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日为祸江湖的天玄教,最后一缕生魂,也终于埋葬。
雪山万叠,山脚黄土依稀。北风如潮席卷,漫过后山脚下平湖,终而声歇。
沈星遥醒来时,已然置身于一户农家,隔窗远望,四周山岭环伺,天竟也不冷,倒像是才入秋的温度。
她疑惑不已,坐起身来,一时想不起昏迷前的经历,只记得飘坠的白雪,与坠崖前刀戈交击的铮鸣声。乍然门响,抬眼一看,朝她走来的人,却是叶惊寒。
“怎么是……”沈星遥眉心一沉,下意识支着身子想要站起,却觉四肢乏力,提不起劲力。
“你体内的毒即将发作,毒质已开始在经脉中乱走,未免一发不可收拾,我只能封了你的气海,以药物压下毒性。”叶惊寒停下脚步,道,“在彻底解毒前,你一点武功都不可能使得出来。”
沈星遥闻言一怔,仔细回想一番,记起被段逸朗击落山崖的一幕,倏然蹙紧眉头:“……我明明记得,是段逸朗把我打下山崖,为何如今却是……”
“我是跟着段逸朗找到的你。”叶惊寒道,“迟了半步,莫要怪罪。”
他用着打趣的口吻,脸上却没有笑意。
“我不曾指望过你来救我,*更何况……”沈星遥眉心一紧,像是想到何事一般,摇了摇头,“你是说你一直都在宝应县?那又为何对外宣告退出此事?你明知段逸朗有问题,为何……”
“你们与之间的纠葛,我无意插手。”叶惊寒道,“何况你如今这副模样,回到他们面前,同送死何异?”
“你……”沈星遥欲翻身下榻,却觉胸口闷痛,刚一起身又跌坐回去。
“你可还记得那个承诺?”叶惊寒神色不改,悠悠开口。
沈星遥闻言,恍惚一愣神,思绪骤然回溯,适才想起月余前的事来――
她正打算去给被她锁了一日的凌无非送饭,半途被一只手给拦住,抬眼一看,却是叶惊寒。
“谈谈?”他言简意赅,没有半句多余的话。沈星遥心觉古怪,便即与他一道走去院墙下站定。
“那个叫文晴的女人,当真不是卓然的同伙?”叶惊寒开门见山,直接问道,“还是说,因她只是个弱女子,你对她只有怜惜,并不设防?”
“你也察觉到了?”
“她所关注之事,未免太不寻常。”叶惊寒抱臂倚树,淡然说道,“甚至看出来你我三人间的争端。今日便来挑拨,似还想教会我些什么。”
“她说了什么?”
“说得隐晦,像是想让我做些什么,”叶惊寒说着,唇角微微一挑,“你说,我是不是真该做些什么?毕竟对你,我的确心有不甘。”
沈星遥听出弦外之音,忽地蹙眉:“有话直说。”
“我与你们之间,本就没有太多瓜葛。”叶惊寒的脸色也暗了下来,“无需涉入此事太深。”
“万刀门所挑衅的,并非一两个人的尊严,而是中原武林的安宁。”沈星遥淡淡道,“当然,落月坞原非中原门派,自然与此无关。”
“我也可以帮你。论起亲疏,我当然更听你的话。”叶惊寒笑了笑,眸中神采也多了几分暧昧。
“有条件?”沈星遥心下已然猜出些许。
“我要你答应我一件事。”叶惊寒淡然而笑,神色分外平静,“只是一时半会儿,还没想好。”
沈星遥抬眸望去,正与他相视,眼中疑色陡增。
“一时还想不到。你先允我,我便帮你。改日想到了,再来向你讨还。”叶惊寒说着,见她眸底仍有顾虑,便又补充道,“你也不必太过担心。我提的要求,绝不会让你违背道义,更不会要你以身相许――”
回想完这一切,沈星遥哑然失笑:
“你究竟是为了承诺,还是刻意阻碍我?尤其挑这种时候?”
