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星遥牵着阿念,转身便走。
“她只是个孩子!”
听见罗奎的声音,沈星遥脚步一顿,回过头去,只见罗奎站在人群前方,一脸担忧看着阿念,道:“女侠,这孩子什么都不知道,你又何必……”
“你既已认定我是恶人,我也不必多说什么。不过――”沈星遥顿了顿,道,“你们听信谣言,污蔑我许多,届时若证实万刀门所言为虚,你们打算如何?”
“真要是那样,老子给你跪下道歉还不成?”史大飞在手下的搀扶下,晃晃悠悠站起身子,口吻极冲,显然说的都是气话。
“那自然好。”沈星遥说着,蹲身柔声对阿念问道,“阿念,你愿不愿意和姐姐走?”
阿念重重点点头。
飞龙寨里除了几个弟兄的母亲,都是些十天半个月也不洗脸洗脚的糙汉,臭烘烘的。相比之下,一身仙风道骨干干净净的蒋庆同他的随行亲信,便显得顺眼多了。
阿念做出这种选择,根本想都不用想。
沈星遥莞尔一笑,不再理会身后的喧嚷嘈杂,轻轻牵起阿念的手便要走。
史大飞不依不饶,竟真当她会害这小姑娘,疾奔上来便要抢人,却被她反手一掌,拍得连连后退,跌回人群,靠好几个兄弟接着,才勉强站立不倒。
“有完没完?”沈星遥回身,冷眼一瞪,话音漠然决绝,“只顾私怨,不分青红皂白,平白无故信了奸人鬼话,被当了刀使。休怪我没提醒你们,如此愚蠢,落得什么样的下场,都是活该!”说完这话,即刻随蒋庆等人扬长而去。
她已在寨子里住了好些日子,与寨中人同当年一样相处,心绪却远比从前复杂。史大飞等人,实在偏激愚蠢,只是在几年前,与他们敌对的是田家父子而不是她,那些偏激所导致的难听话语,落不到她的头上。
如今却不同,这帮人所排斥、憎恨、厌恶的人,分明也包括她。
这些年来,她没少蒙受过冤屈,只是本着道义仁厚,成功复仇雪冤后,对于其他曾怀疑她阻挠她的蠢货,多少不满都看淡了。本以为往后不用再遭遇这样的事,却不想自己帮过,救过的飞龙寨,也如此不明是非。
哪怕今日所行,都只是计谋,他们的谩骂怀疑,也都是真的。沈星遥想不明白自己到底是触了哪的霉头,总是被人猜忌,好心没好报……
她想着这些,脸色越发沉了下去。阿念无意抬眼瞥见,不禁好奇,拉了拉她的手,不解问道:“大姐姐,是不是史叔叔做了不好的事情,让你生气了?姐姐都不理他们了,为什么还要生气呢?”
蒋庆听了这话,不由转头看了过来。
他依照凌无非的吩咐,查清门中旧事,羁押了徇私的汪十八,将邹川交给了飞龙寨,正等着下一步的指示。见沈星遥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不禁疑惑问道:“沈夫人先前留在飞龙寨,可是与凌大侠合计好了?这下一步,又该……”
“我有自己名字,不是他的什么人。”沈星遥听见这个称呼,下意识驳斥回去,一面说着,一面抬起头来,见蒋庆目露愕然,又收敛了稍许,淡淡说道,“先回城里,等他们自己想通吧。”
蒋庆不禁愣了愣,过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点了点头。
几人进了沔州城,在回往晴翠坊的路上,沈星遥忽然停下脚步。
蒋庆抬眸望向前方,只见宋翊提着一把略显眼生的刀迎面走了过来。刀鞘古朴,没有任何花纹雕饰,正是许久不见的玉尘。
他走到几人跟前,将刀递给沈星遥。
沈星遥松开阿念的手,从怀中锦囊里掏出赤红色的避毒丹,与盒子一起递了上去,旋即接过了刀。
宋翊却只接了装着毒虫的盒子,将避毒丹推了回去,摇头说道:“不必。”
“此物甚为歹毒,还是当心为妙。”沈星遥道。
这两人都是安静的性子,话也不多,互相推让起来都是干巴巴的用语,听得旁人忍不住犯困。
蒋庆听得云里雾里:“这又是何物?沈女侠不是要同我们一道回去吗?”
