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便是。”
“等朱师姐她们把师父接来,以我的名义,召集所有门派,就去……就去楚州,万刀门曾经的‘总部’汇合。时间……定在腊月结束前。”沈星遥道。
“好。”沈兰瑛说完,不免疑惑,“那你呢?”
“我想任性一次。”沈星遥阖目,深吸一口气,道,“找一件东西。”
“什么东西?很重要吗?可与万刀门之事相关?”沈兰瑛眉心一紧。
沈星遥却摇了摇头,扭头望向西方,沉默许久,方开口道:“只是了我一个心结,很快就回来了――”
她要去的地方,远在千里之外的复州。
宝刹庄严,佛塔高高矗立,塔顶华珠,散放万千佛光。
沈星遥敬香参拜,退出大殿,走至殿旁廊下单手静立的心白跟前,双手合十,微微躬身施礼。
“施主有礼。”心白躬身还礼,微微侧身,给一旁的小和尚们递去眼神。众僧陆续退下,不久之后,端来一只盖着金布的托盘,回返沈星遥跟前,双手递上。
沈星遥缓慢揭开金布,看着其中断了两只环扣的白玉铃铛,静默无言。
“那日施主将铃铛遗落寺中,贫僧捡到时,便已是这般。”心白道,“施主曾将此物视作心结,不肯带走。如今来取,可是心中已有了答案?”
“我的物件,我当自行处置,本不该劳烦几位师傅。”沈星遥拿起铃铛,道,“如今我已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了,故而取回。也为寺中添上香火,愿小师傅们万事平安。”
“佛曰:一念放下,万般自在。”心白悠悠一点头,道,“也愿施主诸事顺遂,平安无虞。”
沈星遥双手合十以礼,又道:“还有件事想请教小师傅。素来香客求告祈愿,总听人言说‘心诚则灵’,若以行动示诚,当如何做?”
“既是‘心诚’,自然论心,而不论迹。万事皆由心起,做与不做,神佛自有感知。”
沈星遥闻言,凝神思忖良久,合手微微施礼,旋即转身,大步离开。
礼佛敬香须在晨间,她早早地来,也早早地离开玄灵寺。走出复州城时,不过午时过半。从东城门出,往东北方向而行,所去方向,正是金陵。
他将过去七年种种念想尽还了她,她也要将他所赠之物归还,了断妄念,重拾平静。
城外野地广阔,不骑马,不施轻功,一日能行之路寥寥,到了夜里,仍在荒郊。她大伤初愈,脚力不比从前,每走几个时辰就得停下歇一歇,到了夜里,因在林中不便生火,只能继续前行,寻找可露宿之处。
不想天公不作美,炸响一道惊雷,迫得她不得不加快脚步往外走,免得受地势连累,遭了雷击,慌慌张张跑出林子,只听得密密的水声,不待寻至山泉处,雨便下了起来。
沈星遥随手抹了一把糊住视线的水珠,哑然失效。
当年动用轻功,将愿望挂上树顶,有人说她借助外力,用心不诚。如今诚心祷告,一步步走去这心结始处,以诚开解,却受天阻。
究竟要怎么做才对?
冬雨寒凉,将她浑身浇透,洇入里衣鞋袜,一点点掠走她的体温。沈星遥走出很远,都没找见能避雨的地方,体力越发不知,忽觉膝下一软,跌扑下去。竟不曾想,脚下是块松动的岩石,受此重压倏然松脱,连带她一齐滚落斜坡。
沈星遥惊呼出声,下意识伸出的手,忽地触及一片柔软,下一刻,便被一只温暖的手坚实地握住。
第159章 匪石未转两心同(二)
沈星遥借着天边闪电的光,看清眼前人的模样,愕然睁大双眼,不等回过神来,已被他打横抱起,转至安全之处放下。
双脚刚一落地,她便一把将眼前人退开。
凌无非被她推得一个趔趄,还没来得及站稳,又挨了一记结结实实的耳光,头脑一阵嗡响,差点忘了自己是来干什么的。
沈星遥却不理会,转身便走。
“星遥!”凌无非赶忙跟上,一面着急解释道:“你是不是拿到那本手记了?那不是我要交给你的,我……”
听到此处,沈星遥脚步倏然顿住,回头狠狠瞪了他一眼。不巧一声惊雷响起,她似被吓住,当即环臂搂过他的脖子。
凌无非被她搂得一愣,半晌方才回神,却不敢抱她,试探问道:“你……几时开始怕打雷了?”
