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你就算不用车马,用上轻功也不至于一日才走这么点路吧。”凌无非跟上她,道。
“我不是说过吗?上次祈愿,接引的僧人说我借助旁门左道,不会灵验。”
“胡说八道。”凌无非嗤之以鼻,“自己修佛修不到家,倒是喜欢对别人说三道四。”
“那你说说,怎么才算到家?”
二人有说有笑,一路往西回到复州,正赶上城门开启。进城后就近寻了个小摊坐下,叫了两碗汤饼充饥。谁知端上来时,沈星遥面前那碗都沉在底下,肉眼只见汤水,另一碗却鼓出汤面,显然份量有差。
“这是何意?”凌无非拦住正转身的伙计,指着只能瞧见汤的那碗,问道。
“是这样,客官,”那伙计回转身来,解释说道,“两碗汤饼份量都是足数的。只是姑娘家吃不了多少,添起来时便先帮二位匀好了,要还是觉得多了,我再……”
“是谁告诉你,女人都不吃饭?”凌无非不免觉得这说法可笑,继续说道,“大辟五谷可是要修仙的。怎么,男人便不够格了?”
伙计被他说得直发愣。沈星遥听了一笑,将两只碗掉了个儿,拿过多的那碗吃了起来。
凌无非摇了摇头,松手放了那伙计离去,将少的那碗汤饼端到自己面前。
“其实也不必说别人,我同他也一样。”沈星遥道,“被文晴表象所骗,一直把她当成被卓然胁迫的对象,若能早些察觉,飞龙寨的人也不至于……”
“那日你在火场里,都见过些什么人?”凌无非蹙眉道,“文晴不是一直被落月坞的人锁着吗?她不会武,施展不了毒物,又当如何脱身?”
“除非卓然是来救她的。”沈星遥说着,忽而蹙眉,“可也不像是那么回事――若那些被毒物操控的尸首都是卓然手笔,他为何还要亲自入火场?纵火的目的又何在?”
“难道……是为了毁尸灭迹?”
“那这纵火的时辰,也不对。”沈星遥摇头,“那日我等回到客舍时,火场之内已无活口。卓然尚且清醒,实无必要自投罗网。不然的话……”
“眼见,未必为实――”凌无非紧锁没有,“会不会其实一直以来,都是文晴在掌控卓然,而非卓然掌控文晴
沈星遥闻言,脑中忽然晃过她进入火场时踢到的木轮轮子,忽而恍然:“我明白了,下毒虫操控尸首和带人闯入客舍行凶之人,并非同一个。”
“何以见得?”
“你可还记得贺尧?”沈星遥道,“不是在英雄宴挑衅你的那个,而是真正坐镇许州的执事――我在许州见到的‘贺尧’,分明是个年过不惑,无法行动的残废。”
她顿了顿,继续说道:“火场里有素舆残片。而被虫蛹操控的尸首,就算只剩一个脑袋,也能行动自如,根本无需借助此物。”
凌无非若有所悟:“你是说……”
“鹬蚌相争,渔翁得利。”沈星遥眉心一沉,“甚或是说……文晴的同伙,根本不是卓然。”
“怎么又冒出一个……”凌无非小声嘀咕,一筷子下去才发觉汤饼里的料已见了底,抬眼一看,正瞧见沈星遥正掏出装药的白瓷小瓶,即刻倒了杯水,递到她手边。
“多少天了?”凌无非等她服下药后,接过药瓶晃了晃,见当中还有一半余量,略一凝神,道,“柳叔有没有说过,此药用完之后该当如何?”
“尽人事,听天命。”沈星遥答得十分平静,“他说他师门有个老法子,能解世间百毒,可是不知那方子放在了何处,得回去找找。”
“满中原山里都有他的栖身之所,这得找多久?”凌无非听得目瞪口呆。
“不知道啊,”沈星遥摇摇头道,“他说事已至此,偷得一日便算一日。而且除了寻找古方外,文晴当也知道解法,不是吗?”
