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无非脑中灵光闪过,忽然生出一念。
雪越下越大,翌日晨起隔窗而望,门前石阶已如玉砌。二人收拾一番,涉雪入山,循着昨夜从那商人口中问来的路,踏入那片曾经布满瘴气的森林。
沈星遥上回在此林中受困,记忆并不深刻,看着冬日里也未见萧条的野树枝叶交缠环抱出的野径,心下更添几分谨慎。
凌无非觉出她的顾虑,牵着她的手又扣紧了几分,然而前后一番找寻,终于找到了通往山谷秘境的瘴林,却未见瘴气弥散,记忆里的通路,也被重重茂叶掩盖,难以寻觅。
“昨日那人提过,说下雨之后,幻象便会消散。”沈星遥左右展望一番,若有所思,“莫非上回灵h来此一无所获,也是因为不见瘴气,才未能找到入口?”
凌无非听罢陷入沉思,忽觉手边一松,抬眼望见沈星遥已放开了他,踏过及踝的深雪,往前走去:“我再去前边看看――”
“你去哪儿?”凌无非说完,想起她上回迷失瘴林内的情景,心下忧惧陡增,即刻跟了上去。
沈星遥却无察觉,径自拨开一从灌木,瞥得前方藏在绿叶间的雪径,谨慎迈开一小步,却觉脚下雪地忽地塌陷下去。适逢凌无非赶来,刚巧拉住她的手,猝不及防被这惯性连带着栽倒。
灌木下藏着一道斜坡。二人这一跌倒,直接便顺着斜坡滚了下去。凌无非手忙脚乱护住沈星遥,一手探入积雪,仓促扣住一截凸出地面的树根,这才止住坠势。
沈星遥伏在他怀中,缓慢抬头,见他浑身沾满碎雪,即刻伸手,轻轻掸去落在他鼻尖的一抹白。
凌无非静静凝望着她,情不自禁伸手,轻抚过她明媚的面庞,连呼吸都变得无比轻柔。她也俯下了身,在他唇上印下冰凉却柔软的一吻。
一时之间,天地仿若无物。雪光糅入绵长的吻,沉醉了彼此,竟似给这冬日严寒的风也注入了一丝暖意。
凌无非忽觉身体异样,猛地回神,双手捧着她的脸轻轻推开,神情多了几分严肃:“遥遥,你先起来。”继而将沈星遥扶起,让她坐在一旁的积雪上。
而他却抻长了手臂,与她隔开一段距离,低头阖目,深深呼吸,直至这异样平复,方长舒了口气,站起身道:“走吧。”
沈星遥心得意会,却不明说,拉住他伸来的手站起身,看清眼前情景,却不由得愣住。
雪坡之下,竟是一片广袤的山谷,绿草成茵,艳阳高照,仿若此前漫天遍地的茫茫雪景从未存在过。
“这是你上回来过的地方吗?”她一时困惑,转向凌无非问道。
凌无非摇了摇头,眉头越发紧锁,放眼四周,瞥见后方山壑间成荫绿树下,夹着一条野径,不知通往何处,不由抬手一指,问道:“要不要去那儿看看?”
二人早不是头一遭遇见这般怪事,已不以之为奇,于是继续前行,穿过层叠茂叶遮挡的野径,忽见前方一片昏暗,周遭投下一片巨大的黑影。定睛一看,只瞧见一面一丈见方的岩石横在眼前,当即绕开查看。
前方谷地内散落着大大小小的岩石。石上覆满青苔,甚或长出树苗,看样子已在此间坐落了不少年头。
然而岩石底部,虽都陷在泥中,下方却都未有勾连,显然不是原生的石林,而是崩山流石滚落而成。
“五莲山一代,自古少有地动,如此大的范围……”沈星遥抱臂凝神,若有所思,“恐怕不是天灾,而是人祸。”
“什么人祸能造成如此大的山崩?”凌无非说完,心念倏地一动,“莫非……”
他像是想到何事,穿过重重岩石间的窄缝,一块块石头摸索而去,似在搜寻何物。
沈星遥瞧着好奇,跟着凑了过去,却见他在一块近一人高,三尺左右厚度的岩石前停下了脚步。
“无非?”
