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7章 一寸相思一寸灰(二)
沈星遥闻声怔住,蓦地看向凌无非。颤动的眼波里倒映出他的模样,发髻松散,垂落满头青丝,凌乱搭在肩头,更本就苍白的脸色更添几分憔悴。脸上虽沾满鲜血泥灰,眉目却更胜当初清隽,一如七年多年玉峰山脚下的初见,清朗如明月。
她无力阖目,微微一点头。
凌无非一膝压在地上已久,已然酸麻,半点挪动不开,左手食指骨节已断,每抬一寸,便觉剧痛钻心。
这只鲜血淋漓的手裹着泥灰,仿佛用尽了平生所有力气,才靠近她脸颊。刚巧这时,压在二人头顶的碎砖乱瓦都已清理得七七八八。
众人齐心协力,搬起压在凌无非背后的半截断墙。新鲜的空气随之贯入这个阴暗的角落,吊在胸前那一口气息,也随之倾斜而出。
凌无非两眼一闭,无声栽倒在地。沈星遥见此情形,登时乱了方寸,身子一歪摔倒在他身旁,却已顾不得周身伤痛,颤抖着伸手探向他鼻尖,察觉到那一丝微弱的气息,泪水顷刻决堤。然而下一刻,便觉眼前一黑,顿时失了知觉。
她在黑暗里沉沦,四周空无一物,耳边只剩沙沙簌簌的细碎声响,像风声,又像雪声。
“我不想令你只身犯险,只想尽我所能护你周全。”
“从在渝州
第1回 见你开始,你对我而言,所存在的意义,便与旁人都不同了。”
话音落地,黑暗如墨晕散,天地茫茫,细雪霏霏若扬尘,她立于琼山禁地敞开的铁门下,眼前的凌无非,一袭青衫立于雪中,衣摆被风雪鼓起,猎猎作响。
他手里拿着那对雕工精巧的白玉铃铛,拴在玉环上的红线随风而动。倏忽钟声响起,余音绕耳,脚下顿起飞尘,平地飞旋铸成高塔。拿着铃铛的人也不见了,只有她迟了半刻才伸出去的右手,和那猝然坠出视线,再也不可及的铃铛――
风雪不息,却似消了声,耳边只剩下叮铃铃的碎响,一声一声,缭绕不散。
浑浑噩噩中,她胡乱伸出双手,试图抓住什么东西,却被另一只纤长的手握住。
沈星遥猛然惊醒,本能弹坐起身,第一个看见的,便是满脸忧色的沈兰瑛,还有尹听霜等人。
她懵了一瞬,抬眼扫视一眼所在客房陈设,眉心渐渐蹙起。沈兰瑛见她这般,便即说道:“请贤居起火,事情闹得不小。须江县里不能呆了。你昏迷后,我们便联络上了无极门分舵中人,迁来衢州。双双和阿碧在接应掌门和师父的路上,剩下的事,会有人来料理。”
“我昏迷多久了?”沈星遥心不在焉听完她的话,立刻问道。
“约莫半个来月。”沈兰瑛忧心忡忡道,“你呛了不少烟,体力耗尽,又受了内伤,我差点都以为……”
“那他呢?他伤得如何?”
沈兰瑛被她打断,愣了一瞬,方反应过来她问的是谁,想了一想说道:“秦掌门带人来了,说是……要接他回金陵。”
“也就是说,他还没醒过来?”沈星遥话音微微发颤。
“这我不知。”沈兰瑛摇头道,“他伤得比你重,断了两根手指。我看柳叔没与他们同来,便给了些药让秦掌门带走,过了这些天,应当也……”
沈星遥听到这话,心下颤动不止,一股强烈的不安不受控制地蔓延开来。
“一定是出了什么事……他若无碍,会来寻我的……”沈星遥揪心不已,一刻也等不下去,顾不得尚还虚脱的身体,挣脱沈兰瑛搀扶的手,掀开被褥,翻身下榻,抓起衣裳便要出门。
“你都不知他在哪儿呢。”沈兰瑛起身跟了两步,摇头劝道,“你起码得先想清楚,见到他要说些什么。倘若不打算与他和好如初,这般贸然上门,又该如何收场呢?”
