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在这时,前方林中响起异动。
段逸朗如同一只受了惊的兔子,往后猛地退开一大步,蓦地抬眼望见无数黑影从周遭树顶纷纷跃下,提刀朝他劈来。
他大惊失色,连忙拔刀招架,却因武功不济,左支右绌,不到几十回合,便已陷在刀光织成的密网里,眼见无数把大刀交错碰撞,朝他劈头盖脸压来,却已无力招架,生死已在旦夕。
就在千钧一发之际,一道清影映入皎白的明月里,如有神o从天而降。玉尘刀映清光,携罡风而来,一记“断”势,气吞山河,排山倒海一般将那些笼罩在段逸朗上方混乱交错的刀兵掀飞,紧随一记“明”势斜斩而上,引风惊雷动,衣摆振动,猎猎生风。
一干持刀的蒙面人纷纷退后,好几人因内息不足,口喷鲜血倒地,再也站不起来,仍有撑得住的,继续挥刀劈来。
沈星遥几乎是一刀一个,脚步都未曾挪动,身旁便已倒下一大片人。
段逸朗也被劲风波及,连连退后数步方才站定,看清她招式后,目光几已呆滞:“你……”
沈星遥走到一吐血倒地的人跟前,踢了一脚,不经意似的说道:“你身上带着他们的秘密。我想,卓然及其党羽,应当不会给你活路。”
这话,显然是说给段逸朗听的。
“你想重振家声也好,想远离尘嚣,独自终老也罢,若不能彻底摆脱这帮人,今生今世你都不得安生。”沈星遥回头看向段逸朗,道,“怎么样?要不要赌一把?”
段逸朗唇瓣翕合,发不出任何声音。
“反正横竖都是死,你又还有什么可以输呢?”她话音清越,响在寂静的夜里,如泠泠琴弦,水一般澄澈。
“好……”段逸朗颤声开口,“我说……我什么都说……”
九龙山中地宫,灯火彻夜通明。
“我不记得他们放出去多少我的蛹人,但我一直不肯利用此物作恶,所以,卓然也没让我知道子蛹的下落,怕我借以此物,与他抗衡。”段逸朗话音虚乏无力,如同垂死之人,“至于瀛洲岛的传闻,我所知也不多,只是断断续续,听到他与人说……”
“与谁说的?”沈星遥问道。
“一个女人,我听过那个声音,却想不起是谁。”段逸朗若有所思。
“燕霜行?”叶惊寒眉心一动。
“她不是早就死了吗?”段逸朗不解问道。
“这你不必管,”沈星遥道,“反正现在,她已经死透了。”
段逸朗微微低头,黯然说道:“古书上说,瀛洲岛在会稽海外七十万里,而有瀛洲之称的,除去书中仙山,还有东海之滨,青弋江口岸的崇明州”
“闻说自崇明码头出海,往东三千余里外有个小岛,曾有客商行船偏航,误入此岛,回中原后与人称,此岛上有农耕,市镇,与中原景象并无二致,恍若桃源……我记得卓然与那人提过这个岛,但究竟是不是所谓的瀛洲,我便不知道了。”
“我看未必。既有客商平安往返,岛上奇花异草多少也能通过其他途径流传入中原,绝不至于如此稀有。”叶惊寒若有所思,“我看,要么便是他借客商架船巡游探访海岛之名混淆视听,要么便是那个岛上有去往所谓瀛洲岛的路。不过……”
“不过寻常航船应当不会去这种地方,”沈星遥思忖片刻,道,“恐怕得想别的法子。”
“堂堂落月坞宗主,自己没钱造一条船出来吗?”段逸朗嗤笑一声。
“打造出海的航船,少说也要半年以上。”叶惊寒思忖片刻,道,“爱好探奇穷异之人常有,各路海口航道也不鲜见,不如先去崇明,四处寻人问问,没准能够雇得到船。”
“有这种兴致的人可不多,只听你等三言两语便甘冒大险的傻子,更不常有。”段逸朗干巴巴的声音,刮得人耳朵不适,“能有足够的财力打造船只出海航行,手中财力雄厚,已可敌国,既有这么好的日子,又怎会放着不过,非往海外去讨苦头?”
