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妹。”沈兰瑛当即起身,三步并做两步跑至门前挽过她的手,道,“如何?文姑娘可说了什么?”
“蒋先生他们呢?”
“该说的话都说的差不多了,他们赶了很远的路,还有手下人要安排,便先回房了。”沈兰瑛说着,目光不自觉看向叶、凌二人,“他们……”
凌无非看着沈星遥,余光瞥了一眼坐在对面的叶惊寒,什么话也没说。
“怎么都不说话了?”沈星遥泰然如常,挽着沈兰瑛的手,走到师姐妹身旁坐下,若无其事看了看方才争执的二人,淡淡问道,“何事至于如此?”
凌无非自知点背,一开口必招她厌烦,索性什么话也不说,只等着叶惊寒开口。
叶惊寒摇头,无奈一笑,道:“也没什么大事。只是凌兄认为,今日之祸并非简单寻衅,而是万刀门在背后另有筹谋,借此混淆视听,好令我等松懈,再谋他图。”
“那你认为呢?”
“倘若今日蒋先生未到,我们未必能够脱身。”叶惊寒道,“银玉天蚕丝阵,的确可以杀人。”
沈星遥听罢,并不说话,略略垂眸思索片刻,方道:“其实我也觉得,最近一切计划,进展都太顺利了。”
叶惊寒眼波略微一动。
凌无非的目光始终都在沈星遥身上,这会儿听她话里话外对他的判断似有认可之意,顿时洋溢出喜色。
“数月前我*刚回中原时,便已去过一趟万刀门河州分舵。”沈星遥道,“起初我也认为,这只是一帮乌合之众,难成大事。可就是这样的‘乌合之众’,却能悄无声息把你们两个给抓去,暗里设下这么多绊子与难关。”
她顿了顿,又继续说道:“可我不觉得,我的阅历,比你们深多少。同样的人,同样在幕后操纵这一切,我却始终平安无事。你们不觉得,这说不过去吗?”
“也许,只是因为他们从未将你视作真正的对手。”叶惊寒若有所思。
沈星遥缓缓摇头,一手搭在桌沿,略微往前倾身,神色倏然变得凝重:“这些人一直以来,都不曾显山露水,看起来都很好对付。可我们却从来没有一刻,真正彻底消除过当中隐患。”
听到这话,众人不禁沉默。
良久,她放下手中书信,一张张铺展开来,缓缓说道:“所以时刻保持警惕,不要掉以轻心。哪怕都是杞人忧天,自己吓唬自己,也好过无时无刻都会遭人暗算强。”
说着,她莞尔一笑,拿起那张质地粗糙的信笺,在几人眼前展开,道,“所以,这封信,你们几位可有法子找出破绽?”
“这些刚才不是都看过了吗?”林双双不解其意,挠挠头问道,“又出什么岔子了?文晴到底说了什么呀?”
“她说,此前所有的命令,都是由卓然拟稿,借她的手誊抄下达。唯独这次不是。”沈星遥道。
凌无非不禁生疑:“她这么说,你便信了?”
“为何不信?”沈星遥笑吟吟道,“我又不是你。”
话里机锋显而易见。凌无非听见,立刻闭上了嘴。
叶惊寒从她手里接过信笺仔细查看,比对字迹,又摸了摸纸张,这才发现问题所在:“谁家的纸做成这样,也敢拿出来卖?”
“可真要一家家铺子去寻,恐怕得费好些功夫。”
凌无非无声站起,缓步踱至叶惊寒身后,垂眸仔细打量那封书信,忽地开口:“未必。”
那张纸被叶惊寒竖着举起,刚好对着半开的窗。光影穿过半透不透的纸张,将上头那些凹凸不平的纹路都照得清清楚楚,横七竖八,好似大地干涸龟裂出的纹路,竟像是由无数碎纸片拼接而成的。
他说完这话,便即将圆桌正中摆放茶具的托盘拉到跟前,移开当中壶盏,留下空盘,倒入清水,随后拿过叶惊寒手里的信,平展开来,缓缓放了下去。
“你怎么把它扔水里?”林双双“刷”地一下站了起来,看向飘浮在托盘水面的信笺,“墨迹遇水便晕,一会儿岂不是……哎?”