“我得回头一趟。”沈星遥见宋翊质疑不肯收下避毒丹,只得将之收回锦囊,揣入怀中,对蒋庆道,“城外还有一场好戏,等着我去呢。”
“好戏?”几个无极门的弟子听了这话,越发感到惊奇。
蒋庆似有所悟,却忽然皱起眉头,问道:“既然如此,为何方才在城外,您却说……”
“城外空旷,四面都是山林,免不了有人偷听。”沈星遥莞尔道,“谨慎一些,总好过出岔子。”
“可要是这样,您也没必要陪咱们回来啊?”一旁的少年抓耳挠腮,百思不得其解。
沈星遥听了这话,淡淡一笑,微微抬起握刀的手,在那少年眼前晃了晃,转身纵步而去。
城郊林野,渐凉的风吹落梢头细叶,打着旋儿徐徐飘落。
就在这时,风中倏地掠过一抹肃杀之意,一柄薄如蝉翼的刀锋穿林而过,顷刻将飘在半空的落叶断为两截。
沈星遥一个旋身避过偷袭,稳稳落地。
一个戴着面具的男人站在她眼前,双手合握着一把苗刀。
风拂林叶,发出簌簌的声响。
“贺尧?”沈星遥缓缓拔刀,想起前几个月在英雄宴上瞧见的一幕,微敛容色,冷冷问道,“不是本尊?”
她实在想不到对待那些长得一模一样,似人非人的仆从该用什么称呼,说完这话,几乎是下意识的,微微一旋刀柄。
但见面具人身形拔地而起,一刀当头劈来,沈星遥挽刀格挡,所用却是玉尘刀背。
男人没有说话,甚至没发出任何声音,紧握刀柄的双手青筋高高凸起,露出一道道狰狞的疤痕。
“既然阁下都算不上是个活人,我也没必要留在这儿了。”沈星遥扬刀震退面具人,气定神闲说完,转身便走,却觉身后劲风猛至,斜刀一挡,双刀交击,铮鸣颤响不绝,震耳欲聋。
寒芒擦划过耳,溅起熠熠的火星,伴随着男人自咽喉深处发出,如同地底而来的声音:“怎么不算?”
第71章 起看清冰满玉瓶(一)
飞龙寨宽敞的堂屋里,数十号弟兄围坐在一起,听完肖大柱的讲述,一个个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老半天说不出话来。
史大飞坐在人群中间,肖大柱正对面这会儿已经彻底傻了眼:“不是……他们真是好人啊?”
“当年张女侠……不,当年沈女侠的确不问因由,帮了咱们许多,只是……”罗奎冷静下来,仔细思考一番,忽然蹙起眉头,道,“不对。”
“什么不对?”史大飞道。
“这件事情,只要好好解释,都能说得清楚,可为何他们却走得那么急?”
被绑在角落里的邹川听到这番对话,不由咧开嘴狞笑起来。
“你笑什么?”史大飞没好气骂道。
“不过都是别人的垫脚石,有什么好得意的?”邹川冷笑道,“人家是高高在上的盟主夫人,你们又是什么东西,也想一步登天?只要除掉万刀门,便是万人之上,功德无量,死几个山贼,又算得了什么?”
