休了盟主前夫后——晓山塘【完结】
时间:2024-12-15 14:43:31

  男孩麻利地翻过围栏,飞快跑去妇人身后躲了起来。
  妇人不解其意,抬头看见篱笆外的叶惊寒,才反应过来,愣了一愣,方走上前来拉开篱笆门,问道:“您是……”
  “我……”
  叶惊寒本想说自己只是路过,但仔细想想,也没什么好遮掩的,便即说道:“我原也是这儿的人,今日回来安葬母亲,顺道在村里看看。”
  “哎呦……”妇人一听这话,口吻立刻熟络起来,“我就说嘛,怎的看得这么眼熟,你是哪一家的?我看……哎?”
  妇人忽然愣住,盯着他打量起来。叶惊寒也越发觉得,眼前这张面孔有些面熟。
  “冯大婶?”他试探唤道。
  “你是……你是不是那个……”妇人也变得激动起来,仿佛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似的。
  “薛Z明。”
  这是他曾经的名字,也是他从不愿对外人提起的过去,却是他与母亲住在这村里时,一直所用的名字。
  “对对,就是这个……你是楠姑家的……哎呀,读书人用的名字,我总叫不来……”妇人连连点头,浑浊的眼底被诧异与惊奇填满。
  躲在一旁的男孩也把脑袋凑了过来,从怀里掏出被他弄得脏兮兮的橘子,递给妇人,嗫嚅道:“娘……叔叔给的……”
  “叫哥哥。”妇人拍了一下男孩,颇有些局促地把手在围裙上擦了又擦,打量着眼前青年的衣着打扮。
  他的衣着打扮简单干练,颜色也单一,却看得出用料考究,与妇人打满补丁的破旧衣裳形成鲜明对比。
  叶惊寒看出她的尴尬,略微点头算是施礼,温声问道:“我能进去讨碗水喝吗?”
  “可以可以,当然可以……”
  冯大婶将他迎入院里,转身冲后方的柴门里喊了一声:“娘!快来看看,看看是谁来了!”
  屋内传出拐杖敲击地面的声音,过了好一会儿,柴门打开,从中走出一个佝偻的身影,是名白发苍苍的老妪。
  老妪看见叶惊寒,不免愣了愣,过了好半天,才开口问道:“这是……”
  “是Z明,楠姑家的孩子,Z明啊!”
  老妪浑浊的眼波动了动,似乎费了很大劲才想起来。
  叶惊寒走上前,略一施礼。
  老妪听闻他回来的原因,诧异了一瞬,不知怎的避开他的目光,看向一旁的儿媳。
  冯大婶却像是做了什么亏心事似的,低下头去。
  叶惊寒未多留意,略一拱手,便待告辞。
  冯大婶听他要走,却又热情起来,非要请他进屋,留下用饭。
  叶惊寒拗不过她,但见屋中简陋,一家人所用都颇为寒酸,实在不愿见一家人因自己的缘故忍饥挨饿,摇头婉拒,塞了些银钱给冯大婶,便要告辞。
  就在这时,门前飞过一只不知名的鸟儿,吸引了男孩的目光。一个不留神,又溜了出去。叶惊寒随后跟出茅棚,只看见男孩站在树下,巴巴地看着停在老槐树上那只毛色艳丽的鸟儿发呆。
  他略一沉吟,纵步飞身而起,一手托着鸟儿的肚子,将它抓在手里,稳稳落地,男孩欣喜奔来,却不想鸟儿挣扎得厉害。叶惊寒心有不忍,下意识松开了手,任之扑腾着翅膀飞远。
  “好漂亮啊……”男孩呆呆仰望着远去的飞鸟,唉声叹气道,“连鸟都不愿留在我们村子里……”
  “只要你肯努力,总有一天也能长出翅膀,带着你娘和奶奶,一起离开村子。”叶惊寒看着鸟儿留在他掌心的那根红色羽毛,忽觉怅然。
  “大哥哥刚才好厉害,那是什么功夫?”男孩拉着他的衣袖,两眼闪烁起异常兴奋的光。