她话到一半,两眼倏地瞪直了,屋内其他几人,亦站起身来,全都看向了那只盛水的托盘。
四四方方的信笺,在被清水浸透后,竟然化成了无数片小碎块,漂浮散开来,墨色随之晕开,将水染成灰色。
沈星遥拿起一片,指尖摸索过凹凸不平的边缘,似有所悟:“如此粗糙,难道是徒手撕下来的?”
“若用剪刀,纸絮便会裁断,接缝平整,再拼接起来,痕迹便太明显了。”凌无非道,“此人应是从文晴的墨宝里找出行令所需相应文字,一一撕下,再重新拼接,纸与纸的接缝处,涂抹薄浆粘合,再用重物压平,再将外围裁剪平整,如此看来,便与寻常信件一般无二。”
言罢,炫耀似的,颇为得意地瞥了一眼叶惊寒。
叶惊寒略一耸肩,什么话也没说。
“可背后操纵此事之人,如此大费周折,又是为了什么?”朱碧不解,“怕旁人认出他的笔迹吗?”
“或许,此人也是我们的旧相识。”沈星遥放下残笺,思索片刻,道,“还有个人,兴许会知道些内幕。”
“谁?”凌无非疑惑道。
“段逸朗。”叶惊寒道。
“段逸朗?”凌无非瞪大双眼,诧异不已,“他又怎么了?你们找到他了?”
“没人告诉你吗?”沈星遥颇感意外。
“还有谁知道?”凌无非的眼睛瞪得更大了。
“你骨伤发作那几日,一直在昏迷。”沈星遥道,“我便只好告诉白掌门说,请她转告于你。”
“她早就去别处了。”凌无非道,“我从醒来就没见过她。”
“难怪。”沈星遥略略颔首。
“现在知道也不迟。”叶惊寒漫不经心道,“所以接下来,凌兄可要同我们一道去须江县见他?”
“你――们?”凌无非唇角略一抽搐,脸色十分难看。
“事出情急,我只能先请叶大哥将段逸朗安置在须江县一代的落月坞旧部,”沈星遥道,“当年你不是还去那找过我吗?”
此事不提倒好,一提起来,凌无非便觉一肚子窝火。
当年他与沈星遥流落江湖,腹背受敌,因前途未卜,彼此意见不合生了嫌隙。不及修复,这位姓叶的仁兄便半路把人拐去当了便宜帮手,害得他千里迢迢追去仙霞岭求和,又是讨好又是耍赖,嘴皮子都快磨破了,才和她重归于好。
如今,叶惊寒唤她一次比一次亲昵也就罢了,连沈星遥对他的称呼,也始终亲近友好。
分明他满心算计她都知道,竟这么容易原谅,而自己这头,却是百般不落好。
凌无非内心失衡,又不便表露,只得深吸一口气,极力压下愤懑,故作轻松道:“逸朗失踪如此之久,我也很想见见他。若是叶兄没有意见,不妨让在下同行?”