“我倒觉得不忙。”沈星遥思索片刻,道,“此事太过缥缈,倒不必急着出海,或可先往崇明查探一番,再做打算。”
叶惊寒略一颔首,以示赞同。
“那就先回睦洲,与蒋先生商议。”沈星遥说着,顿了一顿,看向段逸朗,道,“此事先放一边。还有一件事,得告诉你。”
段逸朗迷茫不已。
“心蛹,也许有法可解。”沈星遥直视他双目,平声静气道。
段逸朗闻言大惊:“你说什么?”
“李温曾利用过此物学遍各家武学,可在死的时候,却与寻常人无二。”叶惊寒道。
沈星遥继续说道:“我们得了一本吕济安的手记,当中只记载了心蛹来历作用,却未记明解法,当是此法隐秘,吕济安为人阴险狡诈,恐怕并不想将此事透露给外人知晓。”
“怎么越说越玄乎了?”段逸朗诧异不已,“我……当真可以不受此物控制?可我天分不佳……不倚仗于它……又当如何重振家声?”
“你若不介意透露段家刀谱,我可以帮你。”
“你?”段逸朗眼中惊异又添一重。
沈星遥淡然抬眸:“难道这不是你娘当初的愿望吗?”
月映千里,睢阳城内客舍,清辉流转如银瀑。
凌无非穿过偏院小门,见衣摆沾了落叶,当即俯身掸去,却忽然听得小院正中客房内传出卫柯一声欣喜的高呼:“柳先生不愧有‘鬼医’之称,这……这简直就是神迹啊!”
第112章 地辟天开指瀛洲(二)
卫柯所说“神迹”,自然是指卫愕乃招选
只是人虽醒了,神识却未恢复,反而变得迟眉钝眼,一脸痴呆之状,一整日下来也不说话。
按柳无相的说法,是他头部受了重创,日后能否彻底康复,全看命数。
卫柯对胞弟的醒来满心欢喜,这样的现状,虽令他感到失落,却还是怀抱一丝期待。他谨遵柳无相的叮嘱,每日晨昏各花一个时辰,搀扶卫阍谠褐卸土兑延形缩之状的腿脚,从一开始的一步一摔,慢慢恢复到能够颤颤巍巍行走。
这日傍晚,绮霞染窗,庭廊间疏风穿堂而过,清清凉凉。
少年弟子穿过回廊,走到客房门前,伸手轻叩几声,却未听见动静。于是透过门缝朝内望,只瞧见凌无非伏在桌面,似已睡去,一旁用镇纸压着厚厚一沓写满字的纸张。
桌角烛台的蜡烛显已烧完,芯子都已成了灰,幽禁在融化后重新降温凝结的蜡块里。
少年迟疑片刻,小声唤了一句:“凌师兄――”
听见声响,屋内的人食指指尖动了动,过了好一会儿,才以极缓慢的动作坐直身子,拧了拧关节,站起身来。
少年又敲了几下门。
“师兄,卫掌门请你过去,说有件事想请你看看。”
凌无非刚好走到门边,听见这话,略微一愣,下意识问道:“卫阌殖鍪铝耍俊
“那倒没有。”门外少年摇头道,“就是听卫掌门说,卫副掌门这几日的举止有些奇怪……师兄你还是去看看吧――”
凌无非没有再问,径自便去了卫家兄弟所住的南院,临走之前,又折回房里收拾了一番桌上的笔墨等物,那些写满字的纸张,也都装进一只上了锁的木箱子里。
前来传话的少年师弟看见桌脚粘着一团废纸,好心帮他捡起,展开一看,只瞥见上边写着几行娟秀的小字,似是关于多年前的记事,所书时辰,正是七年前的乙酉年。
纸张正中,一团墨迹洇散大半,隐约能看见干透后留下的水渍晕痕。少年不明就里,转头去看,却已见那一抹白色衣角消失在门边。
穿堂风仍萧索,廊下落叶堆积,铺满青石板路。
凌无非来到南院,却看见兄弟两人都在地上。卫柯蹲着。卫闩孔牛手里还抓着一块石头,在地上画着什么东西。
“这是怎么了?”凌无非好奇上前,走到兄弟二人身旁,低头查看地上的图案,只见一条条白线弯弯曲曲,纵横交错,中间还框出好几处刻意加重的线圈,乍看之下乱七八糟,简直毫无章法。
“我也不知这是怎么了。”卫柯抓耳挠腮,拉了自家兄弟好几回,愣是没能给他拉起来,只得叹了口气,继续陪他蹲着,仰起头来回答凌无非的话,“从昨天晚上开始就神神叨叨,到处画画,这……他几时开始对这种事感兴趣?”