  叶惊寒笑了笑,却不知该如何与他说。
  他自小便背负着仇恨,拜入落月坞门下,几经沉浮,十生九死,一步步走上落月坞宗主之位。而今功成身就,大仇得报,生命却似乎回到了起点。
  寻常人一生将经历之事,他几乎都不曾遇见过。
  父母关怀,哪怕是训斥、打骂――他从小便没有父亲,母亲又是疯疯癫癫,总不认得他,形同于无。
  孩童嬉戏打闹,亦不曾有――叶颂楠是个疯子,村中成人在背地里,偶尔都免不了非议,何况不懂遮掩的孩子?他们总躲着他,也不愿靠近。
  诸如此类,还有许多。
  也包括一生求而不得的爱,那个他想见,却总是见不到的人。
  他注定同她母亲一样,总有一日,要抱着这份遗憾入土。
  这样残缺的他,实在不知该如何与一个孩子亲近相处。
  叶惊寒叹了口气,转身走进堂屋,打算向婆媳二人辞行,却见屋内无人,后门还开着,便即走了出去,正是灶屋的方向,隔着门帘,碰巧听见里边传出婆媳二人的对话声。
  “可楠姑都已不在了,这有什么说不得的?”这声音清亮稳重,显然出自冯大婶。
  “他都把楠姑当一辈子娘了,那些过去的事,又何必再提呢?”老妪叹道,“当年把这孩子交给楠姑,也是为了能有人照料她,一个没了孩子,一个没了娘亲,不也是刚好的吗?”
  “话怎么能这么说呢?”冯大婶道,“人家对咱们这么好,又是给阿成橘子,又留下这么多钱……咱们是不是也该把实话告诉他?没准儿,还能让他找回自己的家人,也免得孤苦伶仃……”
  叶惊寒无意听见这番对话,脑中轰地炸响一声闷雷。
  她们在说什么?
  可是在说,叶颂楠根本不是他的亲生母亲?
  那他是谁?他从何而来?他的生身父母又在何处?
  既然他不是叶颂楠的儿子,那么他与薛良玉之间,岂非毫无血缘关系?
  那么他这一路走来,饱受摧残折磨,举步维艰,以手刃薛良玉为目标,煎熬了半生,又是为了谁在受苦?为了谁而沉沦?
  耳边嗡嗡声响个不停,恍惚之间,他竟不知自己身处何地,直到男孩阿成走来,抠抠脑袋,满脸疑惑望着他唤了一声:“大哥哥,你在这干什么?”
  灶房内的二人立刻噤了声。叶惊寒颤抖着伸手,刚触及门帘,又忽地怯了,向后退开两步。
  阿成不明就里,把门帘一掀,冲里边的人喊道:“娘,我饿了!”
  婆媳两人在看到叶惊寒的一刹,显然乱了方寸,什么话也不说,不迭背过身去忙起了其他。
  叶惊寒心下压着一团火,在二人这样的态度下,不可抑制地燃烧起来,当下三步并作两步抢入灶屋,朗声质问:“你们方才所言,可都是真的?”
  “哎呀,Z明,你别听她胡说……”老妪摆出一副劝慰的姿态。
  叶惊寒却不愿再听。
  他心乱如麻,不知自己究竟应当愤怒,还是伤心,可这婆媳二人的话说得没头没尾,连事情全貌都未可知,他又该如何追溯源头?又该以怎样的心境面对这一切?
  冯大婶被他满眼猩红的血丝吓扔了锅铲,直往后退:“这这这……这不是我说的呀……”
  “到底怎么回事?”叶惊寒咬着牙,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似的,颇为艰难。
  “你亲娘也是个可怜人,遇上贼匪劫道,和家里人失散,又受了伤……咱们这种地方,哪有人医得了她?”冯大婶说这话时,婆婆就站在对面,直冲她摇头,可话已出口,又岂有收回的道理?
