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呀……”卫柯被他说得心虚,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少掌门您这么说那可就……”
“既然都是过去的事,便不必放在心上。”凌无非神色平静,拍了拍他的肩,转身拉开房门,走了出去。
庭间月光映着树影,在地面投下皲裂般的黝黑纹路。风逐残叶,淘尽飞灰,萧索凄凉。
凌无非徐徐走在月下,听着自己越发沉缓的呼吸,眼前如走马观花般晃过的,不是院里凋萎衰败的枯木残花,而是在日复一日的思念里,匮竭朽烂的回忆。
前几日,白落英给他传信,说是她一路追踪卓然直入剑南道,却在途中因瘴林迷阵跟丢了,命他先陪同卫家兄弟与秦秋寒一行师门中人会和,再做打算。
他几乎没有犹豫便赶了回来,只一心觉得,离她远些便能断了念想,谁知相思更比海深,凡他眼前离了人,便不可抑制地想起她,一颦一笑,一举手一投足,山山水水,天上的月,花间的露,水里倒映的星,无处不是沈星遥的影子。
凌无非只觉得再过不了多久,自己定会发疯。
他跨过院前小门,忽地听见一声嗖响,抬头一看,正瞧见一道黑影飞掠过墙头,当即高喊一声:“谁?”
黑影似乎受了惊吓,身形蓦地腾起,遁入无垠夜幕。
凌无非跳步飞身,疾步追了上去――
第110章 破镜分钗难重圆(三)
喊声惊动前后各院,三阁随行弟子闻言纷纷赶来。
凌无非跃下院墙,却未看见那人的影子,忽地心念一动,回身翻过高墙直奔卫惴恐卸去。果不其然,刚一推门便看见一人破窗而入,振臂一抛,倏忽掷出一柄飞刀,直击柳无相眉心,于是飞快抢上,两指接下飞刀,一个旋身化去余力。
“你干什么?”卫柯见那人要逃,即刻追上,紧跟那厮翻窗而出。
凌无非回头看了看柳无相,见他抚胸退后,坐回床边的模样,又低头瞥了一眼昏迷不醒的卫悖怔怔问道:“我怎么听说……”
“你是说在泰山脚下,我种在客栈里的那些怪藤吗?”柳无相摇头一笑,笑意淡然,“那是灵h留下的,我至多只会用毒,能杀人的奇花异草,可从没养过。”
凌无非闻言一愣,见师弟师妹们都赶了过来,这才放心去追踪卫柯与那黑衣蒙面人的下落,当下翻窗而出,追至后院。
静夜风悄,青松针叶成簇,掩映楣檐。四下空寂萧索,安静得连叶梗断裂声都清晰可闻。
却在这时,一道黑影自凌无非后方屋顶猛地坠下。
察觉劲风袭来,凌无非当即侧身闪避,振臂隔开那人掌力,旋身踢出一脚,正中蒙面人胸膛。踢得那蒙面人如同纸片似的斜飞出去,重重摔落在地,也不知是不是晕了过去,一动也不动了。
凌无非健步上前,俯身揭开那人面巾,却愣了一愣。
这穿着夜行服躺在地上的人,竟是方才抢出屋去追踪蒙面人的卫柯!
想起敌方擅长用毒,凌无非立刻猜出一二,当即飞身跃上屋顶,却只看见屋脊旁碎了几片瓦,再也找不见其他痕迹。
他只得回头,拎起卫柯扛上肩,回到房内,直接扔在地上。
柳无相见卫柯是这般衣着,不免蹙了蹙眉。围在门外的一众少年人们也觉古怪,好奇凑了上来。
“师兄,这是怎么了?”苏采薇蹙紧眉头,指着卫柯问道,“刚才那个蒙面人,难道是卫掌门?”
