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星遥什么话也没说,默然走回榻旁坐下,拉起棉被盖过他肩头,伸手探了探他额前温度:“退烧了。”
凌无非无动于衷,只恨不得从此失了知觉,再不愿多说只字片语。
“好好休息。”沈星遥心如乱麻,将铃铛放入他手心,起身开门走了出去。凌无非木然睁眼,望见躺在掌心的铃铛,心弦忽地缭乱。一颗豆大的泪猝不及防滚出眼角,流着眼泪,哭着哭着,渐渐凝成惨淡的笑。
沈星遥背身合上房门,听见屋内传出的古怪笑声,顿觉口舌无味,下意识回头看了一眼,却见门边房牌赫然写着“凝露轩”三字。
第148章 守得云开月渐明(一)
沈星遥察觉此事有鬼,立刻取下房牌回到前边院里,果然看见自己房前挂着拒霜庭的木牌,立时换下,却见房门虚掩,不由蹙起了眉。当即推门走了进去。
屋内空无一人,所有物事摆放整齐,唯独桌面茶盘旁不知何时多出一个风干的圆印,像是碗底的形状,凑近一闻,还能嗅出药味。
沈*星遥愈感古怪,直觉昨夜遭了算计,正凝神思索,却听见沈兰瑛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小遥?”
“姐姐?”沈星遥愕然回身,只见沈兰瑛站在半开的房门外。
她看着沈星遥,欲言又止,下意识抬头,展目扫视一番屋内,眉心略微动了动,“这里没别人了吧?”
沈星遥顿感不妙:“姐姐你……想说什么?”
“这我倒要问你。”沈兰瑛摆出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架势,“昨夜我来给你送药……你在房里干什么?”
最后半句,她将话音压得很低,只有姐妹两人能听得到。
“我……”沈星遥下意识避开她的目光,迟疑片刻,试探般问道,“你都看见了?”
“我听动静不对,立刻便走了。”沈兰瑛眼中仍有愠色,“你实在太胡闹了。”
“我……”沈星遥话音顿住,回想昨夜荒唐,一时无言,顿了顿道,“有人换了房牌,我走错了门。”说着,将扣在手心刚换下的房牌亮了出来。
沈兰瑛看得一愣。
“昨夜我没回来,还有谁来过?”沈星遥指着桌面圆印,问道,“这药是给他的?”
“药?”沈兰瑛一时没能反应过来,低头看了一眼,“哦”了一声,道,“他闭门忌医,我本没想那么多。还是听叶宗主遣人来说了一声,给他配了个止血的方子。”
“那药也是叶惊寒送来的?”
“不,”沈兰瑛说着,摇头思索片刻,忽地蹙眉,“好像是文晴。”
说完这话,二人几乎同时蹙起眉头。
若无别的心思,药没送到该送的人手里,也该原封不动端回去。
可文晴却把药给倒了,悄无声息自己回了房。
姐妹二人在院中找了一圈,终于在角落的花圃里找到残存的药渣。
“不去找人,却把药给倒了。是这药里有何见不得人的东西吗?”沈星遥说着,眉心倏然一紧,回眸看向沈兰瑛。
沈兰瑛不明就里,俯身捻起些许药渣,举至鼻尖轻嗅,脸色立变,不迭甩落残渣:“是牛角花。”
“那是何物?”
