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懂得分寸,又不想守分寸。”沈星遥笑意盈盈,唇角微微勾起,显有深意。
“若非武功不及你,我倒是一点也不想守分寸。”叶惊寒轻叹一声,举起手边高足杯,无奈笑道。
“这就是你当年三番四次拦路截我的原因吗?”沈星遥眉稍一扬,“那我倒是很想知道,你为何会注意到我?”
叶惊寒听到这话,唇角不觉上挑:“这可就说来话长了――”
黄昏的风送归染红的晚霞,日落月升,朝夕更迭,仿佛只在一瞬。大堂窗前,二人闲谈许久,用过饭后,便各自回房歇下。
沈星遥吹熄灯火,合衣躺上床榻,忽闻风声作响,便即抬头瞧了一眼,见窗已合拢,便未过多在意,倒头睡了过去。
渐熄的烛火收拢了最后的微光,沉入黑暗,屋墙的背面,相邻的客房里,灯却依旧亮着。
叶惊寒带着三分酒意,半醉不醉伏在桌面,耳边却仍旧想着傍晚与她长谈时的话语。
“我记得那一次,我让\琪作掩,骗取你我同行。本意是想刺探与薛良玉有关的线索,却不想刚好撞上了来追杀我的无常官人。”
“也就是那一次,你为争意气,拼死杀了他们,阴差阳错救我一命。”
“也正是那天,我第一次感受到,不用自己一人孤军奋战,是什么滋味。”
半梦半醒间,叶惊寒隐约看见了过去,看见沈星遥身负重伤仰面栽倒,如一片枯叶般,自岩顶飘坠落下的画面。
他定了定神,缓缓睁开双眼。所念之人清冷平淡的回话,却如幻梦一般回响入耳。
他甚至还记得她回答这话时,专注思考时的模样――
“我想,你所期待的答案,我给不了你。”彼时晚风浮漾,红黄掺半的霞光晕上她脸颊,温暖而平和。她直视着他,眼里不掺半点情绪,只有认真与慎重,“人心是最难掌控的东西,爱恨嗔痴,就连自己都无法控制。喜欢谁或是不喜欢谁,也不是因为谁待我好或不好便能随意转变的。”
他反问她:“你也曾动过情念,又亲手放下,即便做到这个地步,也还是掌控不了自己的心吗?”
“可若是这样,好不容易渡完一劫,我又为何要给自己再找一道劫?”
他万分诧异:“我对你的情义,你只当是劫?”
“世上深情都是劫数,跨不过便只能陷进去,自已选择,自己承受。”她模样仍旧认真,“好比你,明知不可得,还是如此执着。”
酝酿已久的醉意推着困倦上头,随之而来的梦境与脑中回溯的画面交织纠缠,混沌一片。叶惊寒一头栽倒,埋入双臂间,沉沉睡去。
最后的清醒,是他敬她最后那杯酒时所说的话:
“在这世上,只有做个无情无心之人,才能所向披靡。从前我以为自己能够做到,可惜遇见你之后,便不能了。”
“不过还是恭喜你,迈过这一道坎,世上便再也没有什么,能够拦得住你――”
烛火被风吹熄,残烟随风湮灭。一道黑影倏地映上门上薄纱,悄然蹿了过去,无声无息。
一支灌了迷香的细管刺破沈星遥房前窗纱,却在下一刻,被一刀斩为两截。廊下人影受惊,飞身掠走,沈星遥紧随其后推门而出,追入院里,足尖踢起断管,倒转刀柄一撞,一头削尖的断管便如离弦之箭般飞了出去,径自击穿黑影右肩,透骨而出,钉入地面。
那人吃痛捂住肩头,脚步却不敢停,一个垫步飞身而起,飞身掠上屋顶,慌忙之下踩落几片碎瓦,疾纵逃远。
沈星遥冷冷瞥了一眼躺在地上打转的竹管,想也不想追了出去――
叶惊寒酒量本不差,然而醉翁之意,在人而不在酒,三分醉意入了愁肠,一分顶十分,一觉足足睡到翌日晌午,睁眼醒来,只觉腰酸背痛。
想到自己昨日可能失态,内心刹那如擂鼓作响,连忙洗漱整理一番出门,欲向沈星遥致歉,却见她房门半开,推开门后,空无一人。
他下意识以为是自己昨日的话激怒了她,令她不堪打扰不告而别,然而仔细环视客房,却发现她行囊仍在房中,不由得松了口气。
却在这时,身后院里传来纷纷议论声:“这地上黏糊糊的是什么东西?”
