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我会去找太师说明此事。”徐雍启告诉卞扶,“至于被人攥住小辫子,这你不必操心,从前淮漓水患他有把柄在我这,他也不会蠢到去向徐乾之揭发我。”
“太师那个人就是只老狐狸,他都快能熬走两位皇帝了。”卞扶对那位太师很不信任,“你主动送上这个把柄,不就相当于时时刻刻被他拿捏吗?”
“这是所有方案里,最可行的一个。”徐雍启道。
卞扶赞同他的话,只是想起徐雍启每月十七都要煎熬的疼,还是想想就龇牙咧嘴。
他想了想,瞎出主意,“其实,最好的方式是绕过徐乾之,你自己当皇帝。”
徐雍启闻言低笑了声,眉眼略舒展,只是眼眸依旧锐利。眉尾的疤痕显出几分冷戾,徐雍启淡声道:
“时机不到。”
意思就是,徐雍启有这个打算?
卞扶挑了挑眉,开玩笑道:“无父无君,佛说,弑父篡位者下地狱。”
手掌摊开,徐雍启垂首看自己满是疤痕与茧的掌心。他嗤笑道:“生前的事都不一定能管好,还指望死后去极乐世界?何况我已杀过那么多人,多一个徐乾之又有何妨。他是大荣弊病的深深溃烂所在。”
卞扶看他,“你是有什么计划吗?”
徐雍启掀了掀眼皮,抬眼看他,“你不是将要侍奉在徐乾之身旁吗?”
卞扶顿时瞪大了眼,他抖了抖胳膊,上面隐约有寒毛倒竖。
“所以这是,一箭双雕?”卞扶拊掌叹服,“方才我还想你为我顾忌这么多,是否太过心软。现在我知道了,你这脑子和权术手段,你不当皇帝谁当皇帝。”
徐雍启哂笑,“这是两码事,你是我的朋友,我不能不顾你意见送你赴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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醉香楼里感天动地朋友情,丞相府书房内,沈北綮和沈阁乔诠释什么叫“父慈女孝”。
沈北綮眉峰紧蹙,沈阁乔还睡眼惺忪,她有些困倦地打了个哈欠。
“爹爹叫我过来是有什么事吗,我好困哦,爹爹你快点说完,晚膳前我还能再睡一觉。”沈阁乔问。
沈北綮的眉拧得更紧了,他道:“你昨天随吿之去围场,是否和四皇子比赛射箭,还在后来的宫宴上弹奏古筝?”
沈阁乔点点头,“是呀,爹爹你怎么知道的?”
“我怎么知道的?你在昨日大出风头的事,整个京都都快知道了!”
沈阁乔被他突然放大的音量吓到,下意识往后缩了缩脑袋。她大致明白过来沈北綮生气的点在哪里,虽不觉得自己做错,但还是扮乖抬眼看沈北綮,道:“爹爹,那不是形势所迫嘛…你好好说话。”
沈北綮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将声线放缓了些,“什么形势所迫,有吿之那孩子在,轮不到你吃亏。”
“可是,那就会是他吃亏啊。”沈阁乔道。
沈北綮轻叹口气,循循善诱道:“从小到大,爹爹是不是一直叮嘱你,要低调行事?”
“是。”沈阁乔抿了抿唇,“可是……”
“没什么可是的,”沈北綮打断她的话,他道,“乔乔,皇子夺嫡万分凶险,爹爹不想你淌进那蹚浑水,只想你平平安安度过这一生。你在昨日大出风头,你有没有考虑过,很快会有人看不惯你,然后对你痛下杀手?”
“我不会让那些奸人得逞的,爹爹你放心,我……”
沈北綮再度打断沈阁乔的话,这回语气强硬很多,甚至有些咄咄逼人地质问道:
“你不会让奸人得逞,你怎么保证,你拿什么保证?敌在暗你在明,你有身手防身吗?退一万步假说你那点三脚猫的功夫真能打倒旁人,他若投毒呢,若刺杀呢?”
“我……”沈阁乔抿唇,“我现在可能没有能力,但不是还有徐雍启在吗?他说他会保护我的。”
沈北綮轻叹口气,摇摇头,为沈阁乔的天真,也为她所处境况的无可奈何。他告诉沈阁乔:
“乔乔,不是爹爹打击你,男人的承诺是最听不得的东西。他说他会保护你,他能保护你多久?”