“可不是她亲口说的无药……”凌无非话到一半,忽然想到文晴满口谎言,当日所说未必是真,便也不再深究,想了一想,脑中闪过灵光,从怀中掏出一件由油布严实包裹好,方方正正的物事来,摊在桌上抠动起绑死的绳结。
“昨夜我就看见了,还以为里面是上次你找人画的那些海图……”沈星遥见他解得实在费劲,当即拔刀横挑一记。
一晃而过的寒光,惊动二人周围食客,呆坐了会儿,纷纷结账逃走。
凌无非手里还捏着断掉的绳结,一时目瞪口呆,半晌方道:“你这是……杀鸡何须用牛刀?”
“解开不就行了?”沈星遥拿过油布包拆看,却见当中躺着一本册子,竟是当初朔光等人从吕济安旧居带回的那本手记。
“我让人把撕下的书页贴回去了。”凌无非将手记翻至贴补过的页面,对她道,“那吕济安虽然无耻,医术倒也还算高明。说不准在这里头,还能找出办法。”
“真要这么说的话,他都懂得如何解除心蛹,没准……咦?”沈星遥忽然停下翻页的动作,用小指指尖拨了拨夹在内页小孔里的绳结,“这怎么好像沾了墨……等等――”
她放轻了嗓音,两指捻开绳结末端展平,竟发现这绳结并非寻常丝线,而是用一块半寸宽的长布搓成,夹在绑好的死结外,露出半截悬针竖的笔画,显然藏了字迹,旋即两指撑开书页,转了个方向,举至凌无非眼前:
“你看。”
第161章 断山幽谷雪尤深(一)
二人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解开缠死的绳结,取下布绳捻平,才发现当中所记载着一段不为人知的往事――
相传东周遗民长居海外仙岛,得天赐机缘习得精绝毒术,于二百年前回归中原,自名“玉煌”。然此部族中人,生性狡诈阴险,数十年间害人无数,引得中原武林召集天下医师、蛊师,联手剿之。
中有漏网之鱼,逃入一处与世隔绝的山谷,得谷内避世修行的医门中人相救,却对这座长满奇花异草的山谷心生觊觎,对外大肆宣扬此间奥妙,引发江湖纷争,致此医门覆灭,并借机在谷中扎根。
尔后江湖乱世起,争锋不断,直至山谷崩摧,遁世销声方休。
吕济安为求奇诡秘药访遍群山,偶然寻至此谷旧址,从中得到心蛹,并以此协助恶贼薛良玉收买人心。
“这上边还说,吕济安为探寻此谷隐秘,定居在附近山头。”沈星遥看着布条上的字迹,若有所思,“此处会不会就是当初灵h说过的‘藏仙谷’?我记得当初,她随朔光等人回返,再也找不到入谷的路。同当年蓬莱的罗刹鬼境,倒有几分相似之处……”
凌无非双手交握支在鼻尖,沉思片刻,问道:“接下来的事,你可有安排?”