“怎么闻着像血?”
“上头这是啥玩意儿?谁在这杀鸡了不成……”
叶惊寒大惊回身,见好几个人围在屋檐下,当即三步并作两步奔上前去,拨开人群,低头一看,只瞧见脚下几块石板的接缝处,凝固着一滩发黑的痕迹,还有一枚断竹管黏在上头。
他俯身拾起竹管,瞥了一眼,看出断口痕迹,瞳孔在一瞬间翕张,凭着对血腥气息的敏锐知觉,几乎没有犹豫,飞身跃上前厅房顶,低头一看,只瞧见一行风干的血迹淋淋沥沥滴在大大小小的碎瓦上,扭曲延伸向远方。
叶惊寒眸光一紧,当即追了出去。
日头高照,街头行人熙攘。
卖芙蓉花的女孩照例提着一蓝花,沿街叫卖,路过卖胡饼的小摊,停在一名腰配黑色长剑,穿着淡青色圆领衫,身长鹤立的青年身后:
“公子,看看新鲜的芙蓉花吧。”
“芙蓉?”
凌无非下意识回过头来,看了一眼卖花女篮子里一簇簇娇艳欲滴的芙蓉花,眸底亮起一瞬光彩,转眼又熄灭。
“一文钱一朵,公子要买吗?”女孩问道。
“我都要了。”凌无非回想往事,只觉记忆里那股似有若无的芙蓉花香变得越发浓郁起来,当即掏出一块碎金,递给女孩。
卖花女接连两日遇见大户,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一时竟不敢接过他手里的碎金,磕磕巴巴道:“这……这太多了……我找不开……”
“没事,你收下吧。”凌无非说着,指指她手中花篮,温和问道:“篮子能一并给我吗?”
天边云散,方才还阴沉的天色,一下子亮堂起来。
凌无非提着装满芙蓉花的竹篮走在街头,引来不少路人侧目。男子侍弄花草本就风雅,更何况是个容色清丽,貌若女子的年轻人,更是引人注目。
他并不理会这些目光,只是淡然抖开藏在袖中的羊皮纸。纸上画的,正是卫隳画出的那张海航图,经画师完善填补,图中不仅绘制出了崇明州所在岛屿全貌,以崇明码头往东,还有两座现今所有海图上都不存在的两座岛屿。
此行来崇明州,他先行一步到崇明州来打探消息,同门师兄弟姐妹们一半负责妥善将卫闼腿グ踩之处暂避风头,另一部分则继续依照原定计划与白落英等人会和,安排好船只等一应事宜,再往海上行进。
凌无非先是问了那卖花的小姑娘,随后沿途打听一路,直至码头,却发现没有一人知道这两座海岛的存在,正愁没有眉目,转身之际,刚好听见几名船工坐在堆积如山的货物旁闲聊。
“我看老八这次是疯了,放着好好的活不干,非要辞工去寻那什么……什么‘桃源岛’,我看他这次回去,叫他媳妇知道,非得打烂他屁股不可。”
“海图上都没有的东西,也不知搁这较什么劲。天底下哪有那么多神神叨叨的东西……”
“不过我倒是听说,是那个什么岛上头,有种能令人起死回生的灵药,能救他那个痨病儿子的命呢!”
“嘿嘿哈哈哈哈……王老四你怎么也信这种东西?你是信这世上有仙丹,还是信老子我是玉皇大帝?哈哈哈哈……”坐在货箱上那名肤色黝黑,身量好大的船工说着这话,一时捧腹大笑,笑得几乎脱了形。
凌无非远远观察了几人一会儿,稍加思索,大步走了过去。
“几位大哥,打扰一下,敢问你们方才提到的‘桃源岛’是个什么好地方?”
