罩,拿出香炉点上一根香,自己盘腿而坐,将无尘剑插在了身旁。
风卷声啸,时空飞渡。
孟枝枝睁开眼,看见底下一条巨大的黑河涌动,河中滚动着无数股粘腻的泥状物,密密麻麻,多得就像沙漠里的沙子。
它们纷纷聚集到一处,在啃噬着一个人。
她定睛一看,那人竟是赢破。
她赶紧下身,将这些邪影都驱散开。
“赢破!”
她落到他身边。
赢破身上被咬出数个窟窿,他一整张脸所剩无几,眼眶里只剩下半只眼球。
他的魂魄残破有缺。
孟枝枝这下总算明白为什么小桃仙说赢破的身体撑不住了。
魂魄破损,身体也会随之毁灭。
就差一点,赢破的魂魄就被彻底吞噬尽了。
她无法带他回去。如今只要轻轻一动,赢破的魂魄说不定就灰飞烟灭,当务之急,是她要替他修补魂魄。
但这魂魄如何修补呢?
她只有不到半个时辰的时间了。
黑河之中,无数的泥状邪影对他们虎视眈眈,发出了贪婪的吞咽声。
“孟,芷。”赢破残破不堪的魂魄发出丝丝微弱的声音,“是,我,没保护好你。是我,错了。”
她不知道赢破究竟经历了什么幻境,他分明现在都看不见她,却还在念叨她的名字。
孟枝枝道:“我会带着你一起活着出去。”
她心一凛,她腾空而起,魂魄发出耀眼金光。
事到如今,只有一个办法。
她要杀光整条河里所有的邪影,让它们把赢破的魂魄吐出来!
金光乍现,冲击整条黑河。
无尘剑嗡鸣,云庭睁开了眼睛。
这个世界马上就要崩塌了。
他视线移到孟枝枝脸上,她面无血色,忽而喷出一大口鲜血。
他立马上前点住她的几个穴位。
孟枝枝魂魄归体,七窍流血。
云庭探察她的身体,道:“你的魂魄……”
孟枝枝擦了擦嘴角的血,道:“我把人救回来了。说好了半个时辰,聚魂伞,还你。”
聚魂伞下出现一个少年沉睡的魂魄。
孟枝枝身体如坠冰窖,每根手指都失去血色,透着青灰色。她的脸上出现充满死气的乌紫色血管纹路,但她依然尽力将赢破的魂魄装进了自己腰间的香囊中。
她又将香囊取下,艰难地放到自己胸怀中。
她垂首道:“这件事谢谢你,我知道你说半个时辰,是因为引魂伞只能引出活人的魂魄半个时辰,超过时限,活人的魂魄会反被引魂伞吸收吞噬。我看过书的。”
云庭瞳仁微缩。
少女终于体力不支,倒在地面上。
在这场生死幻境里,云庭仰望天空,自问自己当初拜入仙门,是为了杀光世上所有妖邪,不再有人受苦。
他手握无尘剑,道:“魇灵,你逃了这么久,引我入梦,是想破我的道心?不过你错了,斩妖除邪之路艰苦,再重来一遍,我依然要杀。”
“你该后悔,不该让她出现在幻境之中。”
云庭闭目,面额上出现白色的豹纹,冰天雪地,天上下着鹅毛大雪,地上生出无数尖锐冰晶尖刀。
“人剑合一,灭。”
孟枝枝睁眸的一瞬,发觉自己躺在了别院的西厢房中。
小桃仙正守在她床头,眉头紧皱着。
“赢破呢?”孟枝枝几乎从床上弹了出来。
小桃仙将她摁了回去,道:“你急什么啊?他没死,你该关心下你自己好吗?你怎么搞的,我答应你让你找到法器去寻他的魂魄,可你自己的魂魄呢?”
她抓住孟枝枝的手腕,妖力往灵脉里探。
孟枝枝想要阻止,却发现自己法力施展不出,却是连阻挡小桃仙都做不到。
她喉头涌出一股甜腥,嘴角缓缓滴落鲜血。
小桃仙眼神一震,赶紧用妖力去平复她的气血,道:“魂魄十有八损,伤身治疗易,伤魂要医难。你还要不要命啦?”
