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阅微本就穿着一身白衣,与茫茫雪海相连,看不分明,眼下更是杳如轻烟,断了踪迹。
沈星遥仓促拍落一身碎雪,正不知当往何处去寻唐阅微的踪迹,却听得一阵金石敲击声,当即循声而去,却见山中腹地内,耸立着一圈两人多高,如玉一般剔透的翠绿岩石,围出一方开阔的空地,朝向空地一侧的岩面,尽光滑如镜。其中一块玉岩下围着十几个面罩方巾的黑袍人,拿着刀斧一类兵器用力劈砍,不时削下细碎的边角,O@零落。
其中一人看见了沈星遥,瞳孔倏地紧缩,伸手朝她指来,引得身旁人等陆续停下手中动作。其中一名身量短小精悍的,眼如鹰隼般盯住了她,迅速吹响一声口哨,旋即施展轻功,带着手下疾纵逃走。
沈星遥恍惚觉得似在何处见过这双眼睛,本能欲追,然未走出两步,又想起失踪的唐阅微来,即刻回身去寻。
顷刻雪住,阴云散去,纷纷雪霰将洒落的阳光分割成一条条细线,支离照亮周围一圈玉岩光滑的镜面,缓缓显现出一个个人形来。
沈星遥原当是自己看花了眼,细看之下,镜中一张张脸孔都像极了自己,所着衣裳却不相同。她们一个个神情庄重,手里拿着一条枯枝,在镜面起舞,一招一式,都是那么熟悉。
“无念……”沈星遥转身打量半圈,竟发现发现镜中之人所演练出的,竟是当年唐阅微转交给她的刀谱当中的武功,忽而了然,惊呼出声,“母亲!”
玉岩镜面中的影像,不是旁人,正是她已逝世的生身母亲张素知!沈星遥大惊之余,细细观摩镜中影像,竟察觉这刀法与她所学,似有些微分别,似是将当中些许微妙的破绽补全――她从未见过张素知,对于家传的刀法,也只能依靠自己,一招一式钻研,虽察觉刀谱有所欠缺,却始终不得其解,而今见了这玉岩当中的影像,方有所悟。
“当初交给你的刀谱,并不全是你娘亲自所写……”唐阅微虚弱的话音在玉岩后响起。
沈星遥愕然抬眼,只瞧见唐阅微一手扶着胸口,沐光朝她走来,一步一步,颤颤巍巍:“她有心留下刀谱,却未能亲手将它写完。是我……凭着记忆写下后面的一半,再交到你的手里。”
“此处名作寒月灵璧,原是天玄教中秘境。你曾见过的玄月石,便是这些玉璧的残片,可在特定的时辰,记录下前人留下的影像……”唐阅微的脚步越发虚浮无力,缓缓停在了空地正中,“你娘当年腹背受敌,自知时日无多,只盼能有一线生机,保全你的性命,便日日在这玉璧前演练刀法,欲将她毕生所知的一切都保存在这玉璧的里……可惜却因当年一战被掩埋于此……”
她说到此处,身形忽地瘫软。沈星遥大惊失色,跳步疾纵而上将她接在怀中,却因脚下踩到松软的积雪,摔倒在地。
唐阅微躺在她怀里,伸出虚弱的手,一把握在她掌心,越发寒冽如冰:“当年……我因顾F强行插手,与你娘和阿月分开,再找不见此间入口……可我知道此事,我要找到这里,才算真正将你娘所有的一切,都交付于你……”
“您怎么会受这么重的伤?”沈星遥紧紧搂着她逐渐失温的身体,焦灼万分,“这些都放一边,我带您出去,等治好了伤,再慢慢……”
“来不及了……”唐阅微用尽所剩无多的力气,紧紧按住她的手,道,“有人跟着我找到了这里,不知为何……一夕之间便将灵璧影像尽数学去……我伤势太重,已无力回天,只能……”
“怎么可能呢?”沈星遥泣不成声,握紧她的手道,“您能从这儿去宝应县找到我,还能支撑着这么远的路走一个来回,一定能……”
“是她……是……”唐阅微话未说完,神情倏然僵住,搭在胸前的手无力垂落下去,竟就这么睁着眼没了生息。沈星遥哭着唤她,却只能生生看着怀中人断了最后一丝气息,一时痛苦万分,却闻一阵簌簌声,像是有人踩着松软的积雪,朝她走来。
来人一身黑袍,脸被斗篷的兜帽严严实实遮住,嗓音被故意压得很低:“一个武功不济,一个早被天人之物侵蚀,竟还舍身相救,可笑,可笑……一个虚伪至极的女人,怎么还能得到这么多人助益,一直走到今天――”
话到后边半句,那人胸中的怨怒与愤懑,已然压制不住,也正是因此,令沈星遥听出他本来的声音,本还算平稳的话音忽地失了控制,两肩发出颤抖:“原来是你!”