“我想找到文晴的藏身之处。”沈星遥道,“至于其他门派,我已让姐姐传了话,将在腊月结束之前,到楚州万刀门旧时总部齐聚,给此事做个了结。”
她说着这话,缓缓站起身来,却忽觉心口一阵闷痛,当即捂着胸口跌倒。好在凌无非眼疾手快,飞快抢上一步,稳稳将她接在怀里,见她神色异状,越发喘不上气,即刻打横抱了起来,直奔最近的病坊。
他原以为是她体内毒物发作,唯恐医治不及,惶恐了一路。然到了病坊,请医师一看,才发现是误食了毒物。那医师问起她可曾食用过何物,凌无非立刻想起早上那两碗被刻意区别开的汤饼,便待回小摊查看,却被沈星遥按住了手。
“小摊上的伙计同我们无冤无仇,不可能下毒,除非有人暗中跟踪……”沈星遥服下医师递来的解毒汤剂,抚胸舒缓片刻,继续说道,“若是有人跟踪下毒,而不被你我察觉,身手必不逊色,想置我于死地,根本无需用这迂回的法子。”
“如此说来,那岂不是……”
沈星遥神色凝重,仔细四村良久,缓缓从怀中掏出那只白瓷小瓶,递给医师道:“这是我每日在服的药。烦请您帮我看看,这瓶子有没有什么问题。”
“这不是柳前辈交给你的吗?”凌无非眉心一紧,“怎么可能……”
老医师接过瓷瓶,打开瓶塞轻轻一嗅,又将当中药丸倒出来查看一番,瞳孔倏地一缩,指着瓷瓶道:“姑娘,这瓶子里被人撒了丁香与月季混合的花粉,可致窒息,还有些白色药粉,老夫实在认不出来,兴许……”
听到这话,沈星遥身形僵了一瞬,忽觉头顶一阵眩晕,身子一歪,刚好跌入凌无非怀中。
“我昏迷了半个月,”她攥紧凌无非的衣袖,摇头说道,“养伤期间,一直是姐姐陪着我,她懂得医药,倘若那时便被人下了毒,她定能察觉。”
“那你离开衢州前,还有没有其他人?”凌无非小心翼翼扶着她坐稳,温声问道,“同住在一家客舍的,除了你姐姐,还有谁??”
“还有……落月坞门人一直未离开,其他的,就只有无极门暗桩派人来过……”沈星遥仔细回想一番,轻轻摇了摇头。
凌无非听完这话,眸光倏地一紧:“你可曾怀疑过他?”
“谁?”沈星遥不解其意,抬眼对上他的目光,倏地一愣,“你说叶大哥?怎么可能……”
“可从一开始,不就是他先透露了卓然的手段,还出言挑拨你我的关系?”凌无非神色越发凝重,“倘若只是因为对你有何想法,当年那么多机会,为何从无作为?”
沈星遥听了这话,神情变得复杂。
凌无非似也觉得自己过于武断,有些心虚地避开她的注视,道:“只是猜测,无实据论证,也不好妄断。”
这时一旁的医师已将掺杂了花粉的药丸丢弃,点数出所剩不多的干净丹药,擦拭一番,重新换了一只干净的瓶子装好递了回来。凌无非顺势接过,轻轻晃了晃,对医师问道:“就这些了吗?”
“只剩十颗。”医师好心提醒,“我看姑娘还是尽快找到开方之人,重制些药吧。”
“来不及了,我现下联络不上他。”沈星遥略一沉吟,“无非,我想……”
凌无非立刻明白她想说什么,当下回头对那医师问道:“敢问从这往五莲山去,最快要多久?”
“若有车马,三日左右当能赶到。”
“还来得及。”沈星遥一点头道,“反正还要找文晴的下落,死马当活马医。”
凌无非眸光微颤,诧异问道:“你也要去?”
“不然呢?”沈星遥眸中多了几分愠色,“你又想把我丢下?”
凌无非连忙摇头。
一日光景倏忽而过,天色入夜,弦月细如钩悬。
小城坊间,蒋庆独坐屋内,展开一张空白的卷轴,对着烛光观摩许久,方将桌角一排小瓶一字排开,各配了一支干净的羊毫笔,逐一蘸取涂上轴心白纸。
一支、两支、三支……直至试到第七支笔,方见被涂抹处淡淡显出一弧扭曲的墨痕。
“就是它了……”蒋庆展露笑意,拿起手中笔所对应的青花瓷瓶,将当中暗黄色的液体倾倒在一旁干净的白瓷盘内,继续蘸取,涂抹整张画卷――
日月更迭,星奔川骛,倏尔三日已过。
五莲山下白云镇里,往来人稀,客舍并不多。沈星遥与凌无非来到镇上,已过了戌时,能找见的客舍多已打烊,只有一家还开着门。
二人定了客房,随引路的伙计上了楼梯,一进走廊便听见一男人嚷嚷:“我就说这间屋子风水不好,令我连着两天做噩梦。我不管!这房你死活都得给我换了!”