“他在哪儿?”沈星遥神思混乱,根本没听进她的话,直到穿好衣裳拉开房门,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还不知他的去向,回头问道。
沈兰瑛见她这般,一时无奈,摇了摇头。
冬日的午后,正是一日里最和暖的时候。沈兰瑛深知这个妹妹是何性子,不再出言劝阻。沈星遥问出鸣风堂一行所在,跌跌撞撞奔出客舍,穿过大小街巷,一路问询,终于来到秦秋寒等人下榻之处,然到柜台一问,却听里边的伙计说他们昨日一早便已退房离开。
“昨日?”沈星遥踉跄着退开半步,方勉强站稳。她压下心头忧恐,滤清思绪,继续问道,“那他们身边,是不是带着个受了伤的年轻人?那人走时情形如何?可曾恢复?”
伙计听了这话,神情多了几分复杂,迟疑片刻,开口问道:“请问这位姑娘如何称呼?”
“我姓沈,”沈星遥眉心一紧,“这是……”
“那就对了。”伙计说着这话,弯腰从柜台下抱出一只摔坏了锁的锦盒,推到她跟前,道,“那位姓秦的老先生临走前,同小的交代过几句话,说是等见到姑娘,便将他所说之言,与这只锦盒一同交给姑娘。”
沈星遥闻言凝眉,困惑问道:“他说了什么?”
“老先生说:‘心死人在,犹可追矣;人死心在,追亦晚矣。’”
“这话什么意思?”沈星遥瞳孔遽然紧缩,心深深坠入谷底,“莫非他已经……”
“老先生还让我告诉姑娘,说姑娘就算有心,终归放下更好。毕竟天高路远,姑娘襟怀博大,而非心系一人,若就此驻足,实在遗憾。”伙计继续说道,“与其日后相看两厌,互生怨怼,不妨趁早抽身,以免作茧自缚。”
沈星遥被这话说得犯起糊涂,绝望的心底又生出一丝莫名的期冀:“如此说来,我所问之人到底……就算他们不肯说什么,临走时把这东西给你,你定也看见了,难道就没看见……”
伙计闻言露出难色,想了一会儿,又将锦盒往她面前推了寸许,道,“要不,姑娘还是先看看这只盒子吧……”
沈星遥越发想不明白,迟疑片刻,方端起锦盒走到一旁空座上坐下,小心翼翼打开盒盖。
盒内的缟色绒布面里,放着一本书册,封面写着《寻梦录》三字。
她认出这是凌无非的字迹,心头一紧,缓慢翻开第一页,只见白底红线框内,一排排字迹工工整整,以手记口吻,记录着七年前的旧事――
乙酉年六月初十,小暑。春暖风和,日光烨烨。余欲舟济玉峰下,于水边遇丽人,乃吾与星遥之初见也。遥欲涉而恐水,以苦船不敢独渡,遂同舟。舟行河上,忽起风浪,舟人相告“鱼仙为之祟也”。遥不信邪,取鱼叉镇之,险落水,甚愕险渡河。余甚钦佩,扶其登岸。遥不与吾言,一人入深山中。本谓不复见兮,心有所遗坠。然阴差阳错,夜于山中遇匪。遥过而相救,如神兵天降。余心甚慕。
沈星遥看罢此页,翻阅的手不自觉发出颤抖,于是又往后揭了几页,竟见其中所记录的,俱是当年二人相识后漂泊江湖,共同经历的点点滴滴。
手记页脚尚新,并无翻毛黄字,厚度足有半寸之余。当中笔迹尚可嗅出些许墨香,显然是近几月内书成。分明不是旧物。
他写这些做什么?