“说什么玩意儿你……”史大飞性子一向冲动,揪起他的衣领便要动手。
却在这时,屋顶传来一阵打雷似的轰隆声,不等众人反应过来,本就不结实的房梁已开始晃动,摇摇欲坠。
不知是谁喊了一声“快跑”,有这话带头,满屋弟兄们一个个连滚带爬起身,慌不择路往屋外冲,茅屋棚顶晃了几晃,和四面围墙先后坍塌坠地,扬起一地尘灰,呛得众人连连咳嗽。
罗奎摆手扇开纷纷飞尘,忽地愣住。
大院周围,连同刚坍塌的茅草棚顶,黑压压一片站满了人,皆是一身黑衣,戴着没有任何纹饰的纯白面具,乍一眼看去,活像一群从地狱里逃出来的恶鬼。
“怎……怎么回事?你们哪个是郝护法?”史大飞壮着胆子,结结巴巴道。
他认得出衣裳打扮,却不知面具背后藏着的,是无数张一模一样的脸。
黑衣人没有说话,整齐划一地拔出腰间佩刀,蜂拥而上。史大飞连忙下令手下抄家伙,却听得风中传来数声嗖响,循声望去,只见几个石子自风中飞梭而过,接连击中数名黑衣人手中刀刃。
这些石子当中,也不知蕴含了什么巧劲,竟直接将这些人手中兵刃打穿,一把接一把,刀身震颤之余,连带握刀的胳膊跟着震颤不止,好几人的兵器都因此脱了手。
黑衣人行动受阻,陆续向后退开。与此同时,一道清影自距离山寨最近的那棵四丈余高的重阳木树顶跃下,稳稳落在众人跟前。
史大飞两眼瞪得溜圆:“白大侠?”
“她都报了姓名,你们还不知我是谁吗?”凌无非取下腰间苍凛,神色淡然如常,“把锋利的兵器都收起来,换成鞭、棍一类不会留下伤口的兵器。”
“为啥?”
“让你们收便收,问那么多干什么?”
为等万刀门派来灭口之人现身,凌无非已在树顶守了许久,更是目睹了蒋庆等人来时,双方争执的整个过程,对于这帮蠢材,他实在没有任何兴趣解释太多。
眼前这无数张面具之下所隐藏的,是无数张一模一样的脸――他们甚至可能都不是人,只是披着人皮的行尸走肉。
凌无非不曾见过衰败的鼎云堂内那恶心的画面,但却听沈星遥和苏采薇说过,这些东西,个个体内都藏了毒,喷出的毒汁能在顷刻间腐蚀花草树木。
这样的东西,实在不得不忌惮。
面具人再度蜂拥而来。史大飞本已举起了刀,但想到凌无非方才的话,犹犹豫豫还是放下了。
凌无非将众人护在身后,挽剑斜扫,没有光泽的漆黑剑鞘划过空中,少了流光婉转,却多了几分沉稳,一如剑心玄铁,沉凝持重,去势恢弘。
剑鞘与无数锋利刀口相接,如一痕风转,看似轻飘飘的一式,一转眼震退数名好手。
唯有一人迎难而上,刀刃翻转向上,凝气上挑。
竟是惊风剑中最为凛冽的一势――危楼。
凌无非大惊,当下跳步一跃,以相克之势按下此人刀招。岂知那人旋了个身,又递上一记“空山”之势。凌无非心下更绝诧异,倒转剑身,向下猛地一按。刀剑交击,劲风激荡,震得那人身子一颤,连连向后退开。
他脑中倏地晃过一个画面,耳边响起沈星遥的声音:“那人故意拖延,套你的招。”
与此同时,史大飞等人俱已扔了刀剑,抄着铁锹木棍等物一拥而上。
洪湖水畔,近百名蒙面人与飞龙寨斗得正酣。
十数里外,沈星遥紧握玉尘,携一股刚猛之力,横扫而出,斩上贺尧手中苗刀,以倾山倒海之力,压得他不得不弯下腰去。凛然刀意,竟比刀锋还要锐利三分,将他脸上的面具震得粉碎。
破碎的面具,在他脸上划开一道口子,渗出一点殷红。
沈星遥看见他脸上血痕,心底蓦地升腾起疑惑。
戴着面具,长得一模一样的人,没有骨骼支撑,发黄的脓水……
难道人也可以复制,而在千千万万张一模一样的脸中,还藏了一个本尊?
