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无非疾纵而来,一把拥她入怀,却因这力道反冲,重重跌向船尾,背后“哐当”一声撞上船舷。剧痛从背后飞快蔓延至全身,全身骨头都像要裂开似的。
他咬牙强忍下剧痛,拥着她的手不松反紧,生怕因为自己的松懈令她受到伤害。
二人身上衣衫俱已湿透,裹满海水的咸腥气味。沈星遥被他严严实实护在怀里,鼻尖刚好撞在他的胸口,隔着紧贴肌肤湿漉漉的衣衫,清晰感受到他胸腔里那不断加速的蓬勃心跳。
海上飓风散去,飘摇不定的船身渐渐恢复平稳。星子散碎的光给海面镀上鳞光,洒上甲板,也照亮了二人的身影。
这场突如其来的风浪,几乎耗尽了二人所有的力气,是以直至此时,他们依旧躺在方才船体倾斜时摔下的位置。
冷风渗透湿淋淋的衣衫,吹得人浑身发凉。沈星遥下意识扣紧凌无非的胳膊,又往他怀里缩了几分。
凌无非不由得抿住了唇,心提到了嗓子眼,一下也不敢动弹。
“刚才……”沈星遥抬起头来,眸里落了星光,随眼波流转,盈盈晃动,“掉下来的时候,我真的以为自己要死了。”
“受伤了吗?”他温声问道。
“身上疼,应当都只是擦伤,没有大碍。”沈星遥的话音轻得像风,“我想问你……”
凌无非眼波蓦地一颤。
“砍断锚绳的那些人,所针对的应当只是我。”沈星遥道,“你本不用上船的,为何要来送死?”
“我……”凌无非忽觉心慌,“我没想到事情会有这么严重。”
“但若只是争执,我一个人就能摆脱船上所有人。”沈星遥仍旧盯着他的眸子,“不需要人帮我。”
“可当时情形,我在船下也看不明白,不可预计之事,谁能想到会……我只是担心你……”
“那么当初在五莲山,同样有那么多的不可预计,我尚在病中,远不如现在。”沈星遥定了定神,继续问道,“你怎么就抛下了我?”
说完这话,她清晰感觉到眼前人的身体剧烈一颤,忽地僵直,一动也不动弹。
“同样不可预计,你所做的,却是截然不同的选择。”比起他的失措,沈星遥反而十分坦然,“所以,在不在乎,够不够在乎,心里早已有了答案。”
凌无非张了张口,唇瓣却微微打颤:“星遥,我……”
“曾经呵护过我,最在乎我的那个人,其实早就不在了。”沈星遥坦然直视他道,“既然我已经放下,就别再让我想起来了。”
冷风渐止,海面潮平,星子光华渐淡,深青色的天幕与更沉晦的海色融为一体,寂寂无声。
“虽然还有点不甘心,不过,”沈星遥侧脸靠在他怀里,神色分外平和,“都到了这种境地,不管过去也好,现在也罢。真要丧生大海,也都一了百了了――”
凌无非听见这番话,心忽然狂跳了起来。
第116章 萧萧几叶风兼雨(一)
拂晓光起,青弋江水面笼罩着一重白雾。江水滔滔奔涌,两岸青山向后移去。轻舟靠岸,雾散天明,一道清瘦挺拔的身影走上渡头,停在船前。
沈兰瑛平生头一回坐船,颇不习惯,始终都在舱内休息,这会儿站在门前,远远瞧见叶惊寒的身影,立刻奔上前来,急切问道:“叶宗主,你确定小遥她真的一个人出海了吗?”
叶惊寒听见这话,脸色倏然黯淡。
原来沈星遥失踪当日,叶惊寒几乎找遍了整个崇明州,适才从一位商人口中打听到疑似她下落的消息,然而在那人口中,沈星遥俨然成了一个偷船的贼。
蒋庆与单誉、胡博全等人在陪同琼山派三姐妹赶来途中得知消息后,也颇为震惊,为尽快到达崇明,当即从原定的陆路改换水路沿江而下,只用了两日光景。
林双双一左一右搀扶着两位坐不惯船的师姐上了岸,跟在众人身后往城里走,听罢叶惊寒说完这几日来寻人的种种细节见闻,不由怒道:“那人凭什么冤枉我师姐?她又不识水性,抢船做什么?”