“何况他将来是要当皇帝的人,权力于他而言大过一切,你以为利益冲突时,他会选择你还是选择皇位?”
“可是他……”
沈北綮今天好像根本没有让沈阁乔说话的打算,他再度打断沈阁乔,开口道:“明哲保身才是生存之道。乔乔,你答应爹爹,之后不会像昨天那样做了。”
沈阁乔抿唇不语,只是摇头。
沈北綮语气很是强硬,“你不应允,那我只能去奏请圣上让你二人和离。圣上当初想敲打徐雍启的目的既已达成,你也该回丞相府静心待着。后半生的夫婿你不用担心,昔尧那孩子会愿意娶你,就算他不想娶你了,爹爹也会养你一辈子。”
他将沈阁乔的未来明明白白安排完后,叹口气道:“你不要怪爹爹的话残忍,我这都是为了你好。”
“……”
沈阁乔还是低头沉默,咬着下唇不知在想什么。
沈北綮道:“那就这样决定,今日不用回翰祁王府了,徐雍启来找人我会同他说明。”
沈阁乔终于愿意抬头,她一双杏眼不知道什么时候敛了泪意,眼眸里有委屈和不解的情绪。沈北綮看得心惊,猛然想起乔思雨知道失掉孩子时,也是用这样的眼神看他。
沈阁乔现在好像很难过,沈北綮没见沈阁乔这样难过过。
他抿唇,“乔乔,我……”
这回换沈阁乔打断沈北綮,她慢吞吞地开口道:
“爹爹,你总是这样。”
“小时候我说想骑马,你答应我,却只让我浅尝辄止图个高兴,后来我的骑术都是偷偷学的。因为你怕我太声张,在马场上会将男子比下。”
“后来我说要学武功,你也答应我,只是你嘱咐陈师,不要教我武功,只让我学些防身本领和医术。因为你怕我有好身手后心也变野,跑去跟别人比武,然后把自己弄伤。”
“念书写字也是,好多书你都准我看,可是好多论断你觉得只能有一种观点。我知道你那是怕我走上极端,在外不慎发言遭杀身之祸。”
沈阁乔顿了顿,有晶莹的液体从眼眶要滑落,她努力瞪大眼睛憋住泪意。
但不从眼睛里掉下来的泪,会在声音里汹涌出来。她声线都有几分颤抖,道:“爹爹,我知道你爱我,我知道你很想很想保护我,你就盼着我平平安安的。可你能不能相信我一次,相信我有分寸,相信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沈北綮匆匆忙忙地给沈阁乔递手帕,但沈阁乔没接。一朝丞相遇多大政事都显得云淡风轻,此刻却手忙脚乱起来,他说:“可是乔乔,你会把自己弄伤的。”
“那有什么关系呢。”
沈阁乔直接用手抹过双眼,眼皮被磨得有几分红,也有几分疼。她不理会,只道:“爹爹,大部分时候我在为可以混吃摸鱼而高兴满意,可也有小部分时候,我想发光发热,遍体鳞伤也没有关系,我甘之如饴。”
“那点小部分时候,可能就是我人生的高光点,也是我活这一生的意义所在。”
沈北綮抿唇不语,他也沉默良久。
沈阁乔又道:“爹爹,平安很重要,可是快乐和成就感不重要吗?”
沈北綮闻言眼神微滞,他抬头,恍然发现沈阁乔真的已经长成一个大姑娘,而乔思雨也离开好多年了。
他好像总以为沈阁乔是个小孩,调皮捣蛋、不知天高地厚,什么都想试一试、闯一闯,需有人在身旁看着才行。
他轻叹口气,好像也是该放手的时候。
沈北綮眼神无奈叹惋,带着不舍、期盼、成全等种种复杂情绪。他说:“乔乔,你好像真的长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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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场促膝长谈结束,沈阁乔怀里多揣了几本书卷和图册——
那是归属乔思雨的。
那些书卷和图册,比从前给沈阁乔的那些,更神秘莫测,悠悠指向一个透着危险的未知领域。
沈北綮告诉她:“这些都是你娘亲的,她擅长蛊术,且相当精通。我从来觉得危险,不准你碰,也从不跟你说,如今都给你吧。”
沈北綮还说:“你娘亲可能在那些图册里,留了她所去往地方的线索。若你想,便试试吧。她也许在哪个地方等你。”
沈阁乔脸上泪痕还未干,她就带着那点可怜兮兮的泪痕,眼眸晶亮地开口道:“谢谢爹爹!”
