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从一开始,我们便上了当。”叶惊寒的眼神从涣散到聚焦,逐渐陷入沉思,“是从什么时候起……”
“你不是说过,蛹人不会说话吗?”沈星遥目光凝重。
“我只是没见过,并不意味没有。”叶惊寒道。
凌无非无动于衷听完二人对话,黯然转身:“找个人问问吧。”
叶惊寒受毒物控制发狂,伤了多人,索性史大飞等人足够怂,窝在后方的石室里躲了好几日才出手,并未闹出人命,一番折腾后,终于在尹听霜等人的帮助下,扩大上方石洞,先后把人送了出去。
沈星遥本想让凌无非先行,他却不肯动作,也不与她说话,甚至不正眼看她一下。直至除二人以外的所有人都离开,方退开一步,伸手一指洞口,示意她先行。
“你受了伤,你先出去。”沈星遥说着,便待上前搀扶,却被他扣住脉门,执拗地推开。
她愕然抬眼,却见他逃避似的,避开她的目光。
“我没事。”他话音依旧温柔,却似少了什么,与这冬日的寒风一般,泛着凉意,“你先走。”
沈星遥没有说话,眸中透着淡淡的不可思议,仍旧望着他。
“沈女侠,”尹听霜探入头来,“不走了吗?”
第147章 魂梦不与君相同(三)
尹听霜的身影遮住洞口,投下一片阴影,刚好遮过二人面颊。
“走吧。”凌无非话音沙哑。
昏暗的阴影下,沈星遥看见他转身。背影颓然,笼罩在一片灰黑交叠的重影里,渐渐隐没。
她心下五味杂陈,却已不知能说些什么。
因地宫已被人盯上,不便多加停留。二人一先一后离开地宫,各自简单处理了伤势,便随众人往山外行。除了飞龙寨那帮马大哈,一行人各怀心事,无一人主动开口说话。
不想天却暗了,霾云莽莽卷来,遮起天幕,没一会儿便下起滂沱大雨,浇湿满山苍翠,朦朦胧胧,似笼了雾。
雨中路滑难行,一行人中不少伤员,都彼此搀扶着,寻找避雨之处。唯有凌无非默不作声走在一旁,一手捂住伤口,扶树艰难前行。
“沈女侠,你的手……”尹听霜见沈星遥右掌伤口隐隐渗出鲜血,在简易包扎的布条上印出血痕,本待上前查看,却见她目光始终都在走在人群一边的凌无非身上,不曾移开。
滔天风雨泻下,染了柔润的草木清香。凌无非匆促侧身,避开头顶树梢倾注而来的水流,足尖却被树根挂住,一个趔趄向前跌倒。
沈星遥三步并作两步奔上前去,堪堪托住他一臂,扶稳他身子。凌无非瞥见是她,仓促回避,却瞥见了她掌心那一抹被雨水洇开的红,本能抽了口气,心也针扎似的疼。
“还是躲躲吧。”沈星遥左手撑开衣袖,挡在他头顶,“你伤势不轻,若再染了风寒便更不好了。”
“伤与不伤,不都由你决定吗?”
沈星遥眸中飞快浮过一丝惊愕,转瞬淹没于悔憾。她抬眸望他,只见眼前人浑身湿透。眸中千般愁绪绕成刻骨的伤怀,修长的眼睫末梢挂着雨珠,淌在脸颊的水痕,不知是雨还是泪。
“为何……”他喃喃问她,话音轻如烟絮,“你如何伤我都不曾手软,却舍不得伤他分毫?”