孟枝枝将血硬生生咽了下去,道:“我是医修,救人当求尽力。我损失魂魄还可以凭借修为支撑,但他做不到。”
小桃仙戳了一下她的额头,道:“你也知道你是医修,不是大罗金仙,魂魄比肉身还重要,这个道理你不知道吗?”
小桃仙气地坐在床上,道:“这下可好,我没办法帮你了。你的魂魄烂成那样,只要一运灵力,就是自找死路。灵药无用,这世间还有什么东西能修好你的魂魄……”
她苦恼地抓着自己的头发。
孟枝枝抓住她的手,道:“小桃仙,没关系。我很好,你看,我只要不运灵力,一切都好。”
小桃仙道:“那你还要找你师父吗?”
孟枝枝气弱道:“要找的。”
小桃仙不想再戳她的伤心事,可心中气闷至极,道:“别让我看见那个皇帝做对不起你的事,不然我第一个不放过他!”
孟枝枝心中无奈。她不知道怎么跟小桃仙解释这回事。
“小桃仙!那个皇帝今夜就要和樊家小姐拜堂了。”冥漆从屋外化形进来。
他正面撞上孟枝枝那双睁开的眼眸,不由惊喜道:“枝……枝,你醒了!太好了,你都昏迷整整七天了。”
小桃仙蹦跶一跳,用头狠狠顶了一下冥漆的脑门。
“哎哟。”
小桃仙道:“你叫什么叫,冥漆,你是不是找死啊。那个狗皇帝简直欺人太甚,姑奶奶要找他讨个说法!”
她撸起袖子就要往外干。
冥漆立马拦着她,道:“小桃仙,别冲动。”
小桃仙被他夹在腰上,道:“冥漆,快把我放下来!别人不知道,你难道还不知道吗?傻狍子为那狗皇帝吃了多少苦头,妖都有感恩之心,人怎么会没有?他醒来之后竟然还不忘去找那个樊家小姐成亲,成他祖宗的亲,真是气死我了!”
“小桃仙,你冷静一点。”
“我冷静,冷静个屁。快放我下来,不然我连你一块揍。”
孟枝枝按住脖颈,想克制从喉头传来的痒意,她缓缓从床上下来。
她道:“我想一个人休息下,拜托。”
“那枝枝,你早点休息。”冥漆背着小桃仙推门而出。
冥漆将小桃仙放了下来,小桃仙掐着冥漆的胳膊肉,道:“都怪你!”
冥漆吃痛,身体向后倒。
小桃仙肉眼可见的紧张起来,下意识伸出手去抓。
没想到冥漆自己站直了身体,笑呵呵揉着被掐过的地方,“小桃仙,别担心,我不疼,一点都不疼。”
小桃仙背过身去,暗恼不已,“大傻子……谁担心你了。”
天色渐晚,孟枝枝走出房门,看见别院张灯结彩,处处挂着红灯笼,红绸从头连到尾,寓意着子孙后代连绵不绝。
与她过去记忆中的一模一样。
不知为何,她心中竟然感到一丝安慰。她所作的一切,皆无愧于心。她还活着,南元国将一切安好,这些是最重要的。
她想咳嗽,硬生生止住。
周围的太监不敢看她,纷纷低下头,忙活自己手中的事情。
孟枝枝走了几步,就开始头晕目眩,她咬着牙,再走出几步,两腿发软,就要摔倒出去。
一个拦腰抱,孟枝枝想看清抱着自己的人。
“小孟女官,我送你回去。”来人竟然是樊鸣。
孟枝枝冷了语气,道:“不劳烦樊大人,放我下去。”
樊鸣笑意不达眼底,压低了声音道:“小孟女官,劝你安分一些。今夜将有五湖四海的道士聚集皇宫,你房中的两位朋友怕是危矣。”
孟枝枝冷道:“你们想做什么?”
