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你阿耶。”
刚想随口跟问出的为什么却在刹那间住了口,只得临时转成,“阿耶他实在太没规矩!”声音都倘若了几分。
宋启自然知道阿耶为什么要偷听,还不是因为府中事宜总越过他,二伯只和他单独商量。
现如今的宋家已经暗中搭上了八皇子的线,却不能为任何人知晓。否则,圣上心思敏锐又善猜忌,到时候恐怕不止是宋家,连八皇子的东宫之路都有可能万劫不复。
越是这样,越得谨慎小心。
宋启的阿耶,所有人都知道是什么德行,好大喜功,从来藏不住秘密,最好和一群狐朋狗友出去喝酒,美其名曰经营官僚伙伴间的情感。可众人皆知,他的官是靠家族荫庇得来的。真正看懂这层关系的人从不与之结交,而整日上赶着,捧臭脚的人全都是看上了宋氏家族这棵百年屹立不倒的大树而已。
“整日避着他反而让他更加逆反,你阿耶啊,就像个长大不得孩子。”
宋启不知该如何开口,对于他阿耶,虽然所做种种不论是非对错,在二伯眼里确实上不得台面,甚至有点哗众取宠的意思,可那毕竟是生他养他的阿耶。
他于是岔开话题,望着宋友来手中不断摩挲的印章,“这印章看着有些眼熟。”
宋友来歪过章钮,让宋启一看,得意道,“这是你苏伯伯亲自雕刻的。丑是丑了点,但好在还能用。”说着还打开朱色印泥,轻轻按压,随手将一本翻开一半的不知名书籍上重重压了上去。
“这不是轻雪幼时用的那本《千字文》。”
宋友来展开,泛着黄的旧时痕迹上赫然印着鲜艳的朱红小字,“转眼已经两年有余,是有些想轻雪了。”
面前坚毅的国字脸随着年龄的增长有些微微下垂,尤其是这两年,明明还算老当益壮的时候却突然显出几分垂老的痕迹。二伯从前最喜爱轻雪,从小就极其宝贝,磕着碰着都会心疼好久。宋启一直以为宋轻雪可以过着宋家大小姐的日子肆意妄为的快乐下去,却没想到,连婚事都不能做主。
世家大族,身不由己,思及他的婚事,也不知会被用来与哪一家缔结,来巩固这固若金汤背后的岌岌可危。
宋友来将《千字文》小心翼翼地平整放好,微微翘起的首页连连摩挲可仍旧卷起一角,也不知是在安慰宋启还是安慰自己,盯着首页的那几个字,仿若熟悉的稚语萦绕在耳边,叹息道,“轻雪那样聪明,会让自己过得好的。”
不过几息间就收起这份伤感,转而看向宋启,“我也听到过关于你和苏家那丫头的事情,可人家早已嫁人,你也该放下了。”
见宋启还看着那本《千字文》,又道,“我身为宋家的掌事人,连你妹妹的婚事都不能随心安排,更何况是你。”停了半响,声音又悠悠响起,“你可是宋氏未来的掌事人,在亲事上更不能马虎。”
“过几日让你伯娘选几个长安城中的贵女,叫你好生相看相看。若是有是喜欢的,也该定下来了。”
宋启闻言有些茫然,胸口的软肉却钝钝的疼,轩敞的书房让他觉得格外狭小,颇有些喘不上气。明明是从几年前就知道的安排,如今规规矩矩原原本本的告诉他后,还是避免不了的呼吸发紧。
簪缨世家,哪个不是利益与利益的结合,怎么可能不看门楣只凭心意。
他轻轻嗯了一声,便合揖告退。
远在城西的苏达打了个响亮的喷嚏。随即一件柔软的外衫便罩在她身上,随之覆上来的还有一双温热大手,苏达专注地看着新出的话本子,对于在她身上不怀好意游走的大手也只是微微前倾躲避。可那双修长大手见她只顾眼前的话本子,就开始变本加厉地越发向下,轻车熟路地就去轻揉她腰间软肉。
两人自从确认关系由假变真之后,便不再分床。夫妻房事也是水到渠成的事情,只不过苏时清在家中备考,时间充裕,在这事是更是热衷。
苏达眼皮一翻,没好气地去捉他不安分的手,“这才看书几个时辰,又想偷懒。”她放下手中的书,转过身双手齐齐按住他的手,“你可别忘了,若是落榜的话,你自己去想怎么赚钱,我们苏家可不养闲人。”
见苏时清答得轻易,琥珀色眼中始终带笑,甚至连表情没有一丝变化,让苏达觉得一脚踢在了棉花上。
她分出一只手,又拾起那本看了一半的话本子,砸向苏时清催促道,“那你还不赶快去看书!”