话音泻出,顷刻随雨颤碎。白如纸的唇瓣拦不住因气结上涌的热血,蓦地弯腰呕出一口猩红。
“无非!”沈星遥心下漫起一阵针扎似的疼,几度搀扶都被他躲开,脚下一个趔趄,同他一齐摔坐在地,满身狼狈,仍不忘帮他挡住伤口,而他也护着她受伤的手。
心再如何绝望,亦不会忘了本能。
叶惊寒远远看着这一幕,良久无言。数不尽的风雨不只砸在身上,也落在心底。
他终究还是走不进她眼里。
暴雨下了好一阵才停。一行人满是伤员,病的病,倒的倒,只得就近包了家干净宽敞的客舍住下,名作请贤居。
这请贤居的掌柜大抵有些严苛的风雅癖好,后院每间上房内外,连同庭院格局,所种花草都布置得一模一样,只有草木不同的长势有些细微差别,住客进了后院还得挨个数数,认路全靠门外房牌。
尹听霜同羽连秋二人从城东客舍接了沈兰瑛与文晴来,刚进后院便撞见飞龙寨里弟兄因内伤淤血阻滞气管,险些丧命的情景。
沈兰瑛即刻取了银针,简单为几人诊治,一一安顿好,方往后院的凝露轩去寻沈星遥。然而到了院中,却未瞧见她的身影。
“你不是说小遥受了伤吗?怎的没在房里休息?”沈兰瑛说着,便待去唤伙计询问,然而一回头,刚好望见沈星遥低着头,穿过院东面月门走来,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
沈兰瑛一连唤了好几声,方见她抬头,满面恍惚,便即迎了上去,拉过她重新包扎好的右手查看:“怎么伤成这样……疼吗?”
“伤口不深,没事。”沈星遥答非所问。
尹听霜等人还有其他事要忙碌,简单打了声招呼便即带了文晴退出小院,安排住处。沈兰瑛挽过妹妹泛凉的手,拉到回廊边坐下,温言道:“我都听尹姑娘说了,你……还好吧?”
沈星遥轻轻一摇头。
“我伤口不深,没什么要紧。”沈星遥抬起右掌看了看,眉心竖纹越拧越深,“可他看起来,气色实在不好,还不肯让人医治……姐姐,我是不是做错了什么令他误会?他好像……”
适才她便跟去了凌无非所住的拒霜庭,想劝他莫要忌医。然而连话都没说上一句,他便关上了门,苍白的脸上没有一丝神采,眼里也失了颜色,好似沉入深渊的人。
她从未见过他如此绝望的模样,好似随时随地都会从这世上消失,不留任何痕迹。
“你还是很在意他,对不对?”沈兰瑛眼中隐隐露出失望,更多的却是担忧。
“大概是了。”沈星遥神色黯淡,“自离开鹏溟岛后,我便总会做梦,想起从前的事。以往记得的都是不好,现在却只记得好了。”
“小遥……”
“我是不是不该想着他?”沈星遥眼有彷徨,“从前一个人的时候,也没哪里不好,也不知从哪无端生出这些念头来。多一份牵挂,也多一分烦恼。人总是贪心的,得到了便想要更多……等下回失望,我又得花费多少精力,才能重新走出来……”
她思绪混乱,渐渐话也捋不清楚。沈兰瑛看了心疼,却又无法帮她拿定主意,即刻挽过她的手,道:“我陪你出去走走。刚下过雨,天色都好起来了……不论结果如何,你都不要折磨自己,好不好?”
沈星遥闻言阖目,轻轻一点头,倾身靠入她怀里,无声落下泪来。风卷残叶飞过院墙,落在小院后方的拒霜庭里。
客房内的凌无非已褪下湿衣,才包扎好伤口,便感浑身不适,躺下身去裹上棉被,方觉浑身滚烫,迷迷糊糊似乎听见有人敲门,却已无力起身,浑浑噩噩睡了过去。
站在门外的史大飞与罗奎两兄弟大眼瞪着小眼,好一会儿才开口说话。
“要不然……咱们再敲敲?”
“不敲了,”史大飞一摆手道,“人受了伤,没准这会儿不想见人呢。别一会儿挨顿揍,谁也落不着好。”
“那等明日再来探望他吧。”罗奎叹了口气,缓步走下台阶,道。
“哎,贤弟。”史大飞蹭蹭蹿到他跟前,凑过脑袋,神秘兮兮道,“你觉不觉得他们三个之间,关系非比寻常?那沈女侠,究竟喜欢谁呀?”