叶惊寒静立一旁,淡然开口:
“我要你这一生一世,都不可再回他身边。”
第169章 风云变幻诚多端(三)
“我早知道你会这么说。”
沈星遥四肢乏力,不宜久坐,于是拉过棉被包住枕头,抵在床头,悠然靠了过去,神色依旧淡然:“只是答允你时,还不曾想到有一天,我会回头。”
叶惊寒眸光深邃:“他伤你不轻,你却轻而易举原谅了他。”
“我不是原谅他。”沈星遥神色不改,依旧淡然,“只是舍不得,便不必折磨自己。”
说完这话,她眉目仍就未得舒展:“但我还是不明白,文晴和段逸朗害死你手下那么多人,本该殊死一搏,你为何还有闲情做这些?”
“我尝试过了,有用吗?”叶惊寒的话分外平静,“何况有些事,一开始便与我无关。”
他顿了顿,淡淡打量她一眼:“你呢?你现在还能做什么?”
“你好奇怪。”她别过脸,道,“像变了个人。”
叶惊寒眸光微微一动,却不回答她的话,转身走出门去。
沈星遥伤势不轻,仍需将养,然而没过几日,便被叶惊寒带离小村,迁去别处。二人前脚刚走,后脚凌无非便赶了过来,向收留二人的农户打听完消息,只得继续上路追赶。
这日天晴,山中乱石堆叠。沈星遥走在叶惊寒身后,经过一条溪流,忽觉口渴,便即蹲下身来,掬起一g水,缓慢饮下。
叶惊寒见状止步,静立在她身后,眼中所见是她背影,心下想的,全是过去与她相处往来时,所见一颦一笑,思绪分外凌乱。
“这不像是你的性子。”他忽然开口。
“你也不像往日的你啊。”沈星遥随口回道。
“你了解我?”叶惊寒问完这话,忽觉自己唐突的有些可笑,当即别过脸去。
“算不上。”沈星遥蹲在原地,若有所思,“我只记得多年以前,曾有过一段时日,我很不喜欢你。”
叶惊寒静静听着,一言不发。
“那个时候,甚至把你当做瘟神。但凡遇见,都碰不上好事。”沈星遥道,“可相识日久,我才知道,一个看起来不讨人喜欢的人,所经历之事,必比旁人沉痛百倍。若天生便有好命,谁又愿意闭锁心扉,只敢予人凉薄?”
叶惊寒听到此处,眸中冷光隐隐化开些许,仍旧不动声色,走到她身旁,就地坐了下来。沈星遥也挪了块圆石垫在身下坐着,继续说道:“世上总会有光,心向往之,便不会远。感情也非只有一种,朋友、亲人,何尝逊于两情相悦?”
言罢,她扭头望他,却见叶惊寒低头望着溪水,越发出神。
良久,他忽然开口:“我同你讲个故事?”
“愿闻其详。”
“从前有个孩子,他命数不祥,出世不久便因家人遭山匪拦路打劫,与家人失散,只有身受重伤的母亲还在身边,带着他,孤苦伶仃流落荒村,没过多久便不治而亡。”叶惊寒每说出一个字,便觉心底挣扎发出一阵刺痛,说完这些,沉默疗愈许久,方继续开口,“那个村子里,有一个刚失去孩子的疯女人。”
沈星遥认真听他说着,心下隐约有种不同寻常的预感。
“疯女人捡到了孩子,与其说是捡,倒不如说是村里人觉得,失去儿子的疯女人和一个失去母亲的孩子,最为相配,没有人提出异议,甚至所有人都帮着那个疯女人隐瞒下此事,令那孩子一直长到九岁,都以为那个成日发疯,莫名虐待折磨自己的女人,是他的亲生母亲。”
叶惊寒说着,唇角浮掠过一抹自嘲之色:“后来,那个孩子慢慢知道,原来疯女人是因为被男人抛弃才变得如此,原来自己的所有不幸,都源于那个沽名钓誉,背信负义的爹。他痛恨,他不甘心,甚至愿意赌上自己的一生,报复那个负心的男人。”
“他成功了。”沈星遥同情道,“可后来疯女人的死,却令所有真相揭开。也让那个在仇恨里长大的孩子知道,自己穷尽半生所做的一切,为的尽是与他毫不相干之事。身前身后,一切荣辱,都成了笑话。”
叶惊寒一手扶额,深深低下了头。
沈星遥听明白他的话,不多作声,只安静坐在一旁陪伴。
直至他抬头,带着满眼不甘,蓦地朝她望来:“你知道为何我一直不敢说吗?”