撇着嘴开着玩笑,语气中漾着笑意,“若是真的落榜,我干脆直接休了你!”
本是一句戏言,却不想居然一语成谶。
永春十三年,万物复苏,春回大地。
今日该是放榜的日子,苏达一早就领着暮色去礼部南院东墙之旁候着。因为苏时清极为自信,对自己又十分把握,苏达所幸就让他待在家中,等着衙差上门报喜。
苏达望一眼被乌云遮盖的昏暗天穹,拉紧了暮色的衣袖。时至辰时,周围人越聚越多,俨然有要踏平这敞轩的泓南街的气势。
她拉着暮色脚下刚躲过不知从哪来的还沾着泥水的乌靴,不过轻轻闪身,就撞上一旁锦布襕衫的瘦弱肩肘。苏达瞬间瞪大了眼睛,因为周围人实在太多,她才紧忙把即将惊呼出声的檀口立即闭上。她实在想不到她一柔弱女娘,竟然把那瘦弱肩肘直接撞得向后栽去。
这郎君的身子骨也忒脆弱,她还没用什么力气就能轻易撂倒一个年轻儒生。
现在的年轻儒生个个手无缚鸡之力,再想起苏时清那宽厚肌肉。
惹得苏达不由得多看那人几眼,心里庆幸还好这地方人多该是摔不到他,可那人就仿佛一张被风吹过的纸,颤颤巍巍地向后倒去。
刹那间,只听到七倒八斜的一片呼喊声,苏达来不及再继续多看一眼,只得嘴上连连说上几句抱歉就又被人流不知涌向何处。
虽说今日来的大都是等着放榜的年轻儒生,可也不至于个顶个地弱不禁风。
刚刚那幅好像田里成片倒伏的禾苗一样场面,着实令苏达印象深刻。
随着一声嚎亮铮响,摩肩接踵的人群自发让出一条仅仅能让一人通过的小道。
伴随着所有人的目光灼灼,身着官袍头戴交尾璞头,腰间系上一根正红玉带的官人臂弯间抱着约有一人高的黄纸长幅卷轴目不斜视地踏步而来,身侧灰色官袍小官手中还抱着另外两卷,身后随着两位手握横刀的衙役。
众人仿佛鹰眼一般的目光只堪堪看过官人一眼,便齐刷刷朝他双手上的物件瞧去。连老天爷也好像极感兴趣一般,恰在此时鼓吹一股略带冷意的春风,把天穹吹开一个口,露出亮堂天光,让众人看得更是清楚仔细。
那是官家才能用的黄纸,从被墨色浸染背面恍惚间能看出些大致字体。
两侧离得近的人难以忍耐心中的迫不及待,居然探着脖子直往官人怀里钻。只见官人还无甚反应,他身后的衙役却已在电光火石间,抽出一抹银白,明晃晃地架在了那伸长的脖子上。冷白的刀刃反着刚露出的天光,映在周围人的脸上,惊骇之下的狰狞之色配上煞白银光,叫人全部敛去嚣张,噤了声。
“小郎君的脖子修长,也不知上没上榜,难道就要断了脑袋在放榜前?”
轻飘飘一句话却犹如千金砸在鼎沸人声中,炸开锅一样的沸腾瞬间将至零点,苏达不由得裹紧了披风,竟觉得有几分冷意。
就像蓦然间归于平静的寒潭,静谧森然。
官人见所有人都老实下来,才气轻蔑地环视周围一圈,小心翼翼地把手上卷轴缓缓展开,清脆如竹咧的纸张声响充斥在每一个人的耳间。
视力好些的儒生卯红了眼睛死死盯着那张纸上的红字,嘴唇翕动,却不敢在发出一丝响动。
苏达攥紧手中茸毛披风,只盯着那官人的脸去看。许是因为盯得太过大胆,竟听到周围响起一句丽声嗤笑。
“现在的骚浪蹄子,也不知道是来看榜的,还是看人的。”
声音不大,但至少她周身几人都入了耳。
她听在耳里,唇角勾上一抹笑意,可现在却不是与人争执的时候,仍旧不移目光,不给她半分关注。
惹得那人声更胜,颇有些口不择言,“果然是个骚狐狸。”
但这不堪入耳的话却惹来周围儒生的不满,不少人微微皱眉,可大都按兵不动,只一人许是多了几分好管闲事的怜悯心,他掏掏耳朵讥讽道,“这位娘子说话好生难听,也不知是谁家女眷,你家家主平日里也是教你如此尖酸刻薄,满口胡噙的。”
那女娘才就此慌了神,现在等在此处放榜的不外乎是参考的儒生或者家眷。也不知道片刻之后谁就鸡犬升天入了黄榜之上,自己实在犯蠢,怎么就忍不住这张嘴,在此得罪气人来。万一真给家中夫君添了堵,只怕更会天天往那骚浪蹄子的小院跑。
她微微颔首,眉眼低垂,窈窕身姿微侧,显得楚楚可怜。
周遭男子居多,见状也就不好再出声责怪。
苏达半点多余目光都不曾赏给那女娘,仍旧盯着放榜官人手上动作,巨幅黄纸已经张贴在南墙之上,浓重的墨色排列整齐的跃然纸上,只见他嘴唇微微翕动。
“放榜!”