“这底下好像压了什么东西。”凌无非认真盯着地面,缓慢蹲身。沈星遥的目光随着他的动作下移,只见他蹲身捡起一块一指长的石头拨开岩下泥土,露出一件物事,吹开灰土细瞧,像极了块光滑的石板边缘,显有人工打磨过的痕迹。
“这是什么东西?”沈星遥疑惑问道。
凌无非沉吟片刻,抬手推了推压在石板上方的岩石,然而使出老大的劲,也只挪开了半寸左右的距离,还在石板上留下一条白色的划痕。
“让开吧。”沈星遥看着直皱眉,已然将掌心移至岩石近底最薄处。
凌无非蓦地想起他失忆之初亲见她徒手掰碎太湖石的一幕,不迭退开。刚一站定,便听得一声巨响,碎石应声纷飞,四散如雨。
“你……内力见长啊……”他搓了搓鼻尖,心不自觉跟着这动静打了个寒颤。
“你怎么了?”沈星遥拍落掌中碎石,见他脸色有异,不由问道。
“没什么……”凌无非心怀余悸,“只是突然觉得,这几个月没死在你手里,运气还不错。”
沈星遥闻言先是一愣,回过神后,“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凌无非无奈摇头,俯身拨开碎石泥土,只瞧见原被压在岩石下方的那块石板上,赫然刻着“圣一门”三个大字,一时锁紧眉头:“果然……”
“果然什么?”沈星遥不解其意。
“此处便是一百多年前,被那些江湖宵小炸毁的赤雪谷。”凌无非敛容正色,“那个隐居谷中精研医术的门派,就叫做‘圣一门’。”
“你说什么?”沈星遥不由愣住,“可书里不是写着……”
“灵h提过的那本书,成书早在赤雪谷被毁前。”凌无非若有所思,“有两种可能,第一赤雪谷尚未覆灭前,便有医者误入其中而返,因未与谷中人照面,亦不知此谷之名,故以所见所闻为之命名‘藏仙’;又或者,所书与此本非一处,只是后世人云亦云罢。”
“也就是说,当年将赤雪谷所在宣扬出去,引发江湖纷争的,并非中原人士,而是玉煌宗的遗民。此举的目的,也是为了鸠占鹊巢?”沈星遥恍然大悟,随之感慨道,“真是好生歹毒……”
“不仅如此,”凌无非认真道,“鹏溟岛上那个村长的儿子还说,魔音篌遗*落中原,是在一百六十余年前,与玉煌宗在中原销声匿迹,以及赤雪谷被炸毁的时间刚好能对上。”
“听你这么说,那岂不是……”
“失落的魔音篌,很可能就藏在此处。”
“真要有这么巧便好了……谁?”沈星遥话到一半,忽见叠嶂的石林之外晃过一道黑影,当即提气飞纵而起,追至石林外,却见周遭老树环绕,全不见那黑影的踪迹,驻步展望一周,看见满眼遮天蔽日的绿荫,忽觉头脑眩晕,脚下一个踉跄,刚好跌入一个怀抱,回头一看,正是匆忙赶来的凌无非。
“没事吧?”凌无非关切问道。
沈星遥摇了摇头:“刚才的人……”
“你记不记得昨天那人说过,在山中遇见了‘妖邪’?”凌无非凝神思索,“原当是瘴气所致。如今看来,恐怕不是幻觉。”
“到底是谁在这儿装神弄鬼?”沈星遥心底漫过一丝不祥的预感,却未说破,与他在谷中四下搜寻一番,忽见远方花木重叠处立着一个模糊的影子,便即奔了过去,却见密林之外,赫然立着一道木制牌坊。
牌坊木料表层已朽,密密麻麻爬满乌青色的藤蔓,遮盖住匾额。后方是一级级台阶,丛生着厚厚的青苔,直通后方一山洞。