沈星遥的心蓦地揪紧,将手记从锦盒内拿出,直接翻到最后一页,只见上头写着几阙诗,自也出于他的手笔:
昆山梦晓月阑干,羽盖霜风逐夜还。
芙蓉花冷香销尽,前尘浮世一夕耽。
汉江水远涛山阻,蟾宫千尺恨难攀。
匪石未转飘萍散,重头业已隔海川。
昆山晓梦,沧海迷蝶。芙蓉花露,匪石无转。字字句句,书尽悔恨,显是他恢复记忆后,一字一句雕琢而成,将一幕幕追不回的前尘旧梦,尽书笔下。所珍存的不仅仅是过去,更是一场黄粱好梦,一生追悔不尽的遗憾。
这当是凌无非的随身之物,又怎会经由秦秋寒之手,通过伙计转交于她?
沈星遥的心跳得厉害,下意识站起身来,却又跌坐回去,愈觉四肢乏力。
“这是那位秦老先生交给你的?”她颤抖着举起手记,对方才与她交谈的那名伙计问道,“究竟是他要把这给我,还是这手记的主人不想要它了?”
伙计听了这话,默不作声低下头。
“所以他还活着对不对?”沈星遥说着这话,不觉红了眼眶,“是他想放下,还是又一次忘了我?”
伙计闻言沉默,良久方对她浅浅拱手施礼。沈星遥心知再也无法从他口中问出什么,苦笑摇了摇头。心下一片茫然,已浑然不知自己在做什么,木然将手记放回锦盒,紧紧抱在怀中,起身离开,走出门时,却被门槛绊住,跌扑摔倒。
本该支撑住地面的手,却本能收回,死死护住怀里的锦盒。
第158章 匪石未转两心同(一)
水浪涛奔涌不息,两岸青山相对,峰峭颍莽莽苍苍。
凌无非在船舱醒来,甫一睁眼便觉头疼愈烈,不及坐起,便又重重仰倒,背后撞上床板,发出钻心疼痛。
他痛苦地蜷缩起身子,缓了许久方恢复意识,听着从紧闭的窗外不断传来,心生疑惑,迟疑片刻翻身下榻,缓缓走到窗前,正待开窗,却听得门响,紧跟着是一声充满疑惑的“师兄?”
凌无非满头雾水,蓦然回头,见宋翊端着汤药站在门前,身后则是低矮船舷外滔滔不绝的江水。
他不由愣住,指着门外风景问道:“我这是在做梦吗?”
宋翊十分认真地摇了摇头。
“我怎么会在这儿?”凌无非说完,刚放下手,便觉肩背漫开一阵钻心的疼,连忙伸手扶住。
宋翊听到这话,微微蹙眉,似在梳理思路。
凌无非不等他开口,又问道:“星遥呢?她在哪儿?伤得重不重?”
一连串的问题,听得宋翊不知从何答起,认真想了一会儿,方道:“这是在回金陵的路上。沈姑娘同其他人都还在衢州。她伤势比你轻些,当无大碍。掌门交代过……”
“等会儿!”凌无非显然没有耐心听他讲述前因后果,直接打断道,“她们人都还在衢州,我回金陵干什么?还有……”
他留意到屋角的行囊,是他去往龙门山前,留在崇明的包袱,中间瘪了一块,显然少了东西,于是上前查看,摸得正中一片空空,大惊失色,回头冲宋翊问道:“里边那个盒子呢?”
宋翊面露难色,迟疑片刻道:“掌门看过盒子里的东西,已托客舍的人转交给了沈姑娘。”
“可那盒子上了锁。他怎么能……”
“盒子落在地上,摔断了锁。”宋翊说道,“掌门的意思是,事已至此,该当有个了解。若再无休止下去,只怕会……”
凌无非听到这话,登时怒了:“谁让他替我做主的?我都……”
他心绪烦乱,懒得多做解释,当即便往舱外奔。宋翊见状连忙跟上:“师兄,你这是……”
言语间,凌无非已跑至舷边,扶栏往下望去,见江水滚滚奔流,不由愣住:“这是到哪儿了?”
“刚过了兰溪县,再往前便是寿昌。”
凌无非闻言蹙眉:“不是要回金陵吗?从衢州出发往遂安、歙县北上,不是更快?为何要走水绕这么远的路?”
