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描淡写的语气,参杂不进一星半点的负罪感,仿佛自己犯下穷凶极恶的罪行也是情有可原的——这样一个天生的坏人。
可偏偏又拿他没辙。
“他是提出要送我一程,但我没打算上他车。”
好在她反应快,及时闭上嘴,没能让后续那句“你当我谁的车都上吗”脱口而出,从而被他逮到机会,同她不依不饶地就这个话题里的潜台词纠缠下去。
但某些人不仅天生蔫坏儿,还是个天生的谈判家,总能自行找到对方话里潜藏的漏洞。
“你为什么不肯上他的车,却上了我的?”
叶芷安能确定了,四年后的他,比五年前他们在一起前的某些地方更加让人讨厌。
她暗暗吸一口气,“因为我有想问你的事。”
“行,你问。”
“不用,我已经问完了。”
地铁站标识近在咫尺,再往前十余米是公交车站台,叶芷安及时开口,“你把我放到站台那儿就行,我坐公交回去。”
纪浔也没减速。
叶芷安坚持道:“你要是不停,我就跳车了。”
就那性子,还真干得出这事。
纪浔也无奈就范。
上一班次刚走没几分钟,叶芷安不想再等半小时,索性改成坐地铁回的家,吃完饭清理完桌子,听见苏念在客厅连着卧槽三声,“昭昭,小纪总给我发来好友申请了,你说我是该装作没看到,还是原地把号给冻结了?”
叶芷安多少能猜到纪浔也的目的,叹了声气说:“你要是还想在纪氏工作,就同意吧。”
苏念也叹气,将吸尘器放在一边,认命地摁下通过键,又在屏幕上劈里啪啦敲打好一阵,抬头言简意赅地总结:“小纪总问我你到没到家。”
在对面问出这个问题时,苏念终于反应过来那天他在员工食堂胡言乱语一通的目的,就是在跟她打探自己这好姐妹的下落。
可恶的资本家!心机男!
叶芷安毫不意外纪浔也能查到自己现在的住址,所以这会语气还能保持镇定,“你就跟他回:到了,累了,睡了。”
“……”
苏念哭笑不得,“他要找你,干什么非得通过我这个媒介?”
叶芷安淡声说:“分手第二天,我就把他所有联系方式都拉黑了。”
“……”
叶芷安泡了两杯速溶奶茶,其中一杯递给苏念,“他怎么回的?”
苏念把屏幕亮给她看,上面只有一个字:【好。】
好什么好?
真莫名其妙。
苏念还想说什么,叶芷安已经拿起吸尘器把手,朝窗边走去,嗡嗡声响了一阵,忽然停下,苏念下意识往她那儿看去,就见她跟木桩一样杵着一动不动,不免纳闷。
走进一瞧——“这是小纪总?”
并非她视力好,而是楼下那辆豪车存在感实在强,站在它旁边的男人更是,跟在拍韩剧似的,自带氛围。
看这架势是有备而来,苏念感慨了句:“他该不会要在楼下待一晚上吧。”
话落,她去寻叶芷安的脸,结果身边早就没了人影,几秒后看见人从卧室出来,边穿毛衣边说:“我楼下看看。”
叶芷安见到纪浔也那会,他还是一身黑,高领修身毛衣外罩着一件垂领风衣,倚靠在车门边,慵懒地抽着烟,今夜没什么风,吐出的烟圈在嘴边缠绕,迟迟不肯散去,氤氲着他的脸,神色难辨。
他们之间离得并不远,走过去满打满算不到二十步,她却感觉自己跨过千山万水,站到他跟前时,全身的力气散尽,疲惫到快要支撑不住。
叶芷安强装镇定地问:“是萧哥告诉你我住在这里的?”
她相信苏念不会把她出卖。
“萧政还不至于不靠谱到把下属的隐私透露给别人,当然我也没专门去调查你现在的行踪,不过——”纪浔也掐了烟,下巴一昂,指向五楼正躲在窗帘后暗中观察的苏念,“我要是想看自己下属的资料,轻而易举。”
叶芷安无话可说,裹紧身上的披肩。
这一动作被对面的人注意到,“上车说。”
实在是冷,叶芷安没跟他犟,正要拉开后座车门,手被人大力摁住,“你坐前面。”
对峙近两分钟,叶芷安才放弃负隅顽抗到底的念头,绕到副驾驶位置,因心里憋着口气,关车门的动静比以往都响。
半密闭空间隔绝了大半冷风,没开暖气的情况下,温度刚刚好。
叶芷安还是感到浑身不适,仿佛在经历冰火两重天的滋味,为了尽早结束和他的见面,只能做率先打破沉默的那一方。
“你从一开始就知道苏念是我的朋友,对吗?”