沈星遥提气运劲,将刀压得更低,几乎将贺尧手中苗刀压平,玉尘锋芒堪堪擦过他的鼻尖,只消再近半分,便能削下他半个鼻子。
“玉华门、太和派、飞鸿门――还有哪个门派的本事,没被你给窃去?”沈星遥朗声喝问,凌厉的目光扫过贺尧面颊伤口,与布满他手背的疮疤。
她依稀记得,上回在钧天阁与此人交手时,这厮的双手分明好好的,这才过了多久,便已千疮百孔。
更古怪的是,他手背上有好几道伤疤,看起来已有挛缩与颜色沉淀的痕迹,不似新疤那般泛红,显然不止两三个月。
难道,此人与上回所见,根本不是同一个?
“上回在钧天阁,你不是还套过他的招吗?”沈星遥冷笑道,“怎不用他的招式来对付我?”
贺尧只笑不答,深黑的瞳孔有意无意透露出一丝魅惑:“当真想不到,原来夫人也是用刀的好手。”
话音未落,他腰身倏地下坠,如游鱼般仰面向后滑了出去。沈星遥纵步追上,倒持长刀刺下。
贺尧身法虽捷,终究慢她一步。长刀破腹刺下,没入肌骨,几乎是同一时刻,一大片形似蚯蚓一般的蠕虫包裹着鲜血,倾巢涌出,转眼爬满刀身。
沈星遥震惊不已,当即拔出玉尘宝刀,那些虫却似无知觉一般,贴着刀身不住向上蠕动,却在爬上她手腕的那一刻,像是发现了什么可怕的东西一般,迅速退回,当中好几条虫因为慌不择路爬到刀刃一侧,转瞬断为两截,啪嗒落地。
看见满手鲜血,沈星遥下意识松了握刀的手,玉尘倏地脱手,向下坠去,却被一只从旁伸来的手稳稳接住。
沈星遥愕然抬眼,却看见一张熟悉的脸。
只是比起以往,显已消瘦,俊眉修眼,平添了几分沧桑。
“叶大哥?”沈星遥欣喜不已,“你还活着!”
叶惊寒淡然抖落刀身怪虫,略略偏头扫了一眼正艰难起身的贺尧与一地仓促往回爬的蠕虫,漫不经心道:“他没告诉你吗?”
贺尧以苗刀拄地,勉强站直身子。小腹血肉模糊的伤口内,倏地坠下一块拳头大的肉瘤,半挂在伤口内。
“他?”沈星遥上前,本待从他手里拿回玉尘,这才反应过来叶惊寒口中的“他”是谁,不及相问,却赫然看见那块吊挂在贺尧小腹伤口的“肉瘤”睁开一对小指甲盖大小的眼睛,虎视眈眈盯着二人。
沈星遥倏地瞪大双眼。
叶惊寒握紧玉尘刀柄,纵步飞身而起,一刀刺向“肉瘤”。“肉瘤”似有察觉,两眼一闭,迅速钻回贺尧体内。贺尧亦飞快退后,提刀格下一击。
一声古怪的嘶叫自这厮体内传出,那些来不及撤回他体内的蠕虫仿佛听到指令一般,齐齐掉过头来,一条条弓身弹起,往叶惊寒身上扑去。
贺尧也狼狈地转身,仓皇奔逃。
沈星遥抢上两步,忽然想起随身携带的避毒丹,当即取了出来,抛给叶惊寒,自己也飞快走到他身旁。
虫如潮水般退去。叶惊寒却没打算放过它们,迅速斩下数刀,将大半毒虫剁了个粉碎,只有零星的几只逃过一劫,遁入泥中,消失不见。
“此虫毒性不深,入体佐以药物催发才会起效,无甚可惧。”叶惊寒说完,十分自然地拉过她沾满鲜血的右手,掏出帕子帮她擦拭。
沈星遥本能缩手,却像是想到何事,换了只手,从叶惊寒手里将玉尘拿了回来,接过他递来的帕子,拭净刀身血污,收回鞘内,一面问道:“你失踪这么久,是不是遇上了什么麻烦?又是何时查到的这些?”
叶惊寒听了这话,勾唇笑道:“他果然什么都没告诉你。”
“别卖关子,有话直说。”
第72章 起看清冰满玉瓶(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