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话未说完,沈星遥带着杀气的眼神便已盯住了他。
“我是想说……”凌无非下意识咽了口唾沫,“先前你我不和,就算是夫妻,我也从没占过你半点便宜,更何况她还是……”
沈星遥一把扼住了他的脖子,却未用力。
凌无非立刻闭上了嘴。
“到此为止,以后多留意她就是了。”沈星遥满脸不悦,起身便往门外走。凌无非愣了一瞬,赶忙起身去追,却还是迟了一步,差点一头撞上紧闭的门扉。
紧跟着,便听得门外传来落锁的声音。
“你干什么?”凌无非顿感不妙,连忙拉动门扇,却为时已晚,转而又去推窗,竟发现窗也被锁上了。
“你不是病得都没力气了吗?”沈星遥的话音分外淡然,“免得有人打算从你这儿下手,只能这么做了。放心,都是为了你好。”
凌无非听得目瞪口呆。
门外的脚步声却远了,走得毫无留恋。
冬日荒凉,夹道树影萧索。
请贤居后院第一排最西边的小院,名作放鹤斋。叶惊寒就住在这里,人远地偏,心却不清静。
一来是史大飞因寨中弟兄受伤,一直对他不依不饶,逼着他把下毒的罪魁祸首找出来,在人手有限的情况下,还得设法排查搜寻,以致焦头烂额。
二来,自是因为沈星遥。
她的一吻,看似将他从混沌沉沦中拯救出来,却分明把他推进了另一个深渊――原来不论如何苦心追寻的人,心始终都在那人身上,亦会为了那人的安慰,委屈自己,施舍他这一吻。
原来自己无论在哪,都是个多余的人。
天边孤雁南飞,追不上远去的同伴,发出一声凄厉的长啸。叶惊寒闻声抬眼,却蹙起了眉,举起刚从门人手里拿来,打算出猎用的弓箭,抬起张弦,搜的一声射了出去。
一箭破云,径自穿透孤雁腹部。孤雁哀嚎一声,扑腾跌落长空,轰然落地,激起一地尘埃。
“哎呀――”一声女子的惊呼从月门边传来,显然被这落地的雁儿吓了一跳。
叶惊寒略一蹙眉,走上前去,却看见文晴的脑袋怯生生从月门后探了出来。
“文姑娘?”
“我……我做了些点心,正准备挨个给你们送来……”文晴不由得抓紧了手里盛着点心的盘子,脸色微微发白,看着地上的大雁,结结巴巴道,“这是……这是要……”
“他是多余的。”叶惊寒甚至连看都不多看一眼地上的大雁尸首,冷冷说道。
“我……我听说,雁是忠贞之鸟,汉人婚礼,多以雁作聘,我还以为……”
“要送也是送一双,没人送一只。”叶惊寒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目光漠然扫过她手中糕点,“我用不上这些,拿去分给其他人吧。”
“我做了很多,大家都有。”文晴莞尔一笑,递上糕点,道,“雁儿或许多余,可人不多余啊。”
“多谢。”叶惊寒接过糕点,随手放在庭间石桌上。
文晴没有说话,俯身查看地上大雁,见其已然断了气,略一抿唇,道:“叶宗主打算如何处置这只雁?”
“死了,不就一了百了了吗?”
“那……我可不可以葬了它?”文晴见叶惊寒神色始终漠然,咬了咬唇角,挤出一丝尴尬而拘谨的笑,道,“我同它一样,也是多余的。”
叶惊寒闻言,眸光微不可查地动了动,静立良久,长叹一声蹲下身去,握住刺穿大雁身体的箭,猛地拔出。
文晴帮着按住大雁尸身,黯然说道:“可惜啊,到了了还是无人相伴。人生苦短,孤零零来,又孤零零走,怎的就没人懂它的心呢?