“此画虽然潦草,不过――”凌无非指着地上的图画,道,“除了这一幅,他还在别处画过吗?”
“有啊,昨日不知从哪弄来了笔墨,把我俩的衣裳涂抹得乱七八糟。”卫柯说着,便即站起身来,飞快跑进房里,抱着一摞被涂抹得满是墨迹浅色中衣跑出门来,递给凌无非。凌无非随手抽出一件抖开,又看了看地上那副,倏地一愣,缓步绕至卫阕蟛啵俯身将中衣在地上铺平,其中一角挪至地上白色石画边缘,好几根线条,竟同时衔接上了。
卫柯诧异不已,恍惚会意,赶忙同他一起将几件画了画的衣裳展开,铺在地上。
当所有衣裳铺完,同地上的石画一起,终于凑齐了一整张图。
一张自当朝国界海防边境起,一直延伸到海上不知名岛屿的地图!
“这里……像是青弋江下流的海口。应当是……”
“崇明州。”凌无非准确地说出口岸岛屿的名字。
“对啊!”卫柯一拍大腿,道,“这崇明岛,便有瀛洲之称啊!凌大侠,咱们之前说过的话……”
凌无非缓缓摇了摇头,目光移向地图最右侧,伸手一指趴在那儿一直涂涂画画的卫愕溃“倘若崇明便是瀛洲,那这地图,何必还要将海上的情景绘制出来?”
“这……”
“恐怕这就是万刀门一直想取他性命的缘由。”凌无非思索片刻,忽而恍然,扭头看向卫柯,问道,“卫掌门可曾听说过‘玉煌宗’?”
卫柯茫然摇头。
“我大概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了,灵h此前也曾说过关于赤角仙的来历,看来所谓‘海外毒宗’,倒是空穴来风,确有其事。关于卓然的秘密,应当都在这海图上。”
到这一刻,卫阒沼谕瓿闪怂的“大作”,高高兴兴直起身子跪在地上,兴奋地拍手叫好。
卫柯不禁蹙眉:“那咱们如今应该怎么做?要不要现在就去……”
“不忙。”凌无非拍拍他的肩,道,“到你随行的手下人里找几个能画图的,把地图拓下来。多画几张。还有,记得要用羊皮纸,不然寻常纸张,出海沾上了水,可就前功尽弃了。”
沈星遥与凌无非二人各自一头,两条线索无一例外都指向了崇明州,不可不说,这所谓的仙岛传闻,是越发可信了。
这日沈星遥与叶惊寒一行先行到达崇明,登岛进城,一路穿过市集往南,打算寻家干净的客舍下榻。
“公子,买一朵芙蓉花吧。”
“姑娘,买一朵芙蓉花吧。”
一名衣着朴素的卖花女孩提着一篮子新鲜的芙蓉花穿过街巷,每经过一人身旁,便俯身行礼,说上一句,却无一人搭理。
她走到叶惊寒面前,鞠一躬后,从花篮里拿出一朵水红色芙蓉,看了看他身旁的沈星遥,道:“公子,买一朵芙蓉花,送给喜欢的姑娘吧。”
叶惊寒被她说破心事,一时变得拘谨,不由得握拳掩鼻,避开卖花女孩的目光,假装清了清嗓子,小声说道:“别胡说。”
“公子,这位姑娘所用香膏便是芙蓉,是喜欢芙蓉的人呢。”女孩难得看到可能的生意,不肯轻易放弃离开,继续对他说道,“香膏都是花瓣熬油炼制,哪有新鲜芙蓉来得醇厚轻盈?香花配美人,人更美,花也更香。您就买一支吧。买一支送给心上人,心上人也会喜欢你的。”
