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慕宁几次讲解下来,永昭才渐渐与她生出几分亲近。
或者说是程慕宁知道她的性子,在有意向她释放善意。譬如她会主动叫永昭到自己宫里,两人扯着一张被子同床而睡,谈论一些时下京中流行的花样,可即便如此,永昭也始终拿着分寸,不敢挨她太近。
在她心里,长姐就是天上的神女,轻易不可冒犯。
但时隔四年,死里逃生,永昭嘴上不说委屈,今夜却贴着程慕宁很近。
她低声问:