“我原也是这么说。可那位郭老板却理直气壮告诉我,说抢船的不止一人,还有同伙协助。”叶惊寒说着这话,缓缓停下脚步,回头望向林双双,道,“且听岸上工人所述形貌,她的那位‘同伙’,像极了一个人――”
天色渐阴,浓云低沉,刚好停在众人头顶。
听着叶惊寒平静说出那人姓名,一干人等纷纷诧异出声――
“当真?”
“怎么会是他呢……”
流云远渡,崇明出海口外数百里外,一片风平浪静。
凌无非坐在船舱内室通铺边缘,左臂被沈星遥扣在手里。她左手按在同一侧肩头,简单推拿片刻,双手同时发力,一推一收。
只听得“嘎吱”一声响,错位的关节随之复位。凌无非疼得倒吸一口凉气,却愣是一声不吭,深深埋下头去。
“伤了两日才发现,再晚一些,胳膊还要不要了?”沈星遥说这话,转至一旁桌前,拿起一瓶药油,打开木塞闻了闻,一面往回走,一面说道,“好在那张海图不怕水,护着这些药,没被打湿。不然随便受点伤,都够要命了。”
言罢,已然回转至他身旁,扯开他腋下系带,便要解他衣裳。
“你干嘛?”凌无非下意识护住衣衽,往后挪了半尺。
“躲什么?”沈星遥只觉莫名其妙,“你身上哪儿我没看过?”
“可是……”凌无非心觉不对,却有无力反驳,还没想好怎么说,便见她的脸色沉了下来。
“你脱不脱?”
凌无非本能捏了一把腋下衣襟,却还是乖乖背过身去,解下上衣。
阳光照进半开的舱门,照亮他肌肉线条分明的肩背、腰腹,肤色白皙,沟壑分明,倒真称得上“秀色可餐”。左肩刺青狼眼处因海水干涸留下一点盐霜,沈星遥见了,顺手替他拂去,旋即擦上药油,一把按了下去。
凌无非一时吃痛,惊呼出声,心下直怀疑她在借机报仇,立刻向旁边躲开。
“你又怎么了?”沈星遥目露愠色。
“我……没事……”凌无非慌忙避开她的目光,自己揉了起来。
“莫名其妙。”沈星遥随手掼下药油,转身走出船舱,也不多看他一眼,径自来到船头。
她素有晕船的毛病,经过这一遭,也不知是麻木还是习惯了,竟然连着两日都没再发作。
沈星遥站在首舷旁,远眺天边的海岸线,目光渐渐呆滞。她在昆仑待了十五年,自少时起便痴迷习武,加之琼山派心法走的是修身静气的路子,是以平素想事行事,都十分专注。这会儿把凌无非丢开,看着空旷无垠的海面,一门心思又都放回了求生上。
“那年我到渝州前,曾路过一个村子。不知是八字不合,还是风水不正。不论在那儿做什么,都特别倒霉。”
听见凌无非的话音,沈星遥随意偏头瞥了一眼,见他已穿好衣裳,重新梳整发髻,走出舱来,也不多问,继续往远方眺去。
“我进村那天,刚好遇上一场雨,就近借了人家屋檐躲雨,没一会儿屋顶都被水给浇塌,后脚借宿,也刚好是我住的那间房,漏了一夜的雨。再后来,喝水发馊,吃食有虫,寻常看去好端端的路,一走过便塌成了泥坑,后来出了村子,在路边找人算了一卦――你猜那人怎么说的?”
“让你打道回府?”
凌无非煞有介事点了点头,道:“但我从江南到巴蜀,走了那么远的路,怎么可能就这么回头?”