沈北綮递手帕给她,还是忍不住叮嘱道:“还是要注意安全,有事和爹爹说。”
“好。”沈阁乔乖乖答应。
二人推门出去,屋外槐树下,徐雍启坐在那里。
见二人出来,他抬眼过来,看到沈阁乔脸上泪痕时眉蹙了一瞬。随后他看向沈北綮,很认真地开口道:
“沈丞相,我会选乔乔。”
第44章 少主
徐雍启这话听起来没头没脑, 可是好像与什么话接应上了。
沈北綮愣了一瞬,他问:“你说的什么?”
徐雍启目光和沈北綮的对上,带着十足真诚, 他缓声开口道:“所有利益冲突皆有法可解,一定要牺牲谁才换来想要的东西,是愚钝懒惰的做法。”
他顿了顿, 直直望向沈阁乔,眉眼浸润在光里, 明明是很凌厉的长相却在此刻生出些柔和意味。他道:“可若真有不能破局那一天,我会选择乔乔。”
方才他过来时, 隐约听见屋内争辩,也听见沈北綮态度强硬地让沈阁乔同他和离。
他知道沈丞相一片爱女之心,知道这会让沈阁乔平安, 知道他也会因此少掉许多担忧与责任。
可在听到沈北綮安排的一瞬, 一颗心紧紧揪起, 有什么东西梗在喉头沉沉下坠,一直要坠到无止境的深海。
在沈阁乔回复前的那一瞬,徐雍启想到了许多。
他想起醉香楼偷听到的笑言,想起她打马归来的潇洒背影,想起大婚当日昏昏烛光下,沈阁乔潋滟娇媚的眉眼。
他还想起毒发时,她递过来的手帕和颤抖的手;想起苍茫夜色里, 她蹑手蹑脚的接近与侧耳倾听。
想起好多好多,最后想到的是:
他不能失去沈阁乔。
无论是主动放弃, 还是被迫割舍, 他都不想余生里没有沈阁乔的身影。
人真的可以那样无私吗,愿意为天下人放弃一生所爱?
至少徐雍启不行。
沈北綮闻言又是一愣, 看向沈阁乔,“你相信吗?”
沈阁乔悄悄心动。她听人言论从来只听三分,余下七分自己揣测辨夺。
可那人是徐雍启,他好像从未对她食言过——
比如徐雍启答应她不纳妾,就真的没有因一点兵权而再娶他人。
但沈阁乔还是语气刁蛮娇俏地开口:“口说无凭,徐雍启你得给我立个字据。”
徐雍启闻言朗声笑了,他踱步走到沈阁乔面前,捏了心捏她泪痕已干的粉颊。他笑道:“行的,没问题,正好沈丞相也在,还多个见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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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真把“徐雍启不能因为利益牺牲沈阁乔”的话立成字据,白纸黑字签了名,还在上面摁了红手印。
沈北綮在一旁有些傻眼地看着,沈阁乔还催他:“爹爹,把你丞相的官印拿出来盖上,当着一朝宰相的面,他就不敢随口撒谎了。”
“……”
沈北綮抬眼,徐雍启正眉眼含笑地看着沈阁乔过家家似的乱来,一双眼里写满“纵容”二字。
他现在觉得徐雍启和沈阁乔很登对了,搁别人还真弄不出立字据这一套。
沈北綮也由着沈阁乔胡闹,去拿了官印给她,一边和徐雍启商议泸景瘟疫之事。
他道:“治愈泸景瘟疫的良方不是早早就研究出来了,怎么我听闻还没送往泸景?是哪里出了问题?”
徐雍启摇头,“那方子是假的。”
“啊?”
徐雍启将南疆细作、药方隐藏危害的事娓娓道来,沈北綮一面听一面眉头越蹙越深。
最后他一拍书桌,有些义愤填膺的,“混账东西!再想夺嫡,也断然不能干出与南疆私通之事!这不是误我大荣百姓嘛!”
“是,所以太师明日就会及时上呈新药方。”徐雍启顿了顿,道,“倘若没有意外,吿之会被委任主管泸景瘟疫之事,不多日动身前往泸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