叶惊寒欣然颔首,神色轻松如常。
仙霞岭是落月坞的地盘,地处隐蔽,不便太多人同往,是以沈星遥吩咐蒋庆等人协助,等到了地方,便请他的人和其他无关人等带同沈兰瑛等师姐妹三人与文晴先到离须江县较近的无极门睦洲暗桩安顿,听候安排。
虽说在到此之前的大部分路程,所有人走的,都是同一条路。但未免人多惹眼,蒋庆等人仍旧带着起初同来报信的那些手下,押上万刀门的俘虏在后,稍慢一程。
这日午后,沈星遥等人进了宣州城,按照先前的约定,待与蒋庆一行至城西的玉溪坊暗桩会和,途径市集,只见人头攒动,摩肩接踵。道旁摊贩叫卖声此起彼伏,热闹非凡。
林双双武功不好,平日里甚少有机会被放下山,看见什么都觉得新鲜,眼瞧着一个卖泥人的走过身旁,当即转头去看,没留神被过路行人撞到头,捂着后脑勺又缩了回来。
“行了。办正事呢,别走丢了。”朱碧拍了拍她肩膀,道。
“不必如此紧张。”沈星遥回过身,道,“这都到酉时了,一会儿城门便关。今日肯定是要在这儿住下的,闲来逛逛也无妨。”
林双双得了首肯,当即露出喜色,拉上朱碧便要往一边卖各色奇巧小玩意儿的摊位上去,却被沈兰瑛拦住,道:“一会儿先去坊里落脚,夜里开了市再来吧。”
沈兰瑛挽着沈星遥的手,只看了一眼,什么话也没说。适逢一卖糖葫芦的老人抱着草靶子经过,凌无非像是想到什么,向那老人买了一串糖葫芦,递给沈星遥。
沈星遥只看了他一眼,并没有接。
凌无非若无其事转身,拦住准备离开的老人,又从那支草靶子上取下四串糖葫芦,随手递了银钱,给她身旁几个师姐妹一人手里各递了一串,甚至叶惊寒也猝不及防,被他塞了一串。
最大最圆的那串,自然是留给沈星遥的。
沈星遥没理由不接。
然而等她将糖葫芦接在手里,凌无非又把刚递给叶惊寒手里的那一串给夺了过来,大大咧咧咬了一口,大步流星走开。
叶惊寒本就对他此举感到费解,根本没动过那串糖葫芦。凌无非自然也知道这事。
他就是故意的。
叶惊寒不禁摇头,嗤之以鼻:“幼稚。”
沈星遥下意识看了一眼一旁津津有味啃着糖葫芦的林双双,不由愣住。
第108章 破镜分钗难重圆(一)
玉溪坊是无极门设在宣州的暗桩,地处江南,长年湿热多雨,过了盛夏便是冬,四季并不分明。如今过了九月,才由热转凉,未至黄昏,风中便已添了几分萧索。
暗桩驻扎的人手早得了信,为一行人打扫出住处。因蒋庆一行来得稍迟,便由暗桩管事代为接待。
沈星遥一向不习惯人情往来,只与几人简单寒暄了几句。一旁的林双双则满心惦记着出去闲逛,趁着接风宴开席前的空当,把师姐妹几个全都拉去了市集。
自过了申时,街市上的人便越来越多,小摊一个挨着一个,卖吃食的,卖鸟耍猴的,还有各式胭脂水粉,面具小扇,环佩玲珑等各式新奇玩意。
林双双对穿衣打扮毫无兴趣,一头钻到编绳的小摊前,看着老摊主熟练地打好五彩络子,套着葫芦挂上摊位,眼珠子亮得可以冒出星星。
习武之人大多不擅这些手工活,琼山派与世隔绝,山中弟子长年练功,更没时间琢磨细致的。
林双双托着下那个络子,停在小摊前看了好半天,也没看明白是如何编出来的。摊主看出她喜欢这络子,又拿出一串铃铛,系在葫芦上。五彩络子加上铜制的金色铃铛,花里胡哨的,越发显得晃眼招摇。
朱碧见她就要掏钱,连忙按下她的手,道:“双双,你最好别买这种带响的东西。别人要想找你麻烦,听见声就来了。”
这时,沈家两姐妹也从一旁的香料摊子踱了过来。
“可沈师姐以前也随身带着铃铛呢,”林双双颇不服气,指着沈星遥道,“我都看过好几次了。”
沈星遥听到这话,眼波微微一颤,蓦地看向那只挂着铃铛的络子,神使鬼差伸手轻轻一碰。
铃铛轻颤,发出叮铃铃的响声。
朱碧这头还在说着林双双:“她武功好,你自己什么样,心里没数吗?”
