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人怎么干什么都是半吊子?他真觉得自己能行吗?”羽连秋摇头感慨。
“临时抱佛脚或许不行,但若再找到一个人,没准就行了。”凌无非说着,眸间寸许犹疑停留在她身上,“这次叶惊寒被他盯上,应当就是为了段逸朗吧?”
羽连秋错愕抬眼,下意识看向身旁的尹听霜。
二人分明什么都没告诉过他,他却好似已看穿了一切。
话分两头,自沈星遥在天烛峰一战揭穿卓然的把戏后,万刀门便一直没有大动作,看似是在筹谋什么了不得的计划,实则黔驴技穷,再也使不出什么拿得上台面的本事。
也正是因此,叶惊寒才会轻敌。
如今地宫外围尽已封锁,正门后方宽阔的通道内,穹顶灯火,一盏接着一盏熄灭,直至陷入绝望的黑暗。
叶惊寒提刀立于道中,握刀的掌心淌着粘稠的液体,不知是汗还是血。无边的黑暗在他眼前泛起幽邃的蓝光,照亮他血丝纵横的眸底。光里孑然立着一个人影,无形之中,有种莫名的引力,诱他一步步靠近。
那是个与他一模一样的人,五官僵硬没有任何表情,四肢被拴着丝线,仿佛一具傀儡。
胸中不忿如火般烧起,直贯顶门。叶惊寒双手握刀,一记狂烈之势斩出,所劈向的,却不是那个与他一模一样的影子,而是悬在他头顶的一根根丝线。
刀意掀起骤风猎猎,却反被一股更为强劲的力道弹了回来,身形若纸片般飞了出去,重重跌落在地。
叶惊寒猛一弯腰,呕出一大口血。
黑暗里的另一个“他”,却又凭空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更多幻影,冷漠的、戏谑的、不屑的、嘲弄的……一张张俱是他所厌憎的脸孔,朝他蜂拥扑来……
他被困在了这里,一人一刀遁入无边的黑暗,无穷的厮杀。
通道正前方最大的那间石室门后挤满了或大或小,花里胡哨的脑袋,一个个都极力往门缝边凑。
“别吵别吵。”史大飞虎了吧唧地推开一众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手下,踮起一只脚,眼珠子贴着门缝,几乎快要瞪出来,“咋还没完呢……”
“大当家,他还在发疯呢?”刘聪急得直打转,“这该咋办才好?咱又没人打得过他……”
“大哥,”罗奎忧心忡忡道,“这里边那些机关,原先尹姑娘告知我们时便说过,只做应急御敌之用,是对付外人的。如今却拿来困住叶宗主,这……不好吧?”
“不好个屁!”史大飞瞪了他一眼,“这姓叶的本来就看不惯咱们,如今倒好,谁知是不是中了邪?要我说,怎么着也不能死他手里。”
罗奎不由叹息:“早知如此,当初就该听沈女侠的话,早些回家种地,别趟这浑水。”
“这怎么能叫浑水?”史大飞不服气道,“那万刀门干的龌龊事,差点让咱们也背上恶名,不给他们点颜色看看,老子就不姓史……”
他话音未落,便听得外间传来一声惨叫,本能缩起了脖子。
“外边是不是有人进来了?”罗奎紧张不已,“咱们要不要去帮忙?”
“帮谁?对付那个发了疯的宗主?”史大飞瞪大了眼,“那和送死有什么区别?”
“此番若非叶宗主亲自为我们引路,也不会困死在此处。大哥*你不是一直想当英雄吗?今日若是帮上了忙,你从此便是救人的大英雄。”
“老子是想当英雄,可不想当个死英雄!”
史大飞话音落地,又听得门外传来一声惨叫。
“大哥!”罗奎苦苦劝道。“就算咱们一直躲在这也不是办法,等到弹尽粮绝,到头还是个死。到那时可就不是死英雄,而是死狗熊!”