  她仍把眼前人看作多年前那个灰头土脸,瘦瘦小小的怯懦孩童,继续说道:“你亲娘走的时候,一句话也没留,谁也不知该把你往哪送。楠姑一个人,谁都瞧着可怜,她把你认作她的儿子,旁人也不好说破,就这么将就着……将就着……错了也就错了……”
  “那她自己的孩子呢?”叶惊寒近乎失控,声音已全然走了调。
  “大冬天的,还下着雪,掉进那么深的洞里,哪个刚出生的孩子活得下来呀……”老妪小声嘀咕了一句。
  此言一出,叶惊寒的身子倏地僵住,一时间天旋地转,往事幕幕夹着千头万绪,排山倒海而来,压得他快喘不上气。
  他盯着冯大婶的眸子又冷了几分,不经意晃过杀意,那是多年舔血生涯烙在他骨子里的印记,是他的过去,他的伤痕,他最不愿示人的阴影。
  可这一切,终他此生,已无法抹灭。
  他控制不住郁愤,也不忍滥伤无辜,掌中劲力无处宣泄,重重拍向土灶。
  伴随着一声轰响,泥土、碎石四散飞溅,吓得灶屋里的二人尖叫着躲去角落,抱在一起瑟瑟发抖,再抬头时,已不见了他的身形。
  
第68章 从此无心爱良夜(三)
  盛夏的黄昏很长,长得霞光染遍了层云,仍像一团团火焰似的烧上重霄。火光蒸干了云雾,也蒸干了萧索的小村,蒸得人困乏无力,如同行尸走肉一般,浑浑噩噩走在荒芜的山道上。
  叶惊寒茫然走上山麓,看着错综复杂的岔道,忽然顿住。
  北地的山,野草漫生,目之所及,尽是一片惨淡荒凉。
  儿时曾困住他脚步的荒山,今日又一次困住了他。不同的是,当年的他年幼力薄,虽有高飞之心,却翻不过陡峭巍峨的山头;而今的他,却被困在别人的生命里,所行所想,所作所为,都是作为他人而活,甚至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
  他忽觉口干舌燥,一路狂奔而去,疯了一般四处找寻水源,直至夜幕来临,才在山坳中找到一汪被砂土污染的泉水。他不管不顾,一g接一g捧起,直往嘴里送。
  混在水里的砂土和碎石割破了他的舌,堵塞着他的嗓子,他却毫无顾忌地痛饮着,直到被呛得作呕。呕出的唾液里裹着泥沙,混着浓稠的血腥味,越发令他恶心。
  他似乎忘了手上还沾着污秽的泥水,直接将手指伸入嗓子眼抠弄起来。
  不止这些肮脏的泥水,还有肮脏的自己,他通通都想吐个干净,仿佛只有这么做,才能把不属于自己的灵魂从身体里剥离出来。
  这天、这地、这山、这水,连同他自己,没有一件属于他。
  叶惊寒弄得满手污血,忽觉胸中气闷,蓦地呕出一口鲜血,再抬头时,交错纵横的泪已挂满了他的脸庞。
  他终于瘫软在了地上,仰面躺倒,两眼空空望着无尽的夜幕,仿佛一尊石刻的雕塑,一动也不动。
  他真的累了。
  这么多年以来,独自承受着本不属于自己的一切,而今知道真相,所有从前坚持的信念,都在顷刻间崩塌――他割舍了太多,为求生存,为求登上今日宗主之位,他淡泊人情,双手染血,忍常人不可忍之苦痛……
  还有他本可尽力争取,却误以为自己不该肖想的人,万般卑微求全,与之擦肩而过。
  叶惊寒深深阖目,心似从钉板滚过,发出灼烧般的疼。
  夜的黑暗漫上天际,染黑了青苍,染黑了浮云,无星也无月的夜,只有无穷无尽的黑暗,漫染千山,也给他僵硬难以动弹的身体镀上浓墨。
  他在无边的混沌里沉沉睡去,却看见了斜阳下肆意狂飚的飞沙走石,眼前是叶颂楠的脸,年轻了许多岁,竖起眉毛看着他,推搡掐咬着让他滚,可下一刻,又换上了满目哀怨]u,搂着他大声嚎哭,叫他别走。