“后来我想,小时候听师父告诉我,人过了最倒霉的时候,际遇必有转折,”凌无非说着,扬起唇角,会心笑道,“有道是‘过时于期,否极泰来’。”
“‘否’是够了,‘泰’又在哪儿呢?”沈星遥扭头望他,“后边那一连串的事……”
“可我遇见你了。”凌无非笑吟吟凝望她道,“这还不算是好事吗?”
沈星遥捕捉到他眼里的甜蜜,心下却不知作何滋味,只当没听见这话,迅速别过脸去,目光匆忙在广阔的海平面上随意找了处落点。
略显仓促的举止,看得身旁人愣了愣。凌无非似乎意识到了什么,正想说话,却见她瞳仁里的光忽然聚焦,转瞬溢满喜色。
“凌无非!”沈星遥一把拉过他的胳膊,指向远方,“有船!”
他赶忙转身,顺着她所指方向望去,果然瞧见远方海平面上浮现出一点褐色,以极快的速度向二人所在船只移近。
沈星遥大喜过望,当即回身找寻醒目之物尝试求援,却忽然被他按住了手。
“不对。”凌无非神色凝重,紧紧盯住那艘渐渐在二人视线当中显露完整形貌的海船,“那不是运船。”
沈星遥困惑转身,看清对面海船,倏然蹙眉。
当下江海漕运、行商,所用船只大都是桅帆多、吃水浅的方艄平底防沙船。而眼前这艘,船头船尾虽也是方形,甲板正中却有一排密集的长舱,一桅一帆,肖似海鹘。
建造这样的不伦不类,形似战舰的海船的,显然只有一种人。
凌无非嗤笑摇头:“想不到这一趟漂流,没等到船主,倒是等来了海盗。”
“你还能出手吗?”沈星遥一脸狐疑朝他望来。
话音未落,对面的船陡然加速掠近,神龙摆尾一般甩开一道半弧,转瞬便与二人所在沙船并肩,相对的一侧,沿船体打开一排孔洞,弹出十数根拴着铁钩的锁链,一眨眼便扣在了沙船舷上。
孔内轮轴回收,铁链骤然缩短。只听得一声震天巨响,二船侧舷相撞,被那一排森寒铁钩紧密连在了一起。铁索连船,溅起冲天水花浇上甲板,顿时漫开一阵腥气。
只顷刻工夫,便从对面船上跳下数十号膀大腰圆的粗犷男子。一个个凶神恶煞,将沙船上的二人团团围住。
为首的海盗头领是个头戴方巾的髭须男人,皮肤黝黑,因长年累月的风吹日晒,肌肤格外粗糙,颇具老态,但看眼神炯炯,尚未完全浑浊,约莫像是四五十岁的年纪,左半边衣裳连襟垂在腰间,露出布满伤疤的膀子,右臂衣袖却连护腕都不扎,长袖垂过指尖,倒像个文生。
头领双手负后,晃晃悠悠朝二人走来,一面走一面说道:“嘿哟,今儿是吹的什么风,竟还有人见了大爷我不跪下求饶。我说你们两个小娃娃,开着这么大一条船,打算去哪呢?”
他看清沈星遥的模样,两眼陡地放出精光,一脸轻慢欺身靠来:“哎呦呦呦,这么俊的女娃娃,怎么就……”
这厮不光嘴上调戏,手还跟着往她下颌挑来。沈星遥下意识跨出一步,正待动手,却见凌无非抢至她跟前,将她护住。
几个狗腿子似的喽立刻围了过来。
“啧啧啧啧,”头领笑意轻佻,“还知道护花,怎的,不怕爷爷我把你丢海里喂鱼?”
凌无非略一拱手,丝毫不露锋芒,只笑着说道:“几位大哥,我姐姐身子不好。若有冲撞,还请见谅。”
“你还知道是冲撞?”头领皮笑肉不笑,“既然知道了,就该得做点什么,才能让大爷我消火。”
“就是,要不把这娘们儿献给咱们大王,兴许还能饶你一命。”一旁狗腿附和地笑着,一个个嘴脸扭曲下流,令人作呕。
凌无非不慌不忙,摇摇头道:“我们姐弟二人帮着家里出海倒腾珠宝生意,不想遇上风浪,随行的工人都死了。这会儿货物都还在船上,金银珠宝,玉器珊瑚,应有尽有。几位爷是瞧得上,不妨随我下舱一观?”