“你可知道,我待你之心,从不比他少?”叶惊寒凝视她双目,眸底隐有莹光闪烁,“只是我知道,夙世仇怨,世上无人能够相与。因而有些话,从始至终都未说出口。知道我发现,我同这一切,根本没有任何关系。你可知道,这对我而言有多残忍?”
沈星遥与他相视,心下百感交集,良久未答。
她沉默片刻,将这些年来所有能记起的,与他相关之事,悉数回想一遍,方开口道:“如果一切重来,即便我在他之前便遇见了你,即便你当初开了口,结果也不会与现在不同。”
叶惊寒缓慢阖目,耳边风声水声尽已消失,只剩她的话,一字一句,清晰入耳。
“喜不喜欢谁,绝不会受外物改变。便如同现在,即使我明知他的错不可弥补,也仍旧割舍不了。更何况――”
她坦然直视叶惊寒,认真说道:“那日客舍大火,奋不顾身冲进火场寻我的的只有他。”
叶惊寒闻言蹙眉,忍不住开口:“那是因为……”
“我也知道,一定是你帮我保护好了姐姐,保护好大家。”沈星遥神色依旧坦荡,“我喜欢他,第一眼就喜欢。只是生性淡薄,未到忘我之境罢了。从前未能说出口的话,对你而言许是遗憾,但我并非随波逐流之人,若心悦之,不必你说,我自会开口。”
她话音温和,所言对他却是残忍至极,叶惊寒听完,右手已然攥紧了拳。
“所以,你是打算花费一生和绝不可能达到的执念较劲,还是放过自己,也放过我?”沈星遥诚恳发问,却见他霍然睁眼站起,一把攥过她的脉门,拉了过去。
沈星遥内息受制,下盘不稳,被他拉得一个趔趄,险些跌入他怀里。
“你果然是同他待得太久,也变得这般伶牙俐齿。”叶惊寒定定注视她双眸,眼中不甘仍在,“你可知道,你如今这副模样。不论我做出什么,你都无法反抗。”
“你还是没有改主意?”沈星遥无奈摇头,“那也只能说明,我没你说得那么伶牙俐齿。”
“过来。”叶惊寒不由分说,一把拉过她的胳膊便往深山行去。
山中溪水剔透澄明,一望到底,如镜一般映着两个拉拉扯扯的人影和一轮红日。
日至中天,越发刺眼夺目,山脚路旁的茶摊也稀稀落落。凌无非一路没日没夜追了好几天,赶到山脚,已快精疲力尽,眼前几乎快要产生幻觉。瞥见路边稀冷的茶摊,便即走了过去,点了壶茶水坐下歇脚。
他不知沈星遥经脉被封,不得动用武功,却也完全不怀疑是她主动跟随叶惊寒离开,听之任之,只越发担心叶惊寒是否与文晴等人有交易,对她用了药物,心下对此人的厌恶与日俱增。一壶茶水下肚,简单休息一番,便继续赶路,谁知行至深山,前后左右俱是岔口,一时愣住,却忽地听见身后有人高喊:“公子!公子请留步……”
凌无非不明就里,回身望去,却见追上来的,是方才那个茶摊里的伙计,手里不知拿着何物,犹豫迎上前道:“你是在唤我吗?”
“是是,您看这漫山遍野的,不就您一个嘛?”伙计连连点头,“适才有位客官前来,说让我帮他,把这个交给您。”说着,便即将手中纸包递上。
凌无非打开纸包,竟发现其中躺着一只青玉双环绞丝镯,还附着一封信,展开一看,当即沉下脸色,冲那伙计问道:“这信上说的‘百步岩’在这山中何处?”