“知道。”
“那她进纪氏——”叶芷安知道自己不该多想,但她就是忍不住。
“不管是哪个回答,我想你都不爱听。”
他要是说他是看在她的份上,才把她朋友招进纪氏,那她肯定会恼怒他看低了苏念自身的能力。
他要是否认,她就会为自己自作多情般的想法无地自容。
横竖都是错误答案,不如不挑明。
“我现在能明确告诉你的是,余颂能进集团,是在我的授意之下。”
简历是余颂自己投的,不过以他面试时的表现,压根过不了二次筛选。
叶芷安皱了下眉,“你特地把他招进来做什么?”
纪浔也关注点很偏,“四年没联系过的人,你记得挺牢,看来这人真有点特殊。”
叶芷安这次没回“同班同学能忘吗”,不以为然地反问道:“我和你也四年没联系了,不也还记得你?”
这话一说出口,她自己都能品出不对劲的地方,更别提身侧的男人,果然一个偏头,就撞进他似笑非笑的眉眼里。
“从你回来到现在,都没拿正眼瞧过我,要不是我让人把温言之车撞了,怕是你在北城这段时间都不打算跟我说话,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你已经把我这个前任忘得一干二净了。”
纪浔也视线垂落,看向她不安分的小动作。
她紧张时总会下意识搅动自己手指,四年过去,这个习惯还是没变。
叶芷安终于停下,闭了闭眼,然后转过头,重逢以来,第一次直视他的眼睛,“你做这些,现在还有什么意思?”
她不过是他纷乱红尘里的匆匆过客,留下一些浅淡的痕迹,再老死不相往来,才是最好的结局,而不是顶着悬殊的身份,不清不楚地纠缠一辈子,或继续拿所剩无几的孤勇去寻求一个可能性微乎其微的未来,伤人伤己。
“我们已经分手了。”她压实声音说。
“是分手了。”
叶芷安一顿,尝试打感情牌,“分手的时候,我们说好了的,我只陪你走到那一程,往后你的人生,我不会再参与,当时你也答应我了,不然不可能放我走……既然是自己选择的路,现在就别出尔反尔了吧。”
纪浔也轻笑一声,看似答非所问:“我们在一起那会儿,你觉得我哪里都好——”
他深邃的目光像风暴来袭后海上的漩涡一般,“可是昭昭,我从来不是什么好人,只是在你面前,坏得没那么彻底而已,至于你说的什么出尔反尔,我也说过,我不是一个合格的商人,没有那所谓的诚信品质。”
这句话在当下情景里,是能揣摩出千百种不同含义的。
比如,他们之间没完。
又比如,她要是一味抗拒,他可能会做出更过分的事。
其实不用他自己亲口承认,叶芷安心里也明白他不是什么好人。
时至今日,她还能清晰地想起自己在游轮顶层餐厅包厢里看到的那一幕。
他就坐在椅子上,看着身前被死死压制只能保持下跪姿势的男人。
那样居高临下的姿势,仿佛对面只是他一脚就能碾死的蝼蚁。
这就是他,她不在他跟前的时候,他能坦坦荡荡地展现出自己最为暴虐的一面,想惩罚谁,就拿出自己那套法则,教鞭一甩,全然不顾受刑者歇斯底里的求饶。
看,多坏的一个人啊。
可就是因为他对她的好,总让她经常性地忽略掉他基因里的暴戾和阴鸷。
逼仄的空间能放大人的感官,叶芷安喉咙发紧,体会到一阵难捱的窒息感,努力摁下后问:“你今晚来找我是为了什么?”
男人几分钟前泄露出的蛮横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温煦重新堆砌在眼角眉梢,“傍晚吓着你了,来给你赔个礼。”
叶芷安知道就算自己这会不收,他也有千百种办法让自己收下,索性顺着他的意思来,“礼呢?”
是一袋特调的助眠香薰和她曾经最爱的巧克力。
叶芷安敛着情绪,伸手接过。
“我要上去了,你也走吧,这边不让停太久的车。”
纪浔也没说话,叶芷安当他默认,车门没上锁,她轻而易举打开,却在转身的霎那间,手腕被人拽住,没来得及回头,先听见他说:“北城去年入冬后的初雪在12月18号那天,那你说,今年的初雪又会在哪一天?”
等她的背影完全消失,纪浔也启动车辆,开到小区门口又停下,给赵泽拨去一通兴师问罪的电话,“你吓着她了。”
赵泽听得有些懵,反应过来后,生生给气笑了,连着蹦出两句脏话,“大哥你是不是有病?他妈是你让我撞上去的,还说什么一定要把它那台宾利撞到没法再上路……可真要到那程度,还能不发出一点儿声响吗?你当温言之的车是泡沫做的?”
一口气吐完这一大串话,赵泽痛快不少,“温言之那车的维修费我替你出了,至于我这辆,我不拿去修,你到时候直接赔我一辆车,权当一笔勾销。”
纪浔也没应,点了根烟抽。
想起什么,赵泽突然乐了,“她到时候要真和温迎她哥好上了,怎么,浔哥哥,您是不是还打算去当小三,横插一脚呢?”