“牛角花,又叫淫羊藿,药如其名。”沈兰瑛神色颇显为难,“且此类药物,旨在迷人神志,与寻常主攻五脏的毒物并不相同,即便他百毒不侵,也未必能够抵御。”
沈星遥听完,眸光倏地一紧。
冷风卷起石板路上尘灰,飒飒生寒。
拒霜庭的芙蓉早已落尽,只留一树枯枝,掩映窗棂。沈星遥端着一碗清粥站在门前,挂上换回的房牌,推门的手略一迟疑,方点上门窗,轻手轻脚推开。
凌无非半躺床头,睡得昏昏沉沉。棉被滑落腰间,裸露在外的肌肤沐着阳光,肌肉线条分明,一枚吻痕落在左肩刺青旁,给那层云堆叠的凌厉狼纹也添了几分暧昧。
沈星遥看着这一幕,忽觉耳热,即刻跨过门槛,反手扣紧门扉,推上木闩。
适才姐妹二人去前厅找过文晴,见她与同行而来的姑娘们相谈甚欢,便未打断。此人身上不似常人的羸弱姿态与寻不到由头的心机,令人直觉感到很不简单,联想到她脱离万刀门后,近乎词穷的自辩与前后矛盾的举动,实在无法认同,她种种所为,只是为了儿女私情。
既无实证,与其立刻拆穿,倒不如静观其变。
凌无非经过昨夜的折腾,已然精疲力尽,甚至没有多余的工夫伤心,在沈星遥一早离开后,来不及穿上衣裳,便又昏睡过去。
睡梦之中,又见昨夜情景,霎时惊醒,却发现沈星遥坐在桌旁,本能吓了一跳,往床榻内侧缩去,背后冷不丁撞上墙面,退无可退。
只一瞬的对视,羞愤、懊恼,以及匪夷所思的情绪又被勾起。他甚觉不满,当即抓起棉被盖过肩头,背过身躺下,作势便待休息。
“你还好吧?”沈星遥见他一副恨不得将自己裹成蚕茧的架势,不由问道。
凌无非权当听不见这话。
“昨日有人把你我门外的房牌换了。”沈星遥说完,见他依旧无动于衷,略一思索,拿起漱口的茶水,走到床边坐下。
说完这话,她认真一想,只觉昨晚之事,自己应当给出补偿,许是又道:“你为我受这一刀。我会照顾你,直到伤势复原。”
凌无非面无表情听完这话,直觉鼻尖隐隐发酸。那般荒唐的一夜,只有一句敷衍的解释,便当什么都没发生。
她到底把他当做什么?
然再往深想,他却不由愣住。
即便是她醉了酒,走错了门,可后边发生的事又当如何解释?
他不应当是她最厌憎,最不想看见的人吗?怎的还会主动亲近?
凌无非心跳莫名停了一摆,凉透的心扉骤然回温,一骨碌坐起身来,十分乖巧地从她手里接过药碗漱口,察觉唇上还沾了一滴,下意识抿去,一抬起眼,明如辰星般的眸子恰好撞上她略显疑惑的目光,不知怎的又拘谨起来。
“我……”
“伤口裂开了。”沈星遥瞥见他胸前纱布透出斑斑血迹,拿开水碗,回身找来纱布和伤药,帮他重新包扎。
他昨日心情不佳,伤势料理得十分草率,翻起的皮肉都与纱布黏在了一起。然而本疼痛难忍的过程,都被他心头那点隐秘的欢喜冲淡,由始至终,目光都专注盯着她认真包扎的模样,唇角不时洋溢起消息。
“你还是关心我的,对不对?”凌无非忽然问道。
沈星遥牵着纱布的手,微微一滞。
凌无非看着她裹着纱布的右手,心针扎似的一抽,小心翼翼托了起来,温声问道:“还疼吗?”