洞口三尺宽处散落着斜洒的阳光,内里情形肉眼难辨。沈星遥蹙眉凝神,向内望了一眼,几乎没有迟疑,抬腿迈开一步。
“等等。”凌无非定定打量一眼被藤蔓盖住的牌匾,垫步飞身而起,挥剑斜扫开去,但见碎藤纷纷,露出完整的匾额,却只有左首刻了一横,剩下的笔画似乎都还没来得及写。
“不是空匾,也未写字,但只有这一笔……却是何故?”沈星遥退回牌坊前,看着空空的匾额,不明就里。
凌无非摇了摇头,牵着她的手,走在她跟前,先行进入山洞,忽觉颈边荡过一丝幽微的触感,不禁发怵,这才回过味来,掏出火折吹亮,却被眼前情形震住。
前方半丈开外,四壁纵横连接着无数细小丝线,线上密密麻麻趴满绿豆大小的黑色颗粒,因光线微弱看不分明,山洞尽头,似乎还摆着一张长案,所陈之物在晦暗的道路尽头模糊成一团。
沈星遥犹疑片刻,缓缓提刀在空当处轻轻一晃。火光透射刀身,将影子拉得极长,在布满石洞前方上下的丝线前摇来晃去,那些黑物却一动不动。
“你说这些东西究竟是死是活?”沈星遥心生疑窦,向后退开一步,却听得一声轰响,惊诧回头,镜见洞口上方轰然砸下一道门,将出路堵死。
“走。”凌无非当机立断,拉上她便往回走,甫一拔剑触及石门,便听得稀稀疏疏一阵碎响,两侧石壁立同时亮出无数小孔,射出密集的竹箭,纷乱如雨。
一时刀剑齐出,散开迅捷光影,携风织成密网,斩落无数乱箭。二人执手相携,纵步飞掠过箭阵,无可奈何落在重重丝网下。线上黑点抖动下落,沾了二人满袖。
火折掉在地上,却未熄灭,照亮这些稀碎的黑点,一粒粒如干瘪的种子,表皮已开裂翘起。沈星遥忽觉恶寒,仓促拍落身上沾染的黑点,忽觉手背一阵刺痛,低头一看,适才发现右手小指背上。不知何时被乱箭锋芒划拉出一道血痕,缓慢渗出一滴宝石般的血珠。
“你没事吧?”凌无非拉过她的手,关切问道。
沈星遥见血色鲜红,未有中毒迹象,只轻轻一摇头,与他相携起身,忽觉头顶一阵发麻,赶忙弯腰,抬眼看见四周蛛网般纵横的丝线上伏满的黑色颗粒,不由环紧双臂。
指背渗出的血珠无声滴落,刚好包裹住一颗黑色颗粒,一点点聚拢收缩,越发暗沉,在两人脚下的影子里,悄然弹出两根黑色的触须。
第163章 断山幽谷雪尤深(三)
落地的火折渐渐熄灭,洞内两侧石壁却自己亮了起来,散发出清浅的幽蓝光泽,更显洞中阴森。凌无非一手护着沈星遥,一手用剑挑开一缕蛛丝,往石洞深处走去。
摆放在尽头的桌案,也在视野里逐渐清晰――一张破败不堪的供桌,两侧烛台尖端还裹着浑浊的蜡液,早已风干。供桌正中摆着一只一尺见方的木盒,盖着盖子,铜锁已然朽断。上头布满灰尘,已然看不出本来颜色。
“锁上没有劈砍的痕迹,”沈星遥凝眉道,“里面装的会是什么?”
“那就得看此处究竟是圣一门的旧址,还是玉煌宗占领此处后留下的遗迹了。”
凌无非说着走到供桌前,正待打开那只盒子,却迟疑了片刻,侧身避开正面,立至一侧,用剑将盒盖挑开,却未听见异动。
定睛一看,只见盒里摆着一方做工精巧的箜篌,不过两个拳头大小,琴架雕刻着二人曾在鹏溟岛见过的寄生藤蔓图样。
“莫非这就是传闻中的‘魔音篌’?”沈星遥走上前来,打量盒中之物,却觉费解,“可要如何依靠它驱散毒物?只是弹曲子吗?”