“三个?还有谁?”罗奎困惑不解。
“还能有谁?就那姓叶的。”史大飞勾过罗奎肩膀道,“你还记不记得当年?她俩虽然打打闹闹,可没一会儿就好了,如今闹成这样,肯定是因为那姓叶的掺和。”
“有道理,”罗奎若有所思,忽地一愣,“大哥,你是想……”
“你看姓叶的那脾气,动不动便要杀人,连自己的手下都不放过。哪配得上咱们沈女侠?”史大飞一提起沈星遥,便忍不住竖起大拇指,“依我看,咱们不如趁这机会……”
他说着说着,越发压低了嗓音,低头与罗奎耳语一番,仔细商议过后,相视一点头。随后,这厮便蹲下身子,贼头贼脑蹿回门边,悄无声息取下房门一侧的木牌――
沈家姐妹出门散心许久,回到客舍,天色已至黄昏,正是用晚饭的时候,才刚在大堂坐下,便见史大飞提着两坛好久凑了过来。
“小二!”史大飞回头冲跑堂伙计大剌剌一挥手,道,“把你这儿的拿手好菜都给我端上来,今日这顿,爷爷请了!”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沈星遥指着史大飞得鼻子,道,“想干什么?”
“瞧这说的,您这都第三次救咱们了,还掖着这客气劲做啥?”史大飞说着,拿过两只海碗便斟上了酒,正待递给姐妹俩,身后门帘一开,风风火火奔进一个人来,正是罗奎。
“兰瑛姑娘,您可算回来了。”罗奎一脸忧色,道,“我们好几个弟兄情形不大对,您能不能再去看看?”
“是吗?”沈兰瑛闻言蹙眉,站起身道,“那就去看看吧。”
沈星遥见她离开座位,本待跟上,然而一旁的史大飞已将一碗酒递到她眼前,舔着脸道:“沈女侠,菜都在锅里了,您可不能就这么走了呀。”
“史大飞,学聪明了。”沈星遥接过酒碗,将他上下打量一番,挑唇轻笑道,“花这么多心思支走我姐姐,有事求我?”
“沈女侠才智过人,不愧是当今武林盟主。”史大飞奉承着敬她喝下满满一碗酒,又抱起酒坛,倒满,“您看啊,咱们这飞龙寨,跟着您经历过这么些事,也算是经历过大风大浪了。”
沈星遥乘着酒兴又饮了一口,听到这话,动作微微一滞,蹙起眉头朝他看来。
“我想把这飞龙寨名字改了,就叫……飞龙帮!”史大飞大手一挥,道,“咱们上上下下,五十几号弟兄,一起拜您为师,让您来做咱们的帮主,如何?”
“我没听错吧?让我给你们当掌门?”沈星遥噗嗤一声笑出声来,指着他笑道,“就你们这悟性,光教你们武功都够气死我十回。我看,你们还是另寻高明吧。”说着,一口满饮碗中烈酒,一滴也没剩下。
她心中郁闷,饱受儿女情长困扰,而今借着酒意,强颜欢笑,反是另一种宣泄。不一会儿,菜便已上齐,听着史大飞一句句插科打诨,权当是个消遣,一碗接一碗酒灌下腹中,不知不觉,两只大坛便已见了底。
史大飞十分懂眼色地唤来跑堂添酒,直至脚下摆满空坛。
“这就没了?”沈星遥低头看了一眼被空坛挤满的桌底,直起身时,忽觉头晕目眩,恍惚明白自己这是醉了,忽感一阵伤怀,下意识伸手蒙住了眼。
“沈女侠?”史大飞试探着唤了一声。
“不能再喝了。”沈星遥深深吸了口气,心下深藏多日的彷徨与伤怀,一齐涌上心头。她不想叫史大飞看了笑话,即刻站起身来,却觉眼前一片昏花,差点找不见小门在哪。
史大飞眼瞅着她要摔倒,赶忙扶了一把,却被他推开,结结实实摔了个屁股墩,等回过神来,一骨碌爬起,又往前追了几步,一把掀开门帘,看着她一步一个踉跄的背影,不禁泛起嘀咕:“这……不会还没走到,就先倒了吧?”