史大飞听了他的话,表情微微僵住,咬牙瞪眼,沉默片刻,终于下定决心,将心一横,高声发出大吼以壮胆气,一把按下机关,大喊道:“弟兄们!今日不是他死,就是咱们活!一起冲啊――”
顷刻石门大开,幽微灯火照入宽广的通道。远处叶惊寒的身影,恰立于长路正中,与被封死的正大门后那尊巨大的齐天仁圣大帝相映,仿佛成了彼此的影子。
飞龙寨一干人等,蜂拥般涌出石门,朝他冲了过去――
地宫之外,山势耸峻回环,深谷逶迤。尹听霜等一行到了须江县,先是寻了家客舍安顿了文晴,由沈兰瑛陪同留下,随后便同羽连秋带着沈、凌二人进了山,远远便看见十数落月坞门人密密麻麻围在原先的入口外,低头商议着什么。
“怎么回事?还有人呢?”尹听霜看出少了同伴,即刻奔上前来,拨开人群一看,只见地宫上方的岩石已然被砸开了一个口子,大小刚好容纳一人进入,于是问道,“不是说了等我们把人找回来吗?”
“宗主被困在里边,不知是何情形。”一圆脸少年道,“我们担心,所以……”
“所以呢?”尹听霜急忙点数人数,发现足足少了八人,当即变了脸色,“他们进去多久了?可有消息传出?”
“已经快有三天了,进去的人都没有出来,我们正想……”
“你们太莽撞了!”羽连秋听了气不打一处来,“连宗主都对付不了的人,你们贸然下去能有什么用?”
“可这么干等着也不是办法……”
“行了别说了,我下去看看。”沈星遥打断几人争执,当即走到缺口边,扶着洞周岩壁,便要进入地宫。却在这时,忽觉手腕一暖,回头望去,目光正对上凌无非温柔而坚定的眼神。
“我同你去。”
不知怎的,沈星遥忽觉耳热,仓促一点头,已然跃下深洞,还未站稳,便听得一声利器破空之响,本能仰身避过,却见头顶上方,闪过一道凌厉的寒光,一个侧旋退开,站定定睛一看,适才发现地宫内已一片混乱。
宽敞的通道内,倒了一地的人。当中大部分都是飞龙寨的弟兄,还有三名落月坞门人,生死不知。史大飞大飞与罗奎气喘吁吁站在两边,一人拿着一把刀,指着立在道路正中的叶惊寒,剩下的几名落月坞门人,各自护着那些身手不好的飞龙寨弟兄,缓缓向后退开。
“怎会如此?”沈星遥直视叶惊寒血红的双眼,难以置信地摇了摇头,“叶大哥,你还认得我吗?”
“凭什么――”叶惊寒怒目圆瞪,双目几欲迸出血来,“凭什么是我!”
他嘶吼出声,纵步起身,一刀当头劈下。几乎是一瞬的工夫,一道寒光陡然而至,自下而上挑起一道银龙般的弧线,正是惊风剑中“危楼”一势。
凌无非手底藏凛猛地撞上刀锋,两刃交击,在沈星遥眼前擦滑而过,迸射出一连串火花。她蓦地回神,提气挽刀,迅即挥出,接连两记刚猛之势,迫得眼前人双足贴地,呲地一声退开。
“叶惊寒!”凌无非提剑直指叶惊寒,怒声呵斥,“你搞什么名堂,竟然对她出手?”
叶惊寒冷眼乜他,唇角飞速掠过的一抹嗤笑,犹如鬼魅般森冷,手中的刀亦朝他指来:“还有你,方无名。”
“你得失心疯了吧?”凌无非当即骂道。
沈星遥觉出异样,按下他的手,道:“他好像被什么控制住了。”
“管那么多干嘛?直接打晕就行。”凌无非说着,即刻挽起袖口,纵步起身,一剑挺刺而出。
第146章 魂梦不与君相同(二)
叶惊寒师承当世高手莫巡风,这几年武功精进不少,加之不明原因催发狂性,比起凌无非来,并不逊色太多,手下顷刻走了十数来回,竟还是平手。
沈星遥看清战况,并不急着出手,而是回头看向拿刀在一旁琢磨比划的飞龙寨两兄弟,眉头一皱,低声喝道:“史大飞,这到底怎么回事?”