凌无非摇摇头,道:“应是对手趁卫掌门不留意,以毒物蛊他心智,再给他换上同样的衣裳对我出手,混淆视听。”
柳无相闻言蹲下身去,替卫柯把了脉,查看眼珠、鼻孔、唇角等处,凝眉思索一番,正待开口,却见卫柯猛地睁眼扑上前来,出于本能,当即往后退开。
然而这厮双手伸到一半,又蓦地僵住,整个人缩成一团,以一副极其猥琐的姿态,贼眉鼠眼打量过屋内每一个人,半晌,茫然发问:“这……这怎么回事?我这是怎么了?”
“卫掌门,”凌无非神色如常,“你看看自己身上穿的衣裳。”
卫柯低头一看,惊得大张开嘴:“这这这……这怎么……”
“好了别废话了,”苏采薇上前一步,道,“你到底碰上什么事了?”
“我去追那贼,”卫柯站起身来,一面掸去身上尘灰枯草,一面说道,“他躲起来偷袭我,过了几招,往我脸上撒了一包迷烟,后来……后来我就到这儿来了。”
“那便错不了了。”凌无非波澜不惊,“那贼人用毒物控制你对我出手,便是为了让自己趁机脱身。不过卫兄好歹是一派掌门,怎么连这种伎俩都躲不过?”
“啊,这……”
“罢了,”凌无非懒得多话,只摆摆手,道,“今日还是我留下。天色晚了,你们都早些回去休息吧。”
他离开师门已久,门内近几年新晋的弟子大多与他不熟,宁缨、刘@等人又在师门留守,随行而来所熟识的也就只有苏采薇与宋翊二人而已。
见得人潮散去,苏采薇看了看身旁的宋翊,欲言又止,忽然一撇嘴,转身跑出门外。
宋翊见势不对,拔腿便追,却被她一把掀到一旁,不觉懵然:“你这是怎么了?”
“你还问我怎么了?”苏采薇瞪着他道,“说来说去还不是怪你?那么大个活人都拦不住!要不是你把人给放跑了,现在哪还有这么多事?”
“可我那天是因为……”
“你不是都看见人了吗?抓不住就是抓不住,哪来那么多借口?”
凌无非见状不妙,当即奔出屋查看,正瞧见宋翊按下苏采薇的手,道:“好好好,此事是我倏忽,有什么话回去再……”
“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吗?这么遮遮掩掩干什么?”苏采薇没好气说着,便待将手从他手掌桎梏下挣脱出来,谁知她越挣扎,他反倒捏得越紧,似是想起了从前因他受过的委屈,当即便怒了,一脚往他脚面踩去。
宋翊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却不想此举更加刺激了苏采薇的愤怒,当即冲他骂道:“次次都是如此!仗着武功比我好,处处牵制我,不管说什么都是嘴上答应,就知道敷衍我!”
“我没有……”宋翊本就不善言辞,见她红了眼眶,吓得立刻松开了手,见她转身走开,又赶忙去追,却被推到一边。
“你走错了,”宋翊再次追上去,拉过她的手,指着相反方向的院门,道,“那边才是……”
“你还指望我和你回去吗?”苏采薇当场沉下脸色。
凌无非即刻上前,拦下要往外走的苏采薇,道:“大晚上的,就别一个人出去了。刚才那人还没逃远,万一撞上,可就不知会发生什么了。”
“左不过是被他下药,对自己人动手罢了。”苏采薇说着,眼珠不自觉瞟向宋翊,撇撇嘴小声道,“我还巴不得呢……”
“用不着等人下药,你现在就可以动手。”凌无非说这些话,直接转身走到宋翊跟前,从他腰间取下配件丢给苏采薇。
苏采薇抱着剑,却愣了一愣,眼中火气在迟疑中渐渐消退,茫然无措低下了头。
宋翊这才松了口气,便待走去她跟前,却被凌无非拦住。