冬夜的风冷飕飕的。沈星遥怀着心事,低头不知走了多久,忽地打了个哆嗦,抬起头来,看着满目相似的院墙花木,一时茫然,凭着记忆里的路,绕了好一阵,终于找见了凝露轩的门牌,跌跌撞撞走到门前,推了推门,却发现门从里边拴上了。
“搞什么鬼?”沈星遥大力一推,听到一阵吱呀不断,愈觉烦躁不堪,索性从窗口翻了进去,落地之时,一个不稳,双手堪堪扶住窗扇,刚好关拢合紧,发出不小的动静。
屋内卧榻传来一声细微的翻身响动。她却未曾留意,也不点灯,走到桌旁倒了杯茶水漱口,解衣躺下,阖目便睡。
月光穿透门窗薄纱,洒下清浅的光。
沈星遥翻了个身,却碰到一条发烫的臂膀,缓缓睁眼,呼吸微微一滞。
躺在身旁的青年合着双眼,上身未着寸缕,陷落在柔软的被褥间。月光洒落在他面颊,勾勒出近乎完美的眉眼。
好真实的梦境。沈星遥心想。比起回崇明州的那艘船上,反复梦见的过往都要真实――昔年相守,重重开怀欢乐,或是不可言说的隐秘沉醉历历在目,她也曾抗拒那些梦,却拧不过回忆里的美好,终而放任,沉溺于虚无的梦境。
睡梦中的凌无非无意识翻了个身,退不下的高烧令他浑身酸胀乏力,迷迷糊糊睁开了眼,目光恰与她微醺的眼眸相视,不觉愣住。张了张口,却发觉风寒令他哑了声,竟什么也说不出来。
沈星遥伸手轻抚他面颊,微微倾身,吻上他的唇,舌尖携着淡淡酒香,蛮横闯入他唇缝,渐渐放肆。
凌无非脑中一片空白。他虽在病中,却清晰察觉此刻发生的一切并非梦境,此前被她忽视的抗拒与莫名的拘谨令他本能欲将她推开,却觉浑身作冷,几乎没有多余的力气。
窗外树影沐着月光,随风摇晃不止。半枯的残叶落地,被风掀翻了身,一头栽入泥里。
一只蝴蝶飞停,落在泥外突兀的叶梗上,久久不曾离开。
檐铃被风吹动,胡乱颤摇起来,声响杂乱无章。
“星遥……”屋内的人话音沙哑,艰难唤出她的名字,转瞬便被一声痛苦的闷哼淹没。
树静风止,天边亮起薄光。
屋内一片凌乱,一只枕头掉在了地上。
渐升的暖日照亮请贤居后院一排排整齐的客房。晌午渐至,沈星遥意识渐渐清醒,迷迷糊糊摸到身旁还有个人,蓦地睁眼,看清眼前情景,不禁愕然。
凌无非脸颊几已没了血色,双目紧闭,疲惫地躺在一旁,棉被搭在腰间,周身落满凌乱的吻痕。伤口纱布隐约透出泛红的血印。
她仓促翻身下榻,捞起地上的衣裳,匆匆忙忙穿上,却不慎撞到一侧高脚几上的青瓷花瓶,啪嗒一声掉在地上,摔了个粉碎。
沈星遥蹙紧了眉,深深吸了口气,回过头去,却见榻上人已睁开了眼,一手扶着墙面,艰难坐起身子,朝她望来,眼色泠然,隐有恨意。
她没有说话,缓步走到倒地的屏风前,独自一人扶了起来。
“我……”
“你……”
二人同时开口,又同时缄默,尴尬的默契令沈星遥哭笑不得。
“我不知道是……”沈星遥脑中飞快搜寻起应对之策,将几欲脱口而出的“梦”字及时咽了回去,转而说道,“对不住。”
“你既对我无意,何必还要三番四次羞辱我?”凌无非心如死灰,颤声质问,“我欠你的,还没还清吗?”
沈星遥扶起屏风,瞥见花瓶碎片旁落着一抹白,俯身拾起,却发现是他随身携带的那串白玉铃铛,心下猛地一颤,昨夜种种画面再度浮现眼前,倏地扣紧五指,握住那串铃铛。
凌无非见她久久不肯回话,不觉嗤笑出声,尽已虚脱的身躯无力撞上床头,绝望阖目,不知不觉泪已盈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