言罢,抬手一指船尾底舱入口,笑容颇显意味深长。
沈星遥听到此处,适才恍然――虽说海面开阔,便于施展拳脚,但对方的船就在面前,眼下这般阵仗,显然还留了人手在船里,真动起手来,敌暗我明,多多少少都得吃亏。
但若转移阵地到他们管不着的地方,便另当别论了。
于是她也配合着唱开了戏,佯装着急之状:“你就这么把东西给别人了?到时回了崇明,还怎么同家里交代?”
“可现在这般,就凭我们两个也回不去,还不如……”
“行了你们。”一海盗听见二人吵了起来,登时露出凶相,指着凌无非道,“你,还不快带路!这娘们就留在这儿,要敢耍花招,送你们去见阎王!”
凌无非不迭称是,转身之际,不自觉又看了一眼沈星遥,见她气定神闲,一副了然之态,这才放心走开,领着几个海盗走开。
头领一脸志在必得的模样,色眯眯的眼神转悠着又落回沈星遥身上。沈星遥不想被他看出端倪,只得故作害怕,抱胸背身避开。
凌无非领着六个海盗走至船尾底舱盖板前。离他最近那人颇为轻蔑地提起刀,在他腰间一杵,示意他先行。凌无非不以为意,蹲身拉开脚下盖板,顿觉一股浓郁的尸臭气息扑鼻而来。
“奶奶的!”那拿刀杵他的海盗当即一脚朝他踢来,“臭成这样,你小子耍我们呢?”
凌无非十分巧妙地侧身避开这一踢,脚下贴着木梯顺势下滑,一眨眼便到了舱底。两侧墙脚,一边躺着此前被搬入舱室的那几具船工尸首,身上都盖着防水的帆布,另一边则贴墙摆着一排货箱。
几个海盗见他走得飞快,怕会坏事,当下推搡着挤了进来。凌无非却始终从容,大步走至舱内货箱前,掀开箱盖。霎时间,满目琳琅璀璨映入眼帘,看得几个海盗眼睛发直,口水都快要流出来。
凌无非不动声色,飞身抢上前去,跳步飞而起,旋身一记飞踢,直冲离他最近那人颈后风池大穴而去。
第117章 萧萧几叶风兼雨(二)
凌无非身量虽高,模样却生得秀美,以至于故作弱小姿态,总能蒙混过关,不过瞬息之间,便已踢倒为首那人。剩下的五人,竟都还没反应过来。
“奶奶的,你他娘想干……”另一海盗回神后冲来,后脚还没落地,便已被他一拳打中太阳穴,当场昏死过去。
剩下四人见状,同时往他前后左右四路包抄而来。凌无非一语不发,提气纵起,双腿横跨开一字,正中左右二人胸前膻中。其中一人劲气稍足,一击未倒,不等站直,脑门又挨了一拳,直挺挺倒地。
紧随其后,后方那人的刀已斩来。凌无非弯腰避过,顺势一踢,不巧正中**。海盗捂裆倒地,因剧烈的疼痛发不出任何声音,涨红着脸,憋出一头汗。
凌无非讶异一瞥,显然也不曾料到自己踢到的会是如此尴尬的部位,眉心略微抽了抽。
仅剩那人见此情形顿时没了战意,转身便往木梯上爬,却被他一手揪住后颈衣领拎回,旋了半圈,扼住咽喉抵上舱壁,几欲窒息。
“你……”倒在地上那人艰难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你他娘的……也是个男人……竟然……下手如此歹毒……”
“自己站得不好,还能怨谁?”
凌无非说完,目光回到被他扼住咽喉那人身上,眼底浮现一抹狡黠的光,勾唇笑问:“小兄弟,你也不想和他们一样,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