“师兄?”宋翊困惑不解。
“既有心结,不妨私下找个机会,好好说开。”凌无非看向苏采薇,语重心长道,“有话不说,总是憋在心里。胡思乱想,小事堆积,总有一日会成大祸。”
苏采薇有些心虚地抿起嘴,小声嘟哝道:“可也不是什么都好说的……”
“不管怎么说,有话直言,总比藏在心里好。”凌无非说着便待走开,转身之际,拍了拍宋翊肩头,道,“既然心里在意,多低几次头又何妨?千万别等到失之交臂再来后悔。”言罢,径自回到房里,头也不回,刚一跨过门槛,便立刻伸手,从身后合上了门。
柳无相坐在床边,手里拿着一截苇杆,将用水化开的丹药一滴滴点在卫愦桨晟希见他进门,唇角微微弯起,笑道:“简明扼要,直言关键所在,看来有些事,你心里明白得很呐。”
“明白只是现在的我。”凌无非黯然垂眸,“可有些事,知道得太迟,便不管用了。”
“哦?”柳无相笑了笑,“那么这话说的,究竟是你的师弟师妹,还是你与遥儿。”
听他提到沈星遥的名字,凌无非的唇角微不可查一抽,愈觉心下刺痛。
“如此说来,他们的矛盾,你也都知道?”柳无相打趣似地随手一指屋门。
“而今的遥儿,已越发有她娘当年的风范了。”柳无相说着,不自觉叹了口气,道,“她眼中无你,未必就是你的错。”
凌无非垂眸不言,忽觉耳边穴位胀痛,不由皱起眉头,伸手揉了揉。
柳无相余光瞥见,轻轻叹了口气,道:“你最好还是当心些。”
凌无非不解朝他望去。
“不论蛊虫,还是用以压制你体内各种毒性的药物,在你身上,都是首次尝试,”柳无相不紧不慢说道,“失忆也好,恢复记忆也罢,不过偶发之症,随时都有可能出现其他状况。”
凌无非微微一愣:“也就是说……”
“我随时都可能忘记一切?”
柳无相略一颔首,若有所思。
庭院,更深露寒,霜天风起,吹得半开的窗扇发出颤响。
凌无非倏然抬步,走至桌旁,徐徐铺开一摞画好红色框线的纸笺,拿起墨锭盖入砚台小心研磨。
墨锭光滑如皂,于砚中一圈圈辗磨,缓缓研开流畅的墨痕,洇满笔尖,落于纸上,色沉如深川。
字迹工整清隽,狼毫擦过指尖,发出细细的沙沙声――
乙酉年六月初十,小暑……
夜沉星冷,寂寂长夜过尽,初晓日升,光华远照千里。
沈星遥与叶惊寒二人,从睦洲出发,去往仙霞岭。
深秋天寒,黄叶零落一路铺满野径,天阔云低,压得一片碧蓝镀了灰,始终暗沉沉的,似要下雨一般。
叶惊寒见沈星遥一路始终安安静静,一句话也不曾说过,思绪一转,主动开口问道:“我记得你上回说,当年你公开身世前,便与段家结过仇怨,如今这般态势,你来出面,想要从段逸朗手里获得确切的消息,只怕不容易吧?”
“我大概知道,他需要什么。”沈星遥眉心微沉,若有所思。
“你知道?”叶惊寒略微一愣。
“名门公子家道败落,偏偏身无长物,只能任人欺凌。如今没了长辈撑腰,只能依靠自己重振门楣。”沈星遥说着,唇角忽地一弯,转头看向叶惊寒,目光略显狡黠,“还有一件事,我好像从没告诉过你。”
“何事?”叶惊寒顿时来了兴致。
“当年我师妹身患怪病,急需求名医诊治。段元恒以此为挟,使了手段,把留我在苏州。”沈星遥眉稍飞扬,笑意吟吟,“他想让我做他的孙媳,好让段逸朗多个帮手,助他武艺精进,保住‘天下第一刀’的招牌。”
叶惊寒听到这话,笑意不觉僵在脸上:
“你该不会是想嫁给他吧?”
第111章 地辟天开指瀛洲(一)
“倘若是呢?”沈星遥唇角勾起的弧度越发分明,似笑非笑道,“叶宗主以为如何?”