“不管那么多,先带走吧。”凌无非说着合上盒盖,拿起便待离开,却忽然听见数声丝线崩断的颤响,不及抬眼,便见无数黑点包裹着白丝纷纷下坠,本能便将身旁人揽入怀里。
身后地面传来古怪的O@声,二人诧异回头,竟瞧见一颗颗黑色颗粒争相膨胀起来,如破茧的飞蛾,孵化出一只只黑色的小虫,好几只茧子下,都印着一团淡淡的血迹。
沈星遥当即看向右手,正瞧见几颗黑色颗粒。朝她指背伤口坠来,当即避开,飞溅出一丝血水,分散撒上那些黑物,不等落地,虫卵已然孵化,扑棱着向她爬来。
沈星遥提刀横扫,激荡开一弧无比刚猛的劲气,将小虫撕裂,随之喷出几滩墨绿色的汁液,其中一滴溅落桌角,当即发出滋滋的响声,冒出腥臭黑烟。
再抬头看,洞内所有虫卵尽已孵化,生出墨黑的触须,凌无非左手捏紧剑锋,划破掌心肌肤,攥紧拳头,以血在二人身周地面画出一个红色的圈,终于阻挡住这群毒虫往前爬进的攻势。
然而这些虫却爬上了墙壁,纷纷吐出丝线,转瞬将网结满整个山洞,不住向二人围拢。
“这些究竟是什么东西?”沈星遥未免被毒物近身,紧紧蜷缩在凌无非怀中,眼色分外凝重,“杀不得也碰不得,难不成真要被困死在这儿?”
“不会的。”凌无非嘴上虽如此说,心里却没有底,怀抱稍一松懈,便有黑虫靠近,只能将她死死护在怀里。
沈星遥抬眸望他:“它们不敢靠近你。若你还能出去……”
凌无非断然否决:“别说傻话,我绝不可能丢下你。”
“可在再这么下去,你我都会体力不支,横竖都是一死,不过是看到什么时辰罢了。”沈星遥道,“魔音篌已在手,玉煌宗的秘密也将彻底揭开,你又何必为了我……”
她话到一半,忽然听见洞外传来一声轰响,像是石门开启的声音,紧随其后,又听到一阵轻灵的笑声,颇有几分耳熟。
“谁?”凌无非沉声喝问。
“当初还对人家那么温柔,如今有了娘子,倒是凶狠了起来。”文晴的话音清亮而悦耳,与她惯来阴险的行径形成鲜明反差,“还真是叫人嫉妒,怎么这样的好人,我却碰不上?”
随着这话音声音入耳,一袭华衣的文晴出现在二人面前,她站在满地断箭中,露出衣裳外的手脸似都擦上了某种药粉,在夜光的墙壁下微微反光。
那些毒虫似乎对她十分畏惧,丝毫不敢靠近。
沈星遥一言不发,眼角余光扫过供桌上厚厚的灰尘,微微一摇头,道:“你是特地引我们到这儿来的?”
“我也是前日才找到此处。”文晴摆弄着发髻,姿态妩媚,见凌无非神情始终冷漠,唇角微微一撇,用撒娇般的口吻道,“人家可是真喜欢你,怎就像木头似的,一句话也不肯搭理?”
“你想说什么?”凌无非神色愈冷。
“难道你们就不想问我点什么吗?”文晴微挑唇角,反问他道。
“你当真是鹏溟岛上的人?”沈星遥冷眼问道。
文晴笑意愈浓,眉目流转,有意瞥向凌无非:“好哥哥,这话得要你亲自问,我才好说呢。”
沈星遥听了这话,横肘在凌无非胸前一杵。
凌无非愈感不耐烦:“你会不会好好说话?”
说完。他见文晴笑而不答,垂眸见沈星遥瞪着他,只得投降,有气无力道:“你究竟从哪来的?到底有何目的?”
“那卓然是个傻子,”文晴侧倚石壁,手指把玩着发梢,慵懒说道,“他想得到玉煌宗的毒术,我便故意指引他找到那石碑,往主岛而去。他从岛上回来,又想在村子里拿点好处再走,我当然要顺他的意。”
“所以你故意让他抓了你?把他也骗了过去?”沈星遥眸色愈沉。
“算是,但又不全是。”文晴说着这话,眸中笑意忽然收敛,食指指尖轻敲下颌,仿佛又在思考什么坏主意,“我太想离开那座岛了,离开禁锢我的爹,离开那群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