沈星遥忽觉心下悸动,即刻推开他的手,佯作无事一般,迅速给他包扎好伤口,一面转身收拾,一面说道:“把衣裳穿好,一会儿我请姐姐来帮你把脉,好对症下药。”
“星遥,我们……”
“别再说了。”沈星遥虽打断了他的话,心下却涌起抑制不住的慌乱,“昨夜是我把梦当了真,做不得数。你还是早点忘了吧。”
“梦?”凌无非闻言愣住,转瞬恍然,“你还梦见过相似之景?那你……”
“别再说了!”沈星遥低喝一声,打断他的话。匆匆回头一瞥的慌张神色,被他尽收眼底。
凌无非见之,立时了然,心下猛地发出颤动,见她眼有愠意,灵机一动苦下脸色,掩口装起了咳嗽。
“你怎么样了?”沈星遥放下伤药,快步回转而来探他额头温度,捞过搭在一旁的中衣给他披上。凌无非却不言语,借着风寒做幌子,往她肩头靠去,不想跟前人却忽然站了起来,两手转瞬抱了个空,险些向前扑倒。
“我去找姐姐来给你看看,你快穿好衣裳,别着凉。”沈星遥说着,即刻转身,匆忙奔出房门。
凌无非怔怔看着她的背影,顿觉懊恼,一巴掌拍上脑门,却又牵动了伤口,疼得险些背过气去。
沈星遥并未留意到他这些小心思,很快便找来了沈兰瑛。
凌无非也乖乖换好了衣裳坐在房里等候。他昨日发了四五个时辰的高烧,夜里出了汗才退热,到现在还是病恹恹的,等到沈兰瑛来,诊完脉服过药后,便开始犯困。
沈星遥见他满脸倦容,探了探他额头温度,却被握住了手,当即转头朝他望去。
凌无非神色无辜,目不转睛与她对视。
“病了就多休息,”沈星遥抽出手来,心下愈觉不是滋味,下意识避开他的目光,“看我有何用?”
凌无非十分顺从地躺了下来。
沈星遥直到此刻还没想明白,昨日还一脸幽怨对人爱搭不理的他,今日怎就变得如此听话。正疑惑着,忽又听他小声问道:“你会走吗?”
“走?”沈星遥一时没听明白他的话,“去哪?”
“今日不走,那往后呢?”
“你再说这些莫名其妙的话,我现在就走。”沈星遥这话说得毫不客气,然真作势起身,却未见他来拦,只听得躺在榻上的人翻过身后,微微颤抖的呼吸。
她心里蓦地一阵疼,转身坐回床沿,俯身查看,却见他已阖上的眼角噙着一滴泪。
顷刻之间,心底坚冰围铸的高墙转瞬消融,化作寻常血肉,柔软得不像话。
她到底还是败给了自己。只剩一线理智,执拗地牵起最后那道防线,不肯开口认输。
沈星遥伏在床头,渐渐也睡了过去,不知过了多久,忽听得敲门声响,起身扭头一瞥,只瞧见门薄纱后立着一个清瘦娇小的身影。
文晴。
她话音比起寻常,更多了几分娇柔媚质:“凌公子,你的伤可好些了?”
沈星遥顿生警觉,不禁猜测起她的来意,便又听她问道:“凌公子,我能进去吗?”
第149章 守得云开月渐明(二)
凌无非睡得迷迷糊糊。梦里一片混沌的山水好景,前尘幻影里,蓦地闯入一个陌生的声音,正是文晴的问话。
他茫茫然睁眼,支着床板坐起身子,还没完全清醒,便听得沈星遥道:“进来吧。”
门外人听见沈星遥的声音,身形显然僵了一瞬,过了片刻,才推门进屋。
“沈女侠也在这啊。”文晴端着一盘精致的小点,落落大方走了过来,道,“还真是巧。我这一路承蒙各位照顾,特地借厨房做了些点心,既然都在这儿,我也不必特地去送了。”
“你身子不适,怎的还做这些活?”沈星遥一时看不出她用意,只觉疑惑,于是上前接过糕点,放在屏风后的小桌上。
“这有什么打紧。”文晴莞尔道,“既然都受了伤,你们便好好歇着,我不打扰了。”说着便即到了个福礼,退出门外。
她来得突然,走得又急,一时看不出有何名堂。沈星遥不免讶异,愈觉古怪,一直目送她背影,直至那淡灰色的影子消失在门薄纱后,仍旧困惑不已。
“怎么突然这么关心起她?”凌无非瞥见她右手纱布透出血渍,即刻坐直身子,将她拉到身旁,随手拿过她方才随手搁在一旁的药品,重新换药包扎。沈星遥倍感压抑,下意识缩手,看向他的眼神,仍有些许不信任。
凌无非忽感不妙,说话也变得支支吾吾:“怎……怎么……了?”