“许是……”
“师父这是怕我中途逃走吧?”凌无非蓦地回头,直视他双目,道,“可水不到金陵,中途还是得下船,如此大费周折,还不是一样的结果?等会儿……”
他话到一半,忽地反应过来,喃喃自语道:“等那手记到了她手里,让她误会是我……到时我岂非一点机会也没了?”
想到此处,他一个激灵回过神来,当即便往底舱入口奔去――江水汹涌,唯一能从船上离开的法子,便是动用底舱应急的小舟。
宋翊一时犹豫,追了几步,却又停了下来。
凌无非伤势不轻,一路跑得跌跌撞撞,惊动了不少师兄弟,纷纷上来拦他。宋翊见状,再次跟了上去,顺手一拉。
可他拉住的,却不是凌无非,而是阻拦他的同门郑峰。
“宋师弟,你这是……”郑峰眼见拦路的同门一个个被凌无非掀去一旁,不由问道,“若被掌门知道,岂非……”
“掌门问责我担着便是,让他去吧。”宋翊看着凌无非的背影,神色凝重。
江潮激荡白沫如盐。九天云潮亦似水波,暗流汹涌。
云海尽处,天色依旧阴沉,一如沈星遥此刻心境,暗如尘灰。
她独自坐在房中一日有余,将那本手记从头到尾看完,心境从波澜起伏,逐渐变成一滩死水。
这本手记所载,事无巨细,涵盖了这些年来二人携手经历的一切,字里行间,更有他经历每一幕时的心境,所有欢喜悲愁,爱憎忧乐,甚至有些连她自己都记不清的小事,也都写在当中。
沈兰瑛端着汤药,推开半掩的房门,见她满目怅然呆坐桌前的模样,捏着汤药的手,五指不禁往内扣了扣,沉默片刻,方跨过门槛,走到她身旁放下汤药,道:“你伤势并未完全复原,还需多加休息。一再为此劳心伤神,给自己落下病根可怎么办?”
沈星遥没有答话,只是拿起一旁的锦盒,翻来覆去看着,指尖数度抚过断锁,怅然自语:“为何会断呢……特地上了锁,当是悉心珍存之物,又为何会如此……”
“你有没有想过,”沈兰瑛怒其不争,忍不住道,“他故意准备这件东西,就是为了等这么一天。等到你又放不下,再无法忘怀他的时候交给你?否则如此私密之物,为何要让你看见?”
“可他不会是……”沈星遥下意识回头,话到一半,戛然止住,与她相视的一双眼眸,当中愁绪仍旧未散。
“我不知他是怎样的人。”沈兰瑛义正词严,夺过她手里的锦盒,放回桌上,继续说道,“我只知道他伤了你的心,让我最重要的妹妹夙夜难寐。你分明已经躲开,分明叫他放手,他却不依不饶抵死纠缠,令你进退两难。”
她颇为愤懑地拿起手记,作势要撕,窥破沈星遥眸中不舍,又叹了口气,无奈放回原位,拉起她的手,道:“小遥,不论如何,如今你们之间显然已经不会再有任何可能。你答应我,重新振作起来,我会陪着你,重新把他放下,好吗?”
沈星遥强打精神听完她的话,略一颔首,显然心不在焉。
“段公子已在外面等你很久了。”沈兰瑛道,“你要不要见见他?”
“你说段逸朗?”沈星遥恍恍惚惚想起此前对他的承诺,微微一点头,道,“话说回来,他那天……”
“你总算想起这些事了?”沈兰瑛端过汤药看着她喝下,旋即拉过她的手,一道往门边走,道,“听段公子说,卓然的人闯进地宫将他劫走,并留下一具蛹人尸首做幌子。他在被押走的途中,自己逃了出来,遇上桑尊使带人经过,本以为能够脱身,却不想反连累了他们。”
“那桑洵的下落,他一点儿也不知道吗?”沈星遥问道。
沈兰瑛摇了摇头,神情略显失落。
“我还有很多事没想明白――”沈星遥说着,手已摸到门边,却又收了回来,转身对沈兰瑛道,“姐姐能帮我传个口信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