“段逸朗!”
男人心满意足地摘下了兜帽,居高临下,似笑非笑朝她望来:“如何?”
“我明白了……你一定是从何处知道玉峰山里还藏了这么件东西,所以当初我才会在剑南道见到你。而你,却用蛹人引开了采薇的追踪,一步步引我们入局。让卓然乃至文晴逐一暴露,吸引我们注意。实际却是为了……”
“你错了。”段逸朗异常平静,数年岁月惯养出的温润柔和模样,早已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眼底挥不去的阴鸷与仇恨,“我当初只是想像我爷爷一样,找到冥水源头,饮之增强武功。却被想到,还有这个女人带来的意外之喜。”
他说着这话,冷眼一觑唐阅微已开始僵硬的尸身,嗤笑不语,眼里尽是蔑视:“要不是那个竹西亭,分明已受天星珠反噬濒死,还要助她最后一程,徒添这几天无用的寿命,把你带来此处,你到现在还在乖乖被我利用。”
“灵蛊不除,我不会教你任何武功。”沈星遥脸上没有一丝多余的表情。
“你终于说实话了。”段逸朗笑声渐渐尖锐,听得格外渗人,“我就知道,你根本不会信任我。”
“所以,是你派人暗中跟踪唐姨到此,偷学灵璧武功……”沈星遥眉心倏地一紧,“那些蛹人又在何处?”
段逸朗面无表情,轻轻一击掌。转眼之间,便从周遭山谷中涌出无数蒙面之人,高矮胖瘦尽与段逸朗一般。
沈星遥轻轻放下唐阅微的尸身,身形倏然而动,倒转玉尘刀身横握在手,飞身欺至段逸朗跟前,挽刀斩落。然而面前却多了一道人墙,是纷纷涌上来的蛹人,用与她相同的招式,将她手底凌厉的刀锋生生截住。
贺尧是卓然眼中的“失败品”,只知一人套招,未得活用,不似眼前这厮丧心病狂,个个都在这灵璧下依葫芦画瓢,学成绝世刀法。
“这些旁门左道,你倒是用得很利索。”沈星遥振臂退开,提刀指向段逸朗所立方位,冷冷说道,“根本用不着谁帮。”
“那也都是拜你们所赐。”段逸朗冷哼一声。
“段元恒为一己之利伤人害命,残害各派门人不下百数,罪有应得。”沈星遥毫不相让,字字珠玑,如针刺一般扎在段逸朗心底。
“可他何曾动过白家人……”段逸朗听得咬牙切齿,“凌皓风……也非死于他手……凭什么……凭什么是他!”
沈星遥听至此处,眉心倏然一动,忽而恍然:“原来你恨的是他?”
“我不该恨吗?”段逸朗龇牙咧嘴,面容渐渐扭曲,“我诚心待他,他又如何待我?我对你示好,想娶你为妻。他却说说我对你本无情意,只图你武学天分便想求娶,是对你不公。可他呢?他便坦诚吗?分明是为了他自己!他看上了你,却不敢挑明,冠冕堂皇对我说了那么些话,转头便同你如胶似漆!”
“你我夙仇,与他本无瓜葛,他却偏偏横插一脚。”他说着这话,五官越发狰狞,“对我祖父痛下杀手,可不都是为了讨好你?帮你报仇,哄得你心甘情愿受他玩弄。他又比我好多少?一个心机叵测的伪君子,他又能比我好多少?他才虚伪!”