大笑的船工们听见这话,纷纷扭头看他,戏谑似地开口:“我当是个娘儿们,原来是位公子哥――”
“别又是个痴心妄想的……”
凌无非对几人讥讽一笑置之,只摇头道:“几位别误会。在下也不是那般不切实际之人,只是――”
说着这话,他抖开手中海图,道:“只是不久前有位兄弟,借了我几十贯钱,一时还不上,拿了这图来抵债。说是从这崇明州码头出海,直往东去,有座桃源岛,岛上宝藏,足以抵偿欠款。”
言罢,他递上手中海图,道:“还请几位大哥看看,你们那位兄弟说的,可是这图上的岛?”
那名说岛上藏有灵药的小个子好奇接过海图,看了一眼,不禁挠头道:“这上头……怎么多了两座岛?”
“你可别说,前几年疯了的那个翟员外说的都是真的。”黑壮船工颇不信邪,“说什么在海上迷了路,飘到个什么地方,还有个漩涡挡着过不去……”
“就是他说的!”另一船工叫嚣道,“就是那个疯疯癫癫的员外,说他娘儿们得了不治之症,是那岛上的人给治好的,不然老八也不会发疯……”
“就是!老疯子一个,他还拖了咱们工钱呢!”
凌无非见几人说得口水四溅,赶忙从那小个子手里把海图抽了回来,本待再问问他们口中的“老八”是何人物,却听得泊船处传来一声女子高呼:“都给我让开!”
这声音过分耳熟,听得他一个激灵,蓦地回身看去,只瞧见码头泊着的那艘正在卸货的商船船头,密密麻麻围了一圈人,你一言我一语拉扯个不停。
而被那几人拉扯着的女子,赫然是他日思夜想之人――
沈星遥?她怎么会在这儿?
凌无非顾不上多想,当即纵步奔了过去。
第114章 无情不似多情苦(一)
沈星遥清楚记得,昨日夜里她追踪那名黑衣刺客离开客舍后,整整一晚都在城中高高低低的屋顶间疾纵跳跃,几乎绕了大半座城,暮色如被墨染的纸张,天色正中总被浓重黑色占据,边缘勾勒出一圈灰白色,既不像夜晚,也不像白天。
无休止的追踪,却在某一个时刻,被炽烈的阳光穿透,周遭景致,瞬间褪去,改换成这艘商船。
而她的脚下,竟是一只半人高的货箱。
沈星遥疑惑不已,当即跳出箱外,却很快被人包围,当成盗贼盘问。她飞快扫视一番周遭物事,方明白过来――她所在的这艘船,是本地一位珠宝商人进出海口通商的私船,今早才靠岸卸货。
沈星遥不知自己为何会在船上,本待问个究竟,却不想这些人根本不讲道理,一口咬定她是窃贼,也不管有没有证据,便要拿她去官府问罪。
她被缠得心烦,正待出手,却听得岸边传来此起彼伏的惊叹声,抬头一看,只见漫天芙蓉纷扬。交错飞舞的粉白花雨中,一抹月白衣衫翩然而至,稳稳落在她身旁。
沈星遥看清来人面目,权当他不存在,扒开人群便要下船。
谁成想这时船身陡地发出震荡,向码头外偏移出丈余,系在桩上的锚索也被拉直,发出沉重的摩擦声响。
翻涌的海水打湿了锚锁,洇得原本隐约的锈迹泛起阴惨惨的深红色,与漂浮在海面碎琼乱玉般的芙蓉花形成鲜明对比,一半惨淡,一半明媚。
沈星遥被晃得一个踉跄,险些站不稳脚步。
凌无非赶忙搀扶,却被她推到一旁。
就在这个空当,那些家仆打扮的人又围了上来。
凌无非立刻护在沈星遥跟前。
“你们两个是一伙的吧?”为首的络腮胡管事挽起袖口,气势汹汹道,“偷了东西还想跑?现在就跟老子下船去见官!”