“他看起来什么也不需要,旁人自然以为不必给。”
“可叶宗主有没有听过一句话?”文晴转过头来,直视他说道,“会哭的孩子,才有糖吃。”
第150章 桐生井底寒叶疏(一)
日影西斜,天色愈晚。
凌无非正安逸地瘫坐在地上,目不转睛盯着房门。他从午后一直被关到现在,本当她此举只是玩笑,谁知到了天黑,依旧不见她回来开门。
他心头浮起一丝不详的预感,思忖再三,飞身上梁,拆下屋顶几处瓦梁,提气纵跃而出,翻身落地。
拒霜庭在沈星遥所住凝露轩的后方。凌无非未找见她,又去前厅寻人询问,恰在后厨遇见沈兰瑛。
沈兰瑛本就因沈星遥与他藕断丝心有不满,如今见了他,更是没有好脸色:“你怎的在这儿?小遥不是把饭给你送去了吗?”
“她来过吗?”凌无非不由愣住,一时摸不着头脑。
“你这话是何意?她去哪了?”沈兰瑛眉心陡地一沉。
“我一下午都被锁在房里,一直便未见过她。她几时来的?”
“你……”沈兰瑛一时气结,“她这两日都在你那儿。你都不知,我怎会知道?”
“可我……”
“你不必说了。”沈兰瑛只当是他又惹了妹妹不悦,即刻往后院去寻,然而一路问了好些人,都说不曾见过她。凌无非也觉古怪,一直跟在她身后,直至拒霜庭前,穿过月门,立时察觉异样――原本紧锁的房门已然大开,门上铜锁也不翼而飞。
他只当沈星遥来了,即刻飞奔进屋,却见房里空空荡荡,一个人也没有。
“这便是你说的锁了门?”沈兰瑛蓦地朝他望来,眼中显有疑色。
“我那是……”凌无非抬眼一指屋梁,却傻了眼――先前他为离开客房拆解的瓦梁,竟都已奇迹般复原,一点痕迹也没留下。
他震惊不已,一时竟不知如何梳理当中头绪,然沈兰瑛却怒了,冷眼逼视他道:“你到底干了什么?小遥又去了和何处?这门分明开着,也没有破坏过的痕迹。你胡扯这么多,到底想做什么?”
“我自午后起便未再见过她。”凌无非指天发誓,脑中如被搅进一锅浆糊,根本想不明白是怎么回事,“锁是她扣上的,我刚走时也都还在,总不能……”
“照你这么说,难道是她亲自回来给你把锁打开,又自己走了吗?”沈兰瑛只觉他神志失常,不愿再辩,转身便走。
眼见天色愈暗,沈兰瑛越发想不明白,下意识怀疑起文晴,然找到人时,却得知她今日申时前后都在照顾飞龙寨的伤患。文晴生得美貌,忙前忙后照料了这帮光棍大半个下午,给其中几个年纪稍轻的弟兄迷得找不着北,就连看她倒盆水,眼里都直放金光。
可文晴面对这些,却十分从容,与此前所表露出的柔弱无助之态,大为不同。沈兰瑛立在门外,默默看了一会儿,以抓药为由转身离开,却未走出客舍,而是径自去了拒霜庭,正瞧见凌无非立在院墙外的八角漏窗前,凝神思索。
“小遥可曾告诉过你,昨夜文晴给你送去的药里掺了什么东西?”
凌无非闻言转身,略一颔首。
“若你所言非虚,门上的锁定已被人动了手脚。这里唯一值得怀疑的人……便是她了。”沈兰瑛说着,不由蹙起眉道,“可今日申时前后,她一直都和飞龙寨的人待在一起。”
“倘若如卓然一般,以毒花毒虫为介,未必需要亲自到场。”凌无非说着,却摇头道,“可若是如此……”
“若她懂得这些,为何昨日所用,却是最寻常不过的牛角花呢?”沈兰瑛道,“除非她知道,大多毒物对你而言,都毫无效用。”
“她不可能知道。”凌无非缓缓摇头,不觉陷入沉思,半晌方道,“还是星遥说的对。她之所以示弱,想方设法接近我,只是需要一个靠山或是傀儡,在达成目的之前,都得隐藏好她的真实身份。”
“何解?”