“当时情形如何你我都未亲见,又何必妄自断言?”沈星遥听他胡言乱语一通,适才愤怒不已的心绪反倒渐渐平静下来,淡淡驳道,“那一战钧天阁上下死伤不计其数,他也被废了武功困在南海,若不以命相搏,想必早就死了。”
“你还在为他说话。”段逸朗嗤笑出声,“你以为,他对你便是真情实意?他若真的在意你,又怎会让你心灰意冷,当众义绝?”
“你想赢我,我不反驳,也不必再说这些话来激我。”沈星遥依旧冷静,横刀在前,不紧不慢道,“如今局面尽已受你掌控,报仇对你而言,不是轻而易举吗?”
说着,她顿了一顿,眸光陡然一沉:“除非,你根本赢不了――”
段逸朗眼中最后一丝人色骤然而灭,只剩无尽深渊,周遭蛹人忽地朝她聚拢而来,无一不穷极所能,对她使尽杀招。
一旁的段逸朗,已然飞身纵步跃上一方玉岩顶端,袖手而立,冷眼旁观。
沈星遥飞速扫视周遭玉璧,尽力消化所见,融入刀中,仍显仓促不堪,一抹红衣如雪中寒梅,翻飞跃动,仍旧免不了步步后退,直到被逼至山崖边。
到此一刻,她深身中劲力几已发挥到极致,潜藏在体内的毒,亦蠢蠢欲动。而今与人交手,内力运转到了极致,周身经脉异动随之显露,胀痛不止,胸口亦觉闷痛,连连呕出鲜血,一串串滴落在莹白的雪地上,刺眼灼目,如盛放的红梅。
“我明白了……”她脑中思绪倏然贯通,蓦地抬头,望向立于玉岩上的段逸朗,“是你动了我的药――还有,上回在崇明,那个引我上船的黑衣人,也是你!”
“现在明白,倒也不晚。”段逸朗一咧嘴角,露出一个极为渗人的笑,“你以为,只是寻常花粉,便能令你体内之毒加快发作吗?”
“你……”沈星遥以刀做杖,艰难站直身子,却觉眼前一阵天旋地转,紧随其后,璧上之人已飞身而至,朝她拍出一掌。
身后,便是万丈深渊。
第168章 风云变幻诚多端(二)
玉峰山中积雪已深,天地一片茫茫覆盖,放眼望去,满目莹白。
此地本就冷清。入冬以后,山脚行客更是绝了迹。一只空舟摇漾在河水中央,忽地发出震荡,原是一只手扣在了船沿,紧随其后,从水下翻纵出一个浑身湿透的人影,狼狈摔倒在船上。
青年打了个寒噤,抹开遮挡面颊的湿发,用力甩了一把沾在手上的水,屈膝抱胸,打了个哆嗦,盯着船外河水中缓缓浮起的断肢,目光僵了片刻,方缓过神来。
他已有七年多没来过这了。谁知今日到了此处,并未遇上当年在此水下作祟的“鱼仙人”,反倒遇上了另一波黑衣人潜藏水下的偷袭,将他拉入水中。
缠斗中,凌无非用尽全力撕下了其中一人蒙面的方巾,竟发现在他眼前的,赫然是鼎云堂里段逸朗的手下。
可这已不算是他预料外的事了。
那日夜里他收到秦秋寒的传信。信中有言,说是玉华门幸存的几名弟子,大多都已被强灌了药物以作试验之用,变得人不人鬼不鬼,唯有卢胜玉一人,得师兄华洋舍命相救,逃出生天,这才得以联络上江澜与陆琳师姐妹并报信,并与他们一道,找回剩下的人。
可惜在此之前,大多药人都已失了神志,他们并被一帮来历不明的黑衣人带走,在江南道上拦截正赶去须江县与叶惊寒等人会合的桑洵一行。然照理而言,即便对手歹毒,桑洵所带领之人,也尽是门中精锐的不下,无论如何也不至于一个活口也逃不出来。
因此凌无非得知一切后,几乎下意识联想到了段逸朗。
他本不该出现在这一行人里。
为何连落月坞勾魂使者桑洵都没躲过的人,却唯独放过了他?