“我是怕你说了违心话,遭雷劈还得连累我。”沈星遥咬牙说完这话,推开他便要走。
“你等等我,遥遥。”凌无非再次追上她,道,“我写那本手记不是为了别的,是听柳叔说过,我随时可能再失去记忆。我怕日后再出差池,又把你忘了,所以才把过去的事都记下来……”
“你我义绝多时,还要记着我做什么?”沈星遥仍旧自顾自往前走。
“我当然不能忘了。”凌无非一路小跑,匆忙跟上她的脚步,“当初就是因此失去了你,岂能……”
“你扪心自问!”沈星遥当即站定,猛地转身朝他瞪了过来,指着他道,“我是因为你失忆才离开的吗?难道不是因为你一而再、再而三地怀疑我,令我无法自处?”
她指着他的鼻子,每质问一声,便往前走一步,凌无非也被她逼得不得不往后退。
“是你一天到晚躲着我,也是你在我每次想同你好好解释时推三阻四。是你谁都不信,看谁都不顺眼,还把所有一切都怪我一个人身上,把我丢在客舍,不闻不问――”沈星遥步步逼近,眼里几乎迸出火来,见他退至土坡前,差点一脚踩空,一把揪住他衣襟拎了回来,冲他骂道,“现在倒好。我不要你,还一直跟在后头阴魂不散。我欠你的吗?”
“你听我说,”凌无非顾不上自己一身狼狈的模样,回握住她揪在他衣襟的手,直视她双目,认真说道,“我醒来的时候,船已在水上。等我赶回衢州,又扑了场空,是听店里的伙计说你独自一人来了复州――我一刻都没有耽搁。手记的事我不知情,也从未要用它来膈应你。那只是我自己的念想,自己的回忆,绝不会强加于你。”
沈星遥咬着唇角,别过脸避开他的目光,并不回话。
“遥遥。”凌无非鼓足勇气,握紧她双手,目不转睛盯住她的脸,神情恳切,一字一句道:“我承认是我食言,可我不想放弃。求你原谅的话,我依然不敢说。但我能不能请你,让我留在你身边?”
沈星遥仍旧不言。
“你愿许我来世,却不肯承诺今生。足可见我当初所作所为对你伤害有多深。这个结我若不能亲自解开,对你而言亦是束缚。”凌无非说着,缓缓闭目,深深吸了口气,望向她的眼神,又坚定了几分,“我想解开这个结,不想余生都因错失而遗憾。倘若错过这一次,便再也没有机会对你说这些话。星遥,我不能没有你――”话到最后,他眼角已然泛酸,陷落在夜色雨幕下的面容,苦辣酸甜都不为人见,只有话里那一丝哽咽,被她听得清清楚楚。
沈星遥仓促甩开他的手便要走开,却隐约听得一声闷哼,回头摸索,察觉他用手捂着胸口,这才想起在请贤居大火来临之前,他便受过伤,显然还未好全。心忽地软了,与他一道在夜雨里摸索探寻,终于找到一处山洞落脚。
凌无非靠着洞壁,颓然弯下腰去。沈星遥摸出怀里用油纸包裹的火折吹亮,这才看清他左胸衣襟下渗透出的斑斑血点,连忙扶着他坐下身来。
她折了洞壁边横生的枯枝充作木柴,生起篝火,翻出怀中伤药,不由分说将他衣襟解开。
凌无非的目光始终落在她身上,眼里尽是爱与疼惜,半晌,忽像是想起什么,疑惑问道:“遥遥,你怎么到这儿来了?”