凌无非沉吟片刻,缓步走近沈兰瑛,停在离她一尺半距离处,放低嗓音,道:“卓然从鹏溟岛上,带走过一个人。听那村长的口气,多半是他的女儿。”
“鹏溟岛上,也只有村长一家懂得用毒。”沈兰瑛说着,不觉蹙眉,“如此说来,从一开始他与卓然便是同伙,一个假装败逃,一个接近拉拢我们,难怪好不容易探得卓然下落,还要被她破坏。只不过……”
“她费尽心机做这么些事,目的何在?”
凌无非认真思索一番,道:“玉煌宗曾遭中原武林驱逐,或许,她只是来复仇的。”
“那她需要的靠山,应当是能掌控中原武林命脉的人,”沈兰瑛越发不解,“小遥此前分明已经很信任她,为何还要如此迂回,想方设法接近你。”
“或许是因为,她身边有你和其他更为亲近的师姐妹,让她无从下手。又或许,只是广撒网吧。”凌无非说完,正思索着,忽听得门洞后传来OO@@的细微声响,当下飞身越过院墙。
沈兰瑛急跨出半步,还未站稳,便听得墙后传来他一声喝:“史大飞,你在这儿鬼鬼祟想干什么?”
她心下疑惑,绕过门洞往外望去,只瞧见凌无非拎着史大飞的衣襟,目光冷峻。史大飞则满脸发懵,显然还未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
“说起来,昨夜是你把小遥灌醉的吧?”沈兰瑛眸光一紧,蓦地明白过来,“所以那门牌是你……”
“别别别,二位大侠饶命,”史大飞吓得涨红了脸,“我我我……”
沈兰瑛气急:“果然是你!”
史大飞还要求饶,却被凌无非另一只手扣住了脑门,迫其转动不得。
凌无非清了清嗓子,沉下脸色,故作凝重之状,盯住一脸惶恐的史大飞,道:“先别忙着求饶。你还知道些什么?一五一十说出来。”
“不是……我……我没干什么。”史大飞又懵又怕,“我就是想来看看,您同沈女侠到底和好没有……坏了,她是不是同那个什么叶宗主好上了?”
“你这话是何意?”沈兰瑛眸光一沉,“叶惊寒来找过她?”
“是啊,就黄昏前那一会儿,”史大飞点头道,“我看见她端着饭菜过来,被那个叶什么给拦住,叫去别院说话。”
“然后呢?”
“然后啥?”史大飞一拍大腿道,“他们说的话,咱也不敢听啊。”
“昨日倒是胆大,连我都算计上了。”凌无非将之往旁一掀,顺带给他肚子上来了一拳,道,“今日倒是怂了。”
“是是是……我这……哎?”史大飞揉揉肚子,忽然像是想到何事一般,抬头问道,“那您和沈女侠……”
这话才到一半,便被凌无非一个眼神吓了回去,不迭逃开。
“就这么让他走了?他……”沈兰瑛追了几步,一脸懊恼回头瞪向凌无非,“你就不觉得这人……”
“他没那么大胆子。倒是叶惊寒――”凌无非说着,神色倏然变得凝重,“我倒是一直忽视了。”
“忽视什么?”
“他失踪数月,从回来那天起便一直不对劲。”凌无非仔细思索一番,道,“先是挑唆,散布谣言,再到这两日的事……”
“那他会不会对小遥不利?”
沈兰瑛瞧不上凌无非,但对妹妹下山以后认识的其他人,大多不熟识,如今最为信任的半师柳无相不在身边,唯一能够信任的,也只剩下眼前这一位。
“我觉得,他应该已经知道我出来了。”凌无非回身看向拒霜庭里那扇敞开了一半,门锁不翼而飞的客房,道,“你要是什么都不做,反倒让他知道,我们已有了警惕。”
“你的意思是,挨个再问一遍,权当我们什么都不知道?”沈兰瑛点头,若有所悟,“也好,有话让我去说,毕竟你和他,一向都不对付。”
凌无非略一颔首,忽而蹙起眉,道:“你能设法把他从房里支走吗?”