铃铛犹在风中晃荡不止,清脆的摇漾声,一霎间将沈星遥拖入杳远的过去,有山间清泉泠泠的水声,飞鸟振翅啁啾,而身旁的一切,市井喧嚣,软红千丈,瞬息远了,飘飘渺渺,朦朦胧胧,好似雾里的流烟。
她不由得松了沈兰瑛的手,转身走开。
街口的杂剧台子搭了起来,搭台的云游班子,特地趁这晚饭前的空当,演一出不要钱的揽客场,过了时辰,便得拉起幕子隔开,明码标价。
沈星遥忽觉倦了,见台下有座,便随意寻了张凳子坐下,一抬头看见的,却是熟悉的故事。仍是当初散出的谣言,只是到了这一出戏里,用的却不再是她和那人的名字,而是不相干甲乙丙,苦辣酸甜颠倒一番,添油加料,唱成新戏。
这些民间话本抄来抄去,故事还是那个故事,人物却不知换了几遭,早不是原来的模样。
人心变换,世事无常,合唱不是如戏一般?恩断情绝,悲欢离合,苦尽伤情之人,到头来只不过旁人谈资,如云烟尔。
沈星遥看着这些,神情渐渐木了,心下茫茫然然,不知作何感受。
却在这时,一张手帕从旁递了过来。
沈星遥疑惑转头,却发现叶惊寒不知何时坐在了她身旁。
“我用不着这个。”她转了回去,目光却已不在戏台,游离天外。
“那是我多虑了。”叶惊寒仔细看了看她的脸,没有半点要落泪的样子,这才舒了口气。
“我看这故事没多大变化,里边人的名字却都换了。”沈星遥道,“你当初都找谁编的折子?把人都编得都如此痴蠢。”
“再痴蠢也不是真事,看看便罢了。”叶惊寒笑了笑,略微往她身旁凑了凑,道,“你看,换了名姓,便不会再损人清誉了。”
沈星遥没再说话,阖目靠着椅背,有一茬没一茬地听完一折戏,正瞧见戏班的伶人端着铜盘巡过一排排座椅讨赏,顺手从怀里掏出银钱,还未给出去,便看见一只手从她与叶惊寒中间伸了过来,将一串通宝轻轻放进伶人的铜盘里。
好熟悉的石青色衣袖,指骨修长无暇,是早已刻入记忆里的模样。
沈星遥回头瞥了一眼,仍旧没有表情。
“我还以为,凌兄不会喜欢这出戏。”
叶惊寒说着这话,不冷不热一笑,在凌无非的眼里,尽显嘲讽之态。
“又没写我名字,谈何喜恶?”
伶人得了大笔赏钱,一时欢喜,连连躬身对凌无非致谢。他却没空敷衍,只摆了摆手,又待同沈星遥攀谈。
沈星遥却先开了口:“你还是记恨这事?”
“记恨什么?”凌无非懵然道。
沈星遥见他这般反应,不由愣了愣,下意识看了一眼叶惊寒,忽而了然。
凌无非反应过来,当即瞪着他道:“姓叶的,你不诋毁我便活不下去是吗?”
叶惊寒摇头不答。凌无非瞧着,只觉更加来火:“你这人怎么……”
“行了。”沈星遥一听这二人吵架便觉厌烦,顺嘴呵斥一声,“事已至此,多说无益。争得一时长短又如何?”
她这番话,原是图个清静。可听在凌无非耳里,却像极了对某人的维护。
早已失衡的心,这一刻,更是摇摇欲坠。
凌无非难以置信地望着她,一字一句问道:“到底是从何时起,我为自己辩驳几句都成了错?”
适逢此时,戏台鼓歇。伶人唱词不再悲戚,转为欢欣。原来是一双与主角不相干的路人过客,一场聚散唱罢,一个遁入空门,一个琵琶别抱,旧人退场,新人欢歌。
沈星遥愈觉无趣,起身便走。
凌无非垂眸,目光在陈旧长椅上被虫蛀坏,斑驳脱漆的坑洞停留了片刻,听见她起身的动静,脑中气血轰地上涌,不知从哪里来的勇气,蓦然起身,一把扣住她手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