沈星遥捏着他中衣系带的手微微一滞,继而恢复如常,面无表情扯开衣带,将他上身衣裳蛮横地拽了下来。疼得凌无非眉心一紧,倒吸了口凉气。
“我在玄灵寺里丢了件东西。”沈星遥换回了轻柔的动作,一圈圈解开他胸前纱布,看见本将愈合的伤口一侧打湿翻起的模糊血肉,眼眶忽地一红,“怎就不见好……”
“是我这一路瞎折腾,一直没空修养,怕赶不上……”凌无非微微低头,像个做错事的孩子,“我醒的时候,已经过了兰溪县,我怕再不找到你,又会让你觉得……”
“那就可以不顾性命了吗?”沈星遥瞪了他一眼,话中隐有哭腔。
凌无非没有答话,只是拉过她的右手,翻起查看,指尖抚过那道横在掌心的伤疤,黯然说道:“我那天便憋了许多话*,一直想说却不敢说,怕惹你嫌恶。你所有的彷徨,担忧与不确定,说穿了,便是再也不敢信任我。”
“是我不能接受自己选错,”沈星遥捏紧手中药瓶,道,“错一次也就罢了。明知一个答案是错,却还反反复复,走向同一个结果。不是蠢货是什么?”
“若非失了信赖,又怎会犹豫对错?”凌无非握紧她的手,执拗着不肯松开,“可正如你所言,未发生过的事,谁也无法保证。即便我知道我绝不会变,如今能给你的,也只有嘴上的承诺,当时当刻,都无法实现……”
“我只问你一句话。”沈星遥蓦然抬眼,直视他双眸,目光越过无数纷繁杂乱的思绪,窥破那一抹深藏的不安,“你如今待我之心,究竟是爱的更多,还是歉疚更多。”
他安静回望,良久,发出一声轻叹,摇摇头道:“这个问题,我恐怕给不了你想要的答案。”
沈星遥的心倏地一沉。
他忽然变得十分平静,那些诚惶诚恐的思绪,渐渐都收了起来,不疾不徐说道:“我曾经以为,心属一人,当是十分纯粹之事。所有感情,所有向往,十成十里,都只是爱,不会掺杂其他。或许正是因为如此作想,在忘记你的那段时日里,才会彷徨不定,质疑所拥有的一切。”
“我承认,在恢复记忆前,我极力劝你回头,更多只是想弥补已酿成的过错。当中即便是有喜欢,有在意,短短几个月,一直逃避疏远的日子,也不可能太多感情。”他说这话时,并未回避丝毫,由始至终都直视着她,坦然面对所有,“可在想起你以后,便不一样了。”
“哪不一样?”沈星遥话中夹着一丝极轻的抽噎声。
“感情不会一成不变,经历越多,所想所感为之增添之色,也大有不同。”凌无非稍稍松了几分握着她的手,拇指指间反复摩挲屈起的骨节,怅然说道,“有人失望越多,攒够了恨,便成了怨偶;有人蜜里调油,日久天长,情意更胜当初。可不论是怎样的感情,在相识之初的那份爱,都不会变少。只是如今多了歉疚,亏欠的多了,反倒令当初的爱,变得微不足道。”
话到此处,他眼眶已泛红,再也按捺不住情绪,松了她的手,手背仓促掩面,避开她的目光,默然垂泪。胸前伤口被风吹得得生疼,却远不及心里的痛。
沈星遥默不作声看着捏在手里的伤药,这才想起什么,拔开木塞给他上药。
“一直没人告诉我,两个人在一起,相知相守,最终会是什么样。”她从袖口撕下一条碎布,同解下的纱布一道在火上烘干,一面说着,“但我现在也不想知道了。”
凌无非没有说话,呼吸微不可察地停了一瞬。
“那天看你被砖石压着,奄奄一息,我便在想,世事无常,生死往往只在一夕之间,所谓天长地久,又有什么重要?”沈星遥捏了捏纱布上的水渍,道,“相爱之人,所需珍惜的不过眼下一刻。又何必为了不可期的未来,惶惶终日,不得安生?”