凌无非觉出不妙,立刻赶回客舍,果不其然,留在那里的,只剩下一个蛹人,而真正的段逸朗,早已利用这厮偷梁换柱,不知踪迹。
蛹人当众夺剑,武功再高也敌不过人多,自是被他斩于剑下。而后白落英等人也立刻检查了一直悉心保管的魔音篌,见之断了一根弦,即刻着手寻人打算修复,琼山派众人更是全员出动,四处寻找起沈星遥的踪迹。
凌无非也一路追踪着渺茫的线索,来到了玉峰山。
白茫茫的天布满浓云雪雾,看得人头晕目眩。待得小舟靠岸,凌无非衣袖裤腿上来不及拧干的水,已被冷风吹得冻住,走起路来胳肢作响,仿佛一个用冰柱拼出的人,僵硬地在茫茫雪海中行进。
他迫切想找个山洞坐下取暖,却在山中迷失了方向,走着走着,隐约看到一方岩壁间的沟壑里,流下一泓幽蓝的泉,像极了早已覆灭的天玄教里地下冥水的颜色,晃晃悠悠追随指引,不知不觉便走进一条幽深的隧道。四周昏暗,唯有一线幽蓝的水光潺流淌。
凌无非已然精疲力尽,脚下一软,跌坐在地。
“是你……”隧道深处,传出一个低哑的女声。凌无非闻声一惊,蓦地抬头,却见蓝光尽头,一团银发若隐若现,当中一点红光,像极了人的眼睛。
埋藏在内心深处的某段记忆令他一个激灵,跌跌撞撞爬起身来,退开一步:“竹西亭?”
那个声音却笑了起来,笑得沙哑无力,冲他问道:“你在怕什么?怕我又把她从你身边带走吗?”
凌无非眉心一紧:“为何你会……”
“为何?”女人冷笑打断,“我不该在这吗?”
她的话里却已没了当年的嚣张跋扈,空旷如这栖身的山洞,清冷而苍凉:“我无处可去,这里本就该是我的归宿――”
昔日的天玄教,乃是江湖中人人痛恨的邪魔外道,为了追逐一个不切实际的传说,烧杀抢掠无恶不作,种种行径,与当年的玉煌宗并无两样。竹西亭也不过是被他们掳走的孤女当中一个,生如蜉蝣,死若流沙,往来终没于尘土,连自己的身世都不知晓。
而她被迫接掌教主之位,承载了本不该属于寻常人的力量,命数也即将终结。
“我倒是想帮你。”灼眼的红眸隐没于凌乱的白发后,那个离他远远的人影,依旧一动不动,显然没了气力,“可她已经被人带走了。”
“你是说星遥来过这儿?”凌无非立生警觉,“谁带走了她?可曾留下过什么话?”
“还真是痴心不改,你既如此在意她,今日怎又这般狼狈而来?”竹西亭嗤笑出声。
凌无非听她顾左右而言他,不禁生疑,好奇走上前去,却听得前方一声断喝:“站住!”
凌无非霍然止步。
前方情景,他仍旧看不分明,但隐隐约约能够瞧见,一团白发周遭,摊开着一团团模糊的血肉,与地下冥水交融,散发出一股奇异的气味,令人作呕。
“我虽不知带走她的人姓名,却知他们往何处而去。”竹西亭的话里弥漫着扑天的死气,在隧道内壁回荡,余音不绝,“想要知道,就别急着走。留下帮我办件事。”
“帮你?”凌无非话里尽是不予置信的疑惑,甚至讥讽。
“帮我摧毁这里,让有关天玄教的一切,从此消弭于世。”
“你凭什么认为我会答应?”凌无非出声质疑。
竹西亭话声虽轻,却十分笃定:“你,别无选择。”
凌无非眸光陡地一沉。
竹西亭长呼出一口气,声音越发轻了下去,“一个要死的人,还能把你怎么样呢……”
凌无非听到这话,刚抬起的腿又放了下来。
山中飞雪如旧,隧道深处,一线幽微蓝光终而消逝在次第崩碎的岩石间,至此沉沦深谷,再不见天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