“好上?”纪浔也眼神阴凉,“好个屁,温言之那种寡淡的性格,她会喜欢?”
“这可说不准,毕竟已经过去四年,我家二哈都不爱啃骨头了,你难道还不准人姑娘改变一下择偶取向?”
“你家那狗就算不啃骨头,也爱吃肉糜,总不可能改吃屎。”
纪浔也发誓自己说这话时没想到要内涵温言之,事后再琢磨一遍,把自己听笑了,说得确实歹毒。
赵泽随了几声尬笑,又说:“当初答应分手的是你,你他妈还花重金给她搞了出人工降雪,做足好好情人的派头,现在怎么着,真后悔了?想死缠烂打把人追回来了?”
沉默后,纪浔也忽然来了句:“她还没忘记我。”
“啊?”
“我们复合不是理所当然的事儿?”
空气安静了好一会儿。
“阿浔,我突然很羡慕你,真的。”
赵泽心头涌上一股悲戚,仰天长叹道:“要是有一天,我也能像你一样,这么不要脸地活着就好了。”
“……”
第36章 36 第五场雪
◎“我们复合,好不好?”◎
两辆豪车相撞这事很快传遍气象台, 一开始的传闻还算正常,只说是兰博基尼车主一时老眼昏花,不留神撞上了宾利车, 后来变成宾利车上坐着一美女, 把兰博基尼车主勾得七荤八素的, 想通过制造一起意外事故得到一个暧昧的发展机会。
最终的版本堪称八点档狗血剧, 前任遇现任、三男争一女的滥俗戏码都在其中, 而叶芷安成了剑拔弩张氛围里唯一的女主角。
在摄影机前工作了近两年,叶芷安对各种视线格外敏感,第二天早上一来工位, 她就察觉到不少人在盯着自己看, 下意识以为是今天的穿着不得体, 直到小高连人带椅滑到她身侧, “芷安, 你跟我说说,昨晚到底发生了什么?”
叶芷安卡顿两秒,“你问的是两辆车在门口撞了这事?”
“对对对。”
“没发生什么呀, 就是车主开车的时候在打电话, 不小心才撞上路边停着的那辆车。”
她露出苦笑的神情, “我当时就在门口跟好久没遇上的朋友聊天,突然这么大动静,真给我吓得不轻。”
小高一拍桌板, 得意洋洋地笑了笑, “我就说是个意外, 一个个的都还不信。”
方隐年比小高早进气象台五年, 不说练就了一身审时度势的本领, 也不像他这么没心没肺, 毫无察言观色的能力。
至于李堇华,作为局里的老油条,其中的利害关系一眼就被他看明白了,也知晓了这位新来的播报员并非好拿捏的软柿子。
具体什么背景,目前还不明朗,不过也逃不出两种可能:高门大户出身的大小姐,北城某一天老钱新贵的女朋友。
非要细分起来,后者还能拆出两种可能性。
去萧政办公室送报告时,他状似无意地问了句:“这小叶到底什么来头?”
萧政眼皮不抬地反问:“她个人要是没点能力,能调来总局?”
李堇华听出他的潜台词,敛下眼底的意味不明,离开办公室没多远,恰好和叶芷安打了个照面。
叶芷安朝他点头示意的同时,叫了声“李哥”,然后往茶水间走去,路上撞见另一个同事,半蹲着在捡资料,她上前帮了一把。
这人避开她的视线,说了几声谢谢后回到办公室。
叶芷安没有多想,继续往前走。
和苏念形容的一样,茶水间就是个八卦聚集地,聊什么都有,最多的还是男女那点事儿,她听得兴致缺缺,快到门口时,话题突变:“新来那主持身份应该不简单。”
她脚步倏地一顿。
“今天上午,化妆组那边新到了一批衣服,虽然看不出什么牌子,但摸上去质地很不一般,没准是高定。”
十五分钟后,叶芷安进了化妆间,衣柜里的衣服按件计算,分毫不差,只是款式、颜色全都变了个样,确实如他们口中说的,精致考究。
她和纪浔也在一起整整一年,长了不少见识,当下一眼看出这些服装不菲的价值,要是换算成真金白银——
她顿觉头顶垂落的灯光在带着她摇晃。
化妆师的呼唤将她的意识拉拢回来,她应了声“马上”后,随便拿出一套,去更衣室换上,尺寸比她想象中的还要贴合,仿佛就是为她量身打造的。
叶芷安拿冰凉的手掌用力拍了拍脸,驱散走脑子里乱七八糟的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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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五下午,按照原定的安排,叶芷安同方隐年、小高几人去了趟市中心一家公立小学做气象科普活动。
接受科普教育的全是一年级新生,专注听讲时的眼睛亮闪闪的,天真又烂漫。
就在叶芷安默默感慨自己的心灵都得到了短暂治愈时,视线一眺,望见一道熟悉的身影。
男人个高腿长,人海淹没不了他,反倒将他衬出鹤立鸡群般的气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