沈星遥好奇探头,见一衣着考究的男人正与一矮个伙计争执。三人从旁经过,那领路的伙计被矮个子拦住,投来求助的眼神:“三哥,今早刚退的那间房……”
“已经给这二位了。”伙计指指沈、凌二人,对那男子道,“客官,您这住进来时咱便说过,小店近日刚翻修完,西边客房里都堆了杂物,住不得人。如今最后一间房也给了这二位。您要实在觉得这儿不便将养,不妨再将就一晚,等明日一早,再去寻别的住处?”
“不行,”男子往后退了半步,一摇头道,“就你们这儿风水最好,别家客舍都在凶煞之位,更住不得!”
这人胡搅蛮缠半天,也没有个结果。凌无非好奇打量他几眼,心想若是等住进房里,听他吵一整晚,定无法安眠,于是主动问道:“这位兄台为何如此执着客房风水,可是有何讲究?”
“你不知道。”男子嘴角瞬间拉了下来,“前几日我在山中遇了妖邪,险些把命丢了,到这住下就是为了好生将养,等我家人来接。”
“妖邪?”沈星遥眉心一动,“这青天白日的,哪来的妖邪?”
“就就……就那五莲山里,有个女妖怪,一晃而过,还变出个大宅子给我住。我在里头呆着便觉不对劲,越来越没力气。”男子说着,两手还不忘比划,说得绘声绘色,“结果大前天下了场暴雨,宅子顷刻间烟消云散……哎呦,我这是淋着雨,差点遭雷劈了才跑出来,一算黄历,你们猜怎么着?不宜出门!所以啊,我一定得找个风水最好的地方呆着,最好哪都不去。”
伙计忍不住开口:“可您那天住下的时候也没说……”
“那天是那天,那天不也没得选嘛。”男子说完,嘴上还不忘嘀咕,“这也得怨你们,好端端的客房都当了仓库,也不收拾出来给人住……”
“足下这便有所不知。东为上首,日出紫气浮关,主圣人之象。”凌无非笑说道,“西面那几间房,即便收拾出来,也不宜换。”
男子闻言愣了愣,似有所思。
“若兄台实在介怀,不如同我们换换,”凌无非说着,即刻转向一旁两位伙计,递上一张飞钱,笑道,“有劳二位给我们换个新的床铺,简单收拾收拾。至于这位仁兄――”
“不妨你再同我们说说山中所遇妖邪之事,”沈星遥接上他的话,道,“也好教教我们如何回避,免得也遇上那妖物中了邪祟,可好?”
男子见二人这般好说话,还以为遇上了知音,当即将他们请进屋去。二人这才知道,此人因经商出门倒腾遇上山匪,好不容易脱身,又在五莲山被困住。
只是他不知晓,那所谓的宅子,不过是山中迷瘴幻化出的虚影罢了。
待得店内伙计将两间客房内所有用过的物件悉数对调整理完毕,已然过了子时,双方换了客房,皆已倦怠,便都早早歇下了。
夜静更深,霜白露重,到后半夜竟下起了雪。窗沿堆起浅雪,折射着月光照入房里,晃过床前。凌无非被这微光与雪声惊醒,见怀中的沈星遥依旧熟睡,轻轻伸手将滑落的被角往上拉了拉,忽地瞥见枕边晃过一抹玲珑的白光,仔细一看,方见是沈星遥那串短了半截的铃铛。
这铃铛本是由同一块白玉籽料雕琢而成,原是一般模样,成双成对,如今她的少了一截,与另一串摆在一起,不免显出几分可怜。
正想着,指尖忽的一松,长的那串铃铛贴着指缝,叽里咕噜便滑了下去――
第162章 断山幽谷雪尤深(二)
凌无非本待拾起铃铛,却见它刚好搭在沈星遥露在棉被外的手腕上。月光之下,皓腕白玉浑然一体。那串铃铛如同手链,与她戴着的那只青玉绞丝镯,一静一动,刚好相称。缺少的半截同缺了环扣的短铃铛,长度相当,一分不长,也一分不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