“昨夜是她给你送的药。”沈星遥面色微沉,“今早我和姐姐,在我房外找到了药渣,里边掺了牛角花。”
“那是什么?”
“催情。”沈星遥冷冷推开他的手。
凌无非一时语塞。
“倘若昨晚门牌没被人换走,来的是她。你会怎么做?”
她话里弥漫上一股越发明显的醋味。凌无非听得发懵,好半天才回过神来,认真思考片刻,一本正经道:“我锁门了。”
说完他忽觉不对劲,愣了愣,蓦地反应过来,又问道:“对啊……那你是怎么进来的?”
沈星遥一时僵住,忽觉耳根发烫,几乎是下意识的,迅速伸手捂上他口鼻。凌无非即刻后仰,一时幅度过大,不免失衡摔倒在榻上,胸前伤口撞上她手肘,顿时蔓延开一阵剧痛,当即蹙起了眉,发出一声闷哼。
“你怎么样……”沈星遥匆忙撒手,却觉一阵暖意近面,是他温热的鼻息,唇瓣转而覆上一层温软。
她破天荒地没有逃开。他也越发放肆,舌尖贪婪探入她半开的唇缝,与她的舌纠缠,仔细描摹她口中每一个角落,忘情缠绵。
门前暖日斜照,灿金的薄光穿透窗纱。沈星遥理智回温,挣扎着脱离这个吻,却仍在他怀中,四目相视,眼底仍是剪不断的柔情缱倦。
“当年拜堂后,你生死不明,消失了整整三年。”凌无非伸手轻抚她面颊,“我找不到你,只能告诉自己,只当从遇见你开始便是一场梦。”
阳光糅入他眉眼,洒落满眸碎金。同样璀璨的光,也映在她的眼底,静静相视许久,悄然无声。
“如今知道,你梦里也有我,即便万劫不复,此生也算值了。”凌无非说着,微微昂头,一吻印在她额前,话声呢喃,尽显柔情。
“你别说话了。”沈星遥心念一颤,莫名留恋着他怀抱的温暖,却又本能想逃避。唯恐眼前又是深渊,怕自己从此沦陷,万劫不复。
于是匆忙从这梦一般的情境里抽离,一巴掌轻轻拍在他脸上,留下“噗”的一声,道:“说正事。”
“什么正事?”
“你当真觉得,文晴做这些事,只是因为对你有意?”
“照你说的……不,我也没那么差吧?”
沈星遥白了他一眼,坐起身道:“你以为我为何会去龙门山寻你?”
“你关心我?”凌无非眸底闪过一瞬愕然,欣喜坐起,却被她一巴掌盖在脸上,掀到一边。
“你如何看待卓然?”沈星遥沉下脸色,问道,“心机叵测,乖张暴戾,又或是其他?”
“是蠢。”凌无非一针见血道,“起初倒是伪装得不错,而后每一步行径,都越发拙劣,蠢得可笑。”
沈星遥故意不言,静静看着他。
“有没有一种可能,卓然并非幕后主使,而是有人想隐藏自己,才会故意把他推出来?”
“那你觉得,这个人会是谁呢?”
“我在鹏溟岛救回我娘时,听那村长说过一句话。虽只是一语带过,却也能听得出来,”凌无非沉敛眸光,正色说道,“卓然从岛上带走了一个人,看样子,多半是他的女儿。”
“所以文晴……”
“她的确很古怪,一个从头到尾都参与其中的人,怎么就敢把自己撇得干干净净?更何况,以他现在给我们看到的这副模样――孤苦柔弱,手无缚鸡之力,究竟靠着什么,在那样一群虎豹豺狼手里一直活到今天而完好无损?”
“难怪你从一开始就怀疑她。”沈星遥说着,心头顿起醋意,“那你还对她……”
“哎,话不能乱说。”凌无非及时打断她的话,不迭解释道,“现在一切都还没有证据,我总不能上来就审问她吧?何况我也从未对她做过逾矩之事,都别说她了,就算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