月光如练,皎然清辉洒满大地。
飞龙寨的弟兄里,刘聪伤得最重,从昨夜一直昏迷到了今日早晨,醒后也是蔫巴巴的,一身大小伤口裹满纱布,活像个假人。
这“假人”到了夜晚,忽然两眼一翻,又倒了下去。史大飞看不过眼,当即气势汹汹去找叶惊寒算账,要他给个交代。罗奎唯恐动起手来吃亏,当即跟了上去。
史大飞一路大步流星,路也不瞧,走过院中,还被树下不知何时多出来的小土包给绊了一跤,一个扑腾差点摔倒在地,好不容易稳住身子,又直奔客房冲了过去。丝毫没留意到土包一侧隐隐露出的半片羽毛。
沈兰瑛恰在门边问话,见此情形吓了一跳,当即闪至一旁。
“时寨主如此风风火火,所为何事?”叶惊寒波澜不惊。
“你奶奶的少跟爷爷装蒜,老子弟兄要是死了,就拿你的命来偿!”
“哦?”叶惊寒唇角勾起一抹嗤笑,“那就要看史兄的本事了。”
“你有话好好说,出什么事了?”沈兰瑛拦住史大飞,道。
“阿聪昏死过去,这会儿已探不到呼吸了。”紧跟而来的罗奎忧心忡忡道。
“我同你们去看看吧。”沈兰瑛说着便要往外走,却被史大飞拦住。
“老子可管不了那么多。”史大飞指着叶惊寒道,“伤是他给弄出来的,就该负责到底,在这推四阻三,算什么英雄好汉?”
“大哥,推三阻四。”罗奎小声提醒。
“我管你个一二三四五六七!”史大飞把脖子一梗,道,“你小子敢不敢同我过去?”
“有何不敢?”叶惊寒淡然展颜,伸手一指院门,道,“请――”
院外,落月坞随行门人闻得动静纷纷聚拢而来,也都跟上了脚步。一行人浩荡走远,转眼,放鹤斋内已空无一人。
一身墨绿衫袍的凌无非悄然翻过院墙,刚一落地便被树下那处突兀的土包吸引了目光。
凌无非走上前去,俯身拾起那片雁羽打量一眼,好奇俯身,刨开土堆一角,不想还没怎么动作,便见一只雁爪从薄土下弹了出来,诈尸一般。
他本能退后两步,却觉疑惑不已。
叶惊寒的住处,为何会有只死雁?
他下意识丢了手里的羽毛,快步抢入屋内,却在枕边看见一样熟悉的物件――一只青玉双环绞丝镯。
此物乃是沈星遥所有,曾在鹏溟岛上遗失,又被林双双捡到,物归原主。昨夜缱绻之际,他还摸到此物在她手腕上。
凌无非的心登时悬了起来,退后两步站定,却觉肩头被人一戳,本能回头,却被一只陡然伸来的手重重捂住口鼻。
第151章 桐生井底寒叶疏(二)
与此同时,前边院里已然吵作一团。沈兰瑛虽也到场,却未插手争执,只是默默立在墙角,余光不经*意似的扫过瑟缩在墙边的文晴,眸底飞快拂掠过一丝凝重。
史大飞见刘聪仍旧昏迷不醒,不依不饶揪着叶惊寒的衣襟非逼着他给个交代,紧随而至的几个落月坞门人见状,赶忙上前相护,却被叶惊寒拦了回来。
叶惊寒不紧不慢拨开史大飞揪着他衣襟的手,径自走到刘聪床前,俯身查看,探过鼻息后,并指连点他胸前膻中、中府二穴,不多一会儿,便瞧见他慢悠悠睁开了眼,恍惚看着围在眼前的众人发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