“有人溜进来抓那姓段的,这个叶什么……叶惊寒疑心我们里边出了内鬼,趁着人还没跑出去,封锁了原先的入口,一间间房检查,还说等找到人,就亲自送我们从别的出口离开。”史大飞越说越觉不爽,“哪知道他半路就发疯了呢?”
“你是说,他变成这副模样时,同你们都在一起?”沈星遥眼中疑色又添了几分,“可若有人往内室投毒,你们都得中招才对――”
说着,她忽然反应过来,凝眉问道:“他是不是碰过什么东西?”
话音刚落,耳边便传来一声震耳欲聋的铮鸣。沈星遥蓦地扭头,正瞥见凌无非一剑格上叶惊寒佩刀护手,紧接一记斜挑,迫其长刀脱手,在空中打了个旋,直挺挺落地,刺入二人脚下石板一寸有余。
叶惊寒受劲风激荡退了半尺。凌无非不等他站稳,便已纵步飞掠而起,一脚正中其胸口,踢飞出去,重重撞上神像,发出一声巨响,如被打蔫了的布包般滚落在地,倒在地上,一动也不动。
“宗主!”一旁门人见状,不由发出惊呼,飞快跑了上去,却被凌无非伸手拨到一旁。
他走到叶惊寒身旁,俯身疾点其颈后大穴,却觉指尖所触,肌肤之下似乎有股颇为强劲的力量几欲喷薄而出,心觉不妙,立时退开。甫一站定,便见叶惊寒见猛地睁开双眼,眸底仍旧是一片狰狞的猩红。
“怎么回事?”沈星遥远远看出异样,赶忙抢上前去拦下几名不明真相的门人,只瞧见叶惊寒飞身而起,一掌直逼凌无非面门。
凌无非毫不相让,反手扣剑,左掌即刻迎上,二人掌风相接,激起罡风震荡,几乎同时向后退开。沈星遥亦已抢至他身旁,问道:“你不是已经制服他了吗?怎会如此?”
“他经脉之下气血膨胀,与你毒发之时情形相似,若强行封他穴道,不死也成残废。”凌无非说着这话,已然翻转剑身横握在手,“再不然,只能把他手脚打断。”
“那他岂不成了废人?”
沈星遥话音刚落,便听“铿”的一声,适才被凌无非打落的那把环首刀,已重新回到了叶惊寒手里。
“还能如何?总不能一直在这耗下去吧?”凌无非说着便要动手,却被几名落月坞门人拦住。
“断断不可,”一少年断然否决,“凌大侠若执意如此,便休怪我们了。”
话音刚落,少年背后一凉,原是叶惊寒已到了身后。沈星遥不想看他伤人,当即飞身越过少年头顶,一记决然之势挑开叶惊寒的刀,朗声呵斥:“叶大哥,你看清楚我是谁!”
叶惊寒脚步微微一滞。
他听不清她的话,周遭所有言语,到他耳边都只剩下模糊的嘶吼,眼前所看见的,亦是一张张扭曲的脸孔,幻化出一幕幕他最不愿直面的梦境,最不愿见到的人――那个曾被他唤了多年母亲,却毁了他半生,甚至全部生命的疯癫女人,叶颂楠。
至此一刻,在他脑中,除了摧毁,已没有第二个念头。手底刀势,也越发看不出章法。
沈星遥武功虽高,却无伤他之念,刀下处处留情,在叶惊寒近乎疯狂的攻势下,生生逼得只剩下防守。
凌无非本就看不惯叶惊寒,见此情形,唯恐沈星遥受伤,当即拨开众人,飞身抢上,挺剑加入战局。
“叶惊寒!你忘了自己为什么站在这儿吗?”沈星遥大声呼唤,“你苦心筹谋多年,好不容易报了家仇,坐上今天这位置。你的人生才刚刚开始,难道打算前功尽弃,亲手毁了一切吗?”