一叶红枫离枝,飘飘曳曳坠地。风拂过青年额前,撩起一缕碎发,如丝绦垂落。
叶惊寒蓦地察觉她方才的话只是试探,不觉摇头感慨:“我该想到的,你断不会这么做。”
“我向来行事都是想到什么做什么。”沈星遥大步往前走开,口吻平静如常,“从前不可能的,往后也不可能。你若总是把心思放在那些不可能的事上,我可不敢再与你有往来了。”
“像对他一样?”
“他?”
沈星遥恍惚片刻,方反应过来叶惊寒口中的“他”指的是谁,淡然一笑,反问他道:“在叶宗主看来,看得见与看不见,哪个更容易放下?”
叶惊寒闻言,唇角微挑:
“放在心上的,不管见与不见,都放不下。”
他说完这话,大步往前走开。一簇残枝的影子映上他肩头,如冰裂的瓷纹,背影落在她眼里,萧条而零落。
二人马不停蹄,只花了一日多的工夫便到达须江县,于县城内落脚歇了一晚,次日入山,来到地宫。
此地宫乃是落月坞前任宗主弓折刀尽时最后的一处驻地,原也是落月坞初入中原建派时所打造的。内中格局已重新修缮,唯独门后那方巨大的天齐仁圣大帝石雕不曾动过。
十丈余高的穹顶雕砌出一格格灯台,缀满灯火,照得幽暗的室内一片灯火通明,再不似当年那般阴气森森,四面增设了数间石屋,终于像个给人住的地方,而不是鬼气森森的阴曹地府。
而住在这里的段逸朗,却像个将死未死的人,成日静坐不动,望着不知名的角落发呆。即便听见落月坞门人端茶送水的脚步声,也像听不见似的坐着,仿佛一尊石雕。
叶惊寒从门人手中接过茶饭,推门走了进去。沈星遥随后跨入门槛,却看见上回自己让林双双转手送来的两只药瓶歪七扭八倒在地上,瓶内丹丸洒出,凌乱一地。
“你既然这么不想活,何不干脆自尽?”沈星遥说着,即刻上前拾起一瓶落在地上的丹药,反手扔出门外。
叶惊寒瞧见此景,听着门外药瓶落地碎裂的声音,不觉一怔,竟不知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见段逸朗仍无动作。沈星遥继续俯身拾起另一瓶药,扬手作势要抛。
“你究竟想要如何?”段逸朗暴跳如雷,霍地站起身来,冲她怒喝道。
“帮你。”沈星遥不以为然,“你既然想死,那我当然要尽快帮你达成愿望。”
“沈星遥,你还嫌羞辱我羞辱得不够吗!”段逸朗怒不可遏,瞳底似有一团火在烧,“是我技不如人,是我学艺不精,丢了组上传承。可却又如何?我所负是我爹娘祖父,丢的是我段家家学,干你何事?”
“既与旁人无关,那你便走吧。”沈星遥说着,扭头对叶惊寒,面无表情道,“想必叶宗主也没那么多工夫养一个闲人。既然段堂主不喜欢寄人篱下,也不喜欢与人打交道,那请自便――”说着退开几步,随手一指门外。
段逸朗冷笑一声,竟什么话也不说,转身一步一个踉跄走远。
“真不管他?”叶惊寒往沈星遥耳边凑了凑,小声问道。
“他饱受挫折,早已心灰意懒,毫无斗志,对谁都充满防备。这样的人,同他说什么都没用。”沈星遥说完,毫不客气转身走开。
黄昏过去,夜幕降临,山中上下一片肃杀,只闻风声飒飒。
月色融开夜幕,投下微薄的光,照亮段逸朗深一脚浅一脚走在蜿蜒崎岖的山道上的身影。天边大雁飞过,俯瞰群山万壑,那一道人影渺小如蚁。
他走出很远的路,实在倦了,不由得停下脚步,回头看了一眼,远望山川丘陵如蛰伏的巨龙一般沉眠在黑暗里,一双本就没有光的眸子,微微颤了一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