二字犹如洪钟敲击在场所有举子们的心弦。
苏达从最后一张纸的末尾慢慢往回看,心中苏时清的名字已经念成经咒。目光一字不落地缓缓上移,却还没出现那人的名字。手肘被被紧紧抓了一把,暮色惊喜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娘子!你快别从底边找了,看上面!”
她转过头看暮色,顺着她示意的目光使劲仰起头。
只见苏时清的名字赫然写在榜首。
一瞬间,她好像身入无人之地,所有的声音在此刻全部迷蒙得像风像雾,明明四处飘散无处不在,可又让人忽视他们的存在。
眼前只有那张黄榜。
和那道名字。
刹那间的惊喜过后,苏达拽起暮色扒拉开周围的人就家跑。
偶尔听到或叹息,或惊喜,或议论纷纷。
“苏时清是谁,怎么从没听说过。”
“许是孤僻怪异之人,凡是来过摘星楼探讨学识的举子就没有我不知道的。”
“这人我可知道,看那边。那是王家的下人,刚刚我在一旁,可特地听到王府仆人专门去找这人的名字。不管如何,那可是和王家沾了关系的人。”
几人朝着他说所的人望去,正好赶上王二虎落轿赶来。那两名奴仆赶紧簇拥过去,可不是正是王家的人。
第68章 突生变故“能容我回趟家吗?”
苏达现在心中只有一件事,一定要在报喜官人之前赶回家中。
二月已是月底,前两月下的雪还积在路边,混着黑泥花化了又冻,冻了又话,时至今日仍还有脚踝更高度。
她云鞋踩在渗着雪水的路上,因为飞踏的脚步溅起混着黑泥的雪水,干净的白色裙摆上刹那间斑斑点点。
这条裙子是过年时做的新衣,特地在最贵的合衣轩做的,掌柜的能说会道,听闻她这件衣裙要做来等郎君放榜之日穿,还忽悠她另外绣上了喜上三元纹,有光是工期就又加了半月,工钱也涨了500文,说是这图案寓意最好,绣出来又好看。
饶是从来不信这些苏达,也仿佛中了蛊,居然就被轻飘飘的几句话哄骗得将手中银钱拱手相送。
微微刺骨的北风从裤脚穿堂而过,不一会儿,裙摆绣品上的白丝黑线喜鹊就被黑泥糊了整张身子,这下可好,连连头尾都分不清楚,再看与三元谐音的三颗桂圆,猛然间消失两颗。
苏达蹙眉看了一眼,要是以往她定会捧着绣品短吁长叹一番,免不了还会骂上那油嘴滑舌的掌柜两句,可她再看一眼,心中思忖半刻,眉间褶皱瞬间抚平。
三元遮两元,不正好对应上今日的黄榜头筹第一名的会元。
苏达脚下不停歇,嘴角却翘弯越高,把跟在身侧的暮色给吓得平白打了个寒战。
“娘子,你怎么了?”
“只是觉这钱好像没白花。”她摩挲着带着绒毛边的比甲,左拐右拐就在一间租赁马车的店面前停住。
暮色嘴唇张开,还没来得及说些什么,就看苏达已经马不停蹄地往里冲了。
“娘子!”眼瞅着就要把人跟丢,暮色紧忙提起裙摆,踩着一旁的台阶快步而上。临近门前还特地瞧了一眼侧门方向,不过才刚到门口这片刻功夫,已经有两辆高头大马,靓丽鬃毛的马匹后拉着蓝顶华盖的车厢鱼贯而出。
她瞳孔震颤两下,捂着砰砰直跳的心脏已经入了店内。
还没来得及打量,只觉得这店面颇小,就看娘子已经敲定租用的回家车具迈步要走了。她立即在红光满面的娘子身侧,往后院的走去。
半只脚刚踏进后院,就被马蹄扬起的黄土呛得捂着手帕干咳。
身前娘子只用点缀桂圆花纹的大袖盖住口鼻,眼神微眯,却不见愠色。再看一眼自己手上巾帕,只觉得有些烫手,也顾不得土气弥漫,紧忙拿下来。
她一个小女婢总不能比身边主子还讲究。
手刚落到一半,巾帕扫到胸前,就被一双葱白玉手托起,“我又不是讲究人,你何必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