  她的眸子里映照出的,是一张布满伤痕的稚童的脸,正是幼时的他,两眼茫然无措。
  那个怀抱,他竟怎么也挣不脱。
  他嘶喊着还手,却发现叶颂楠混浊的双眸突然变成了一面镜子,镜子里是另一张脸,英姿勃发,倾城绝艳。
  却在别人的怀抱。
  还被他亲眼看着,被那人狠心推开。
  叶惊寒骤然惊醒。
  已是天明。
  千里之外,一辆马车在两个戴着面具的男人的驾驶下,进了姑苏城,停在鼎云堂后门外。
  两个戴面具的人拉开车帘,从车厢内搬出一个巨大的箱子,抬进院里。
  庭院内那间直通地下密室的屋子,门锁不知何时已经修好,密室内格局依旧不变。
  变了的,是那条深邃幽长的甬道,两侧附着着无数巨大的,如蚕茧一般的巨型线包,每一只“茧”,都可以装得下一个人――一个蜷曲的人。
  两个戴面具的人打开箱子,将里边那个昏迷的男人抬了出来,放在墙边。
  一个披着黑色斗篷的男人,从布满人茧的密道尽头走了过来,沉闷的步履声因四壁回音而延长,一步一步,好似从地狱而来。
  男人走到那个昏迷的男人跟前,缓缓蹲身,往他口中塞入一颗白色药丸,将布满伤疤的右手放在他身上。
  这只手的手背悄然裂开一条缝,从中爬出一条形似蚯蚓的黢黑长虫。它灵巧地爬到男人的脸上,进入他半张的嘴里,开始向外吐出白色的丝线。
  不到一炷香的工夫,这个昏迷的男人便被包了重重叠叠的丝线里,变成了一只附着在甬道墙壁上的茧。
  甬道闷热,站在右边的那个戴面具的男人终于忍不住取下面具,伸出同样布满疮疤的手,抹了一把汗。甬道里的微光照亮他的模样――微卷的头发,深黑色的瞳仁。
  少了被血气浸染的苗刀衬托,他不够伟岸的身量,竟显露出几分单薄。
  江南的夏季,比别处都要长。
  楚州城里,万刀门总部仍旧如平常一般安静。
  百般聊赖的文晴坐在河塘水畔作为摆设的小舟中,拿着一张绷子绣着花――正是塘里成片的枯荷模样,一片一片,绣满了整张帕子。
  “花开时不绣,叶盛时不绣。偏等花谢了,叶败了,再来绣这丑东西?”
  文晴听见男人话音,受惊似的一针扎进指腹里,惊惶回首,瞧见岸边矮小佝偻的男人身影,“扑通”靠着船舷摔了一跤。
  “人都死了,还能怕成这样?”卓然冷哼一声。
  “我怕死了一个,还有下一个。”文晴惨然而笑,余光扫过一池枯荷,道,“残花败柳,不绣残荷,还能绣得了什么?”
  卓然缓缓蹲身,伸手挑起她下颌,端详着这张近乎完美的脸,啧啧两声,摇了摇头:“可惜,真是可惜……”
  “可惜我在人前露了脸,再也不能被你送给下一个了吗?”文晴的脸色越发苍白。
  “总会有用的。”卓然扣在她下颌的手指倏地捏紧,眼中倏地流露出狠厉,随手一掀,转身走开。
  文晴重重跌倒在舟头。一支蝴蝶流苏发簪自她发间滑落,坠入河塘,顷刻沉入塘底,被淤泥掩埋。
  日如金轮,朱辉弥漫。夏日将尽,满山苍翠不知不觉染了稍许黄。
  一骑红鬃马扬蹄奔出黎阳,往南而去。马上的少年神情紧张,不住回头往身后看。
  忽然一声唳啸传来,少年吓得身子猛地一颤,回过头去,只见一只双目赤红的大鸟俯冲直下,一爪抓向少年背后。
  少年脸色惊变,迅速俯身躲避,重重一夹马腹。马儿扬蹄长嘶,陡然加快了速度,如离弦之箭一般奔出。
  大鸟发出一声刺耳的鸣叫,快速扇动翅膀起飞,再次俯冲而下……
  三日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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