小姑娘伶牙俐齿,听得叶惊寒倍感压力。他不是不想买花,也不是不想把花买下送给身旁的人。而是他分明看过沈星遥曾戴过的那两支簪子,一支黄檀,一支白玉,簪头都雕作芙蓉样式,不用脑袋想都知道是谁送给她的。
他可不想沦为效颦的东施,画虎不成反类犬。
“这样吧,你的花我都买下来,只是……”
“你这一篮花,我全都要了。”不等叶惊寒把话说完,沈星遥已走了过来,站在他与卖花女孩中间,道,“不过,我不是他的心上人。也不要他做我的心上人。这花,是我给自己买的。”
“全都要?”女孩大喜过望,连连点头,立刻低头数起篮子里的花,“不贵不贵,一文钱一朵,这里拢共也就……一二三……十五、十六……”
女孩甚少见到这样的“大户”,哪还顾得上打听二人关系?于是囫*囵算了个大概,取整化零,收了沈星遥五十铜板,抓起篮子里色彩缤纷的花,一起递了过来。
沈星遥莞尔一笑,接过花儿迈开大步往前走去。
叶惊寒摇了摇头,跟上她的脚步,走出很远,直至看不见那卖花女的身影,方道:“你刚才的话,并不全对。”
“哪里不对?”沈星遥低头嗅了嗅手里的花,漫不经心问道。
“你只知我不是,焉知你对我而言,分量几何?”
沈星遥闻言,眉心略微一蹙,留意到他略显黯淡的神色,忽然感到一阵尴尬,有心想说几句好话,却不知该说什么,才能不搭上自己缓和气氛。
叶惊寒却不多言,随手一指不远处临街的一家名作“闲云居”的客舍,道:“去那看看吧。”
这家客舍门头装潢精致,内里也布置得相当考究,客房与前厅食肆由一整个院子隔开,不受半点喧哗吵嚷的打扰。
因此处主营客舍,堂内食客并不算多。二人定好客房,刚好也到了用晚饭的时辰。
沈星遥走到靠窗的座位旁坐下,顺手便将那一把芙蓉花插在了窗台上用作装饰的空花瓶里,坐下身去,淡淡说道:“世人总爱以花木自喻,殊不知花木只是花木,与人本无关。”
“你是想说,这芙蓉花并不能代表什么?”叶惊寒挑眉笑问,“那么为何,那两支簪子都不戴了?”
“花是花,簪子是簪子。”沈星遥神色不改,依旧淡然,“马儿也只是马儿。”
听她提起晓微,叶惊寒眸光凝滞了一瞬,摇头笑出声来,顿了一顿,方道:“你果然很懂得伤人。”
沈星遥夹起一筷子菜,刚好送到嘴边,听见这话,一脸好奇朝他看来。
叶惊寒愈觉无奈:“不但懂得伤人,甚至察觉不到自己所作所为,是在伤人。”
说完,他叹了口气,认真解释道:“其实通常来说,一般人拒绝别人,都会尽量把话说得委婉,以便日后好相见。”
“不过你不一样,你很不一般。”
第113章 地辟天开指瀛洲(三)
“把话说得太委婉可不是什么好事。”沈星遥若无其事斟满一盏酒,举至他眼前道,“懂分寸的听了会多想,不知进退的更是蹬鼻子上脸。还有叶宗主你这样的――”
听她改了称呼,叶惊寒眼底不可避免地漫过一瞬失落,旋即笑问她道:“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