樊鸣迈进西厢房,将门缓缓合上,将她放到床上,道:“这事你莫要管,好好养病,保住龙嗣,你还有一条活路。一切已成定局,你自身难保,何必再管他人之事。”
孟枝枝捂嘴咳嗽,喉头又是一股腥甜,嘴角染上鲜艳的红,与雪白的肌肤形成鲜明对比。
樊鸣目光落到她的唇角,指腹伸了过去,孟枝枝将脸撇了过去。
她抬起冷冷的双眸,红唇开启:“樊大人,凡事皆有因果,你就不怕报应今日降临?”
樊鸣笑了,道:“我权当你是在祝我美梦成真。”
他伸出手,指腹往她嘴角一擦,娇嫩的感觉留在他的指纹上,酥酥麻麻。
孟枝枝再不止住咳嗽,口吐鲜血,这一吐,直接吐到了樊鸣的脸上。
她一双眸子直直地看着。
樊鸣脸上挂着零零星星的鲜血斑点,他轻轻抹去,低头闷笑,道:“今夜舍妹与陛下拜堂,你心有怨气也正常。早些休息。”
说罢,他转身离去。
孟枝枝头晕眼花,就看见眼前几个樊鸣的背影同时在打转。心里也松了口气,瘟神总算走了。
以她现在的状态,无力战斗。听樊鸣的口吻,樊家想要小皇帝和樊盈绣成亲,似另有所图,他们暂时无碍。
她掏出一张符纸向小桃仙和冥漆传了信,让他们今夜先暂避风头,做完一切,又禁不住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天色渐黑,樊鸣带着驻守军站在别院,仰头望着天上圆月。
大太监钱喜不由叹道:“月亮如此圆满清润,不知广寒宫上的仙女又有多温柔如水。”
樊鸣道:“仙女?”
钱喜惶恐,道:“奴才一时胡言乱语,大人切莫当真。”
樊鸣舌齿碾磨:“仙女的脾气可不太好。”
钱喜摸不着头脑,“大人所言是……?”
樊鸣抬眸道:“来了?诸位道师。”
一群人齐齐落入此地,掀开墨色斗篷,恭敬地抱拳。
樊鸣道:“这里就交给诸位道师,请务必保证舍妹的安全,让成亲仪式如期举行。樊家会记下诸位的恩情,必不后忘。”
众人齐声道:“遵命。”
此时,风起云涌,阴风阵阵。
别院之中,红灯笼之中烛火摇晃,红绸花飞舞。
赢破头绑红丝带,穿着一身大喜大红的婚服。他双膝下跪,头深埋了下去,在他跟前站着之人是樊鸣。
樊鸣道:“陛下,你想去哪儿?”
赢破抬头看他,红色绑带飘飞缠绕嘴边,一字一句道:“孤要见孟芷。”
樊鸣一脚踩在他的肩膀上,狠狠踩了下去,赢破的身体渐渐下沉。
樊鸣道:“我刚刚见了她,她说,她不想见你。有件事忘记告诉你,舍妹曾找过她,想要她来顶替与你成亲,但是你知道小孟女官说了什么?”
他微微垂眸,眼神中含着鄙夷。
“她说,她不愿意。”
赢破猛地抬头,漆黑的眸子如火焰忽明忽灭,咬牙切齿道:“你撒谎。”
樊鸣道:“陛下,你不信,不如回去问问舍妹?”
赢破心如刀绞,他朝着西厢房位置一步一步跪爬过去,红血丝布满眼球,偏拗道:“孤要见孟芷。”
樊鸣又是一脚将他踩趴在地上。
“你见了又如何?前几日每夜趁人不备,偷溜出来看她,有何用?你害得她重伤昏迷,她恨你都来不及,又怎么会愿意见你?”
赢破的脸紧紧贴着地面的石子,很快皮肤被刺破,流了一地鲜血,还在拼命挣扎。
樊鸣冷冷地看着,“不要忘了,你想当真正的皇帝,樊家便成全你,让你同二小姐成亲。或者你要想让孟芷知道,你是个三心二意的人渣?”
赢破身体一滞。
那方来报,在樊鸣耳边低语一声。
樊鸣眼中藏不住的戾气,对他们道:“看好陛下,别让他离开别院。”
他快步离开,周围的太监和侍卫无一人敢上前搀扶赢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