凌无非本待开口维护,却被沈星遥打断:“我再说一遍,没人偷你们东西,再不让开,便别怪我动手了。”
她说着这话,当即跨出一步,顺势扣住一人试图钳制她的胳膊,反手一拧,猛推出去,当场摔了个狗啃泥。
其余几人见状,立刻围了上来。
事出突然,凌无非虽还在云里雾里,却还是下意识护她,眼见身侧一人逼近,当即横肘撞退,谁知船身又晃动起来,岂料码头忽地传来巨响,手腕粗细的锚索已然断作两截。
断锚因着惯性,在系泊桩上打了个转,斜斜飞了出去,吓得岸上众人四散奔逃。
锚索一断,航船飞快随水漂远。船上众人大惊。一船小厮吓得面如土色,再也顾不上争执,想也不想便往船外爬。
电光火石一瞬,近岸水下掠起无数黑影,溅起冲天水花。紧随其后,乱箭穿破水光,纷乱袭来,那些手忙脚乱的船工,一个都没能躲过,大半都被利箭一击穿喉,落入水中,剩下的几个也都倒在了船上。
沈星遥二话不说,挽刀成花荡开乱箭,转头一看,正瞧见凌无非亦已将扑面而来的箭支悉数击落,当即喝问道:“你来干什么……不,你怎么会在这儿?”
她眼里只有疑惑,难得对他不怀敌意。看得凌无非愣了一瞬,差点连话都不会说了。
他飞快回过神来,奔至首舷边,见码头在视野里已变成拳头大的小点,瞳孔倏地缩紧,只得飞快奔入首舱,转动舵轮,试图令船返航。
沈星遥素来畏水,脑中晃过一瞬空白,再一抬头,见船又离岸远了几分,转头冲进首舱,对着手忙脚乱抱着舵轮,研究航向的凌无非喊道:“你到底在干什么?怎么越来越远了?”
话音刚落,猎猎海风已然鼓起窗外船顶的帆,带动船体陡然加速。
沈星遥目眩欲吐,再也站不稳脚步,刚捂住嘴便跌倒在了甲板上。
“遥遥!”凌无非脸色立变,当即推开舵轮,飞奔至她身旁,俯身搀扶。
沈星遥顾不上纠正这突然变得亲昵的称呼,一把将他推开,踉跄起身再次跑至首舷前,低头望着滚滚海水,凝眉不语。
“你要干什么?”凌无非心头浮起不祥的预感,紧跟在她身后追直船头。
“你轻功如何?”沈星遥抬眸问他。
凌无非立刻明白过来她的意思,一把扣住她的胳膊,道:“你以为这是华清宫的汤池吗?不识水性还想涉水而过?不要命了?”
“那你带我游回去?”
“好姐姐,这里是东海,水深不知多少。当年在太湖遇袭都九死一生,你还指望能从这里平安游回去?更何况水下还有刺客,根本……”
“方才那是浅海,水下有人也不可能追到这儿来吧?”沈星遥若有所思,“要不然,你下水看看?”
“我下去?”凌无非睁大双眼望着她,“那我要是回不来呢?你是会开船,还是会游水?”
沈星遥被这话给噎住,呆立半晌,忽然像是想起何事,回身飞奔至航船正中,打开甲板盖板,顺着楼梯跑下内舱,却见其中空无一物。
寻常船只出海,内舱都会预备足量的小船,以备不慎触礁时逃生所用。可这条船,偏巧是在今日返航靠岸,备用的小船也都随大半货物一同卸下。以至于如今二人坐着这条倒霉的商船飘出近岸海域,唯一一条自救的门路都断了。
沈星遥一时脱力瘫坐在地,眩晕发作得越发厉害,双手紧紧抱头,蜷缩起身子。
凌无非叹了口气,快步走到她身旁,俯身帮她揉了揉耳侧几处穴道,温声说道:“我记得你说过,这几年虽已习惯了坐船,但遇上风浪劲急,仍会发作。事已至此,就不要勉强自己了。”说着,便即扶她起身,见她步履艰难,也顾不得男女之防,将她打横抱了起来,踏上后方楼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