她言辞恳切,却不知哪个字眼刺激到了他。眼前环首刀之势,倏地下坠,以一个极为奇诡刁钻的角度,刺向沈星遥心口。
“当心!”凌无非见她处处相让,身前空门大露破绽,一时顾不得许多,箭步抢至她跟前,挽剑直挺刺而出,正指叶惊寒喉心,分明是有去无回的杀着。
“不可……”沈星遥几乎是下意识提刀,将他剑意挑偏,却已不及格开叶惊寒的刀。环首刀锋冷厉,顷刻没入凌无非胸前血肉,发出骇人的“刺啦”声响。
“无非!”沈星遥大惊失色,情急之下抛了刀,几乎是扑倒在他跟前,徒手握住正往他心口刺下的刀锋。
凌无非吃痛摔倒,本能倒剑拄地,支撑住身子,脑中却是一片空白,难以置信抬眼看向沈星遥,心一寸寸凉至冰点。
生死关头,他甘冒大险为她挡下这一刀。而她心心念念的,竟是另一人的性命。
更何况,那人的刀,原就是冲她来的。
殊不知早在刀锋触及他襟前的那一刻,她便已乱了方寸。被她死死攥住的刀锋,划拉开她掌心血肉,汩汩流出鲜血,她却不敢松懈一分一毫。剧痛与对凌无非伤势的担忧,竟似抽去了她的体力,竟令她连这入肉不过寸余的刀刃都拔不出来。
看着凌无非越发苍白的脸色,她脑中一片混乱,几已无法思考,某个在平日里看来,简直匪夷所思的念头倏然在她脑中闪过,她甚至顾不得详细思虑,已然弹跳起身,奔至叶惊寒跟前,用带血的双手捧过他的脸,毫不犹豫吻了上去。
凌无非怔怔看着这一幕,脑中一片空白。一旁众人更是噤了声,连大气也不敢喘。
滚烫的血水贴着叶惊寒的面颊流入唇缝,火灼一般唤醒他溃散的神识。熟悉的轮廓在可憎的幻影后清晰显形,伴随着刺鼻却炽热的血腥气息。
他的看清眼前一切,蓦地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身形顿时僵住。
沈星遥也立刻推开了他。
凌无非渐渐回神,面无表情看着眼前的一切,忽觉自己从未像今日这般可笑。
她到底不愿伤害叶惊寒。哪怕明知另有一人为她千疮百孔,受尽百般痛苦折辱,亦视之为无物。
可他的付出,何止超过此人千百倍?所得回馈,却是今日这平白一刀。
想及此处,凌无非黯然阖目。
“无非!”沈星遥折转而来,一脸担忧在他身旁蹲下,想帮他查看伤势。
凌无非却推开了她,仿佛被人剥光了游街一般,仓皇别过脸去,避开她的目光,以剑支撑着身子,踉跄站起。
“宗主,你没事吧?”几名落月坞门人一拥而上,围在叶惊寒身旁。
叶惊寒思绪仍有些迟钝,略一颔首,目光转而望向那些倒地的人:“他们……”
“这就算好了?”史大飞心不在焉地跟着罗奎扶起受伤昏迷的弟兄,道,“还真是撞邪了,来这么一出,谁知是……”
“我想起来了,”罗奎忽地一个激灵,猛一抬头冲沈星遥道,“是段堂主的尸首。”
“什么?”沈星遥闻言一愣。
凌无非微微蹙眉,朝罗奎望去。
“您刚才问的,不就是这个吗?”罗奎一面在落月坞一干人等的帮助下搀扶起弟兄,一面答道,“我们发现段堂主不见了,叶宗主看出他们还未离开此处,便封锁了原先的入口,带同我等一间间房搜寻,在最里面的那间石屋,找到了段堂主的尸首,还检查过。”
“你是说,他是碰过段逸朗的尸首才变成如此?”沈星遥眉心一紧,扭头看了叶惊寒一眼,得他眼神确认后,回转看向罗奎,“尸首在哪?”
“我这就带您去。”
然当众人见到所谓“尸体”的一刻,眼前所剩的,只有一滩浓稠的黑水。
“又是蛹人?”沈星遥眉头紧锁,愈觉此事难以琢磨,“会是谁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