凌无非温言微微一愣,蓦地抬眼朝她望去。
她眼中带笑,悉心帮他包扎好伤口,道:“所以……你问我的话,我现在就可以回答你。”
凌无非下意识坐直身子,屏住呼吸,目不转睛盯住她的眸子。
“来生我不能许,毕竟,也不知你会变成什么样,我还会不会喜欢。”沈星遥吸了吸鼻子,已然放下伤怀,展颜笑道,“可是今生还没过。至少眼下,我还愿意与你相伴。所以……”
凌无非未料她会答应得如此容易,一时竟未反应过来,等回过神,只觉欣喜若狂,当即拥她入怀。
沈星遥隐约察觉他左肩抽搐了一下,不由蹙眉:“伤口不疼吗?”
“不疼……”凌无非用力摇头,眼中喜色全然掩饰不住,“一点也不疼……遥遥,你可知道,这句话我等了多久……”
“……活该……”沈星遥咬着唇角,猝不及防掉下眼泪,正滴在他裸露的肩头。
这一点滚烫似乎唤醒了什么。凌无非眉心一紧,当即松开怀里的她,见她睫毛上还挂着水珠,即刻伸手拭去,微微倾身,吻上她的唇。
第160章 匪石未转两心同(三)
雨中万物,似也在这一刻,重焕新生。
沈星遥陷落在他怀抱里,忘情拥吻,灼热的呼吸氤着雨雾蒸散,越发放纵。
洞口一连串细长的雨珠落地,拴着一丝尚未消弭的理智。
她附在他耳边,话音轻盈,恍若云烟:“你的伤……”
“无妨。”
洞外雨势愈烈,如溃散的神魂,纷乱坠地,飞溅的水雾如云烟缠绕,映得洞中人影越发朦胧。
一声轻灵的碎响打断了缠绵。凌无非顺手拾起掉在地上的铃铛,见短了半截,不由愣住,还未开口,便被她抢了过去。
凌无非疑惑不已:“几时断的?我记得……”
沈星遥眼色微沉,当即捂住他的嘴:“不许问了――”
凌无非顺从闭嘴,见她还未松手,又点了点头,掌心覆上她温暖的手背。
“我本想把它还给你,”沈星遥怏怏放下手道,“却没想到你会来。”
凌无非眉心微颦:“你当真相信我会一走了之?”
“你忘记我的时候,比这还要绝情――”
沈星遥话未说完,唇瓣已被一片温软覆盖。舌尖萦绕着零星的雨雾。周遭空气里还弥漫着淡淡的草香。
洞外雨幕依旧,淅淅沥沥的甘霖晶莹下落,润物无声。漫漫长夜,洞中火光却始终不熄。
雨下了一整晚,直至天光方停。熹微的晨光穿过洞口层叠的枝丫,洒入洞中。沈星遥被阳光照醒,意识仍有些迷糊,坐起身来却觉身上一凉,下意识拢起衣裳盖住胸口。
一旁拨弄着火堆的凌无非见状,当即解下氅衣披在她肩头,顺势捞起滑落的藕色抹胸,帮她系上。沈星遥下意识抬眼,正对上他温柔的目光,笑意温暖如初:“饿了吗?”
“嗯?”沈星遥一时还未反应过来。
“快腊月了,山里飞禽走兽都绝了迹,前边的镇子还离得远,再赶路怕是要饿肚子。”凌无非一面帮她穿上衣裳,一面说道,“要不然,还是先回复州吧。”
“可是我想……算了,只是一早上,等会儿吃点东西,再雇匹马吧。”沈星遥想了一想,道。
“你还是没把晓微带来?”凌无非随口问道。
“还回去了。”沈星遥道,“婚事都不做数了,还要贺礼干什么?”
“还不做数啊?”
“你说呢?”沈星遥见他一副被吓着的模样,噗嗤一笑,系上最后一根衣带,站起身道,“我不喜欢拖泥带水,该了断的,通通了断才好。”言罢,仍然披着他的氅衣,往山洞外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