伙计立刻指了个方向:“您顺着这条路,再走几里便……”
他话未说完,便觉眼前仿佛飞掠过一缕烟,只一眨眼的功夫,刚才还站在岔路口的凌无非,便已不见了踪迹。
镯子是沈星遥的随身之物,信则出自叶惊寒的手笔。凌无非寻至百步岩下,环视四周一圈,却不见人影,当即破口大骂:“叶惊寒,你给我滚出来!”
话音刚落,叶惊寒便从他前方一面高大的岩壁后不紧不慢走了出来。
凌无非未瞧见沈星遥,不由蹙紧眉头,直截了当问道:“她在哪儿?”
见叶惊寒不答,他不免窝火:“你到底是闲着没事还是活腻了?大敌当前还在这儿添乱。又或是说,你与万刀门中人,根本就是同谋?”
“多年过去,凌兄你还是这般,一事不顺便沉不住气。”叶惊寒双手环臂,淡淡说道,“她很安全。”
“我看不见得吧。”凌无非拿出镯子,对他问道,“这究竟是她给你的,还是你从她手上摘下来的。就这么点路,有话不敢自己来说,非得找人递信?你肠子打了几个弯?”
“她有没有对你说过,你这人有时就像个无赖,遇事只会死缠烂打?”
“说什么都行,”凌无非虽嘴上不饶人,却丝毫不受他激将,颇不耐烦一勾手,道,“把人交出来。”
“若我不交,你待如何?”
凌无非一听这话,立生警觉:“你把她怎么了?”
第170章 风云变幻诚多端(四)
风冷山峭,树梢寒露欲滴,霎时长剑出鞘,冷光陡起,刀剑交击,铮鸣震动四野。剑破长空,光影亮如霜华,两道身影于劲气织就的密网中穿梭来去,已难辨其形。
凌无非手中苍凛剑以玄铁为心,削铁如泥,与叶惊寒所用环首刀几度交接,断续磕下数处细小的豁口。
然对手劲力,却不因此削减,反倒一刀更胜一刀迅捷。
日光直照山间,映得来回交错的刀光剑影,反光斑斑驳驳。凌无非被光晃过眼角,略一偏头,反握剑柄挑起“危楼”一势,足下跳步飞跃,倒转剑身,倏地斩落,两招连成一招,半虚半实,浑然生出一股无穷劲气,尽笼于叶惊寒周身,骤然罩下,迫得叶惊寒手中长刀,架也不住,颓然而倾。
下一刻,凌无非的剑便已架上他脖颈:
“如何?现在能说了?”凌无非说着这话,越发想将手里的剑按下,硬是凭着一股理智,把这冲动压了回去。
“前边东转,第二个岔口左拐,有个瀑布。”叶惊寒容色不改,“瀑布下寒潭正中,有块浮石,她就在那儿。”
“你说什么?”凌无非怒从心起,“你简直就是……”
一切他能想到的腌H词汇悉数涌上脑海,却因为素来的教养,一个字也骂不出口。
他本想了结了这厮,握剑的手却被他竖起胳膊挡住,想到继续缠斗便是浪费时间,即刻收剑归鞘,拔腿疾奔而去。
“接着――”身后又传来叶惊寒的声音。凌无非听得劲风疾至,反手顺势一接,却发现落入他掌心的,是一只灰色的素缎锦囊,脚步半点不敢停歇,顺手拆开取出当中纸笺抖开一看,却不由得蹙紧了眉。
山风呼号,瀑布水流喧Y,声震如雷。沈星遥此刻正瀑下谭中的浮石中央,大半裙裾都被飞溅的水花沾湿。浮石三尺见方,只能勉强容她坐着,旁还有一块半干的小浮石,刚够两脚站立,距离水岸足有两丈远,她又失了功力,无法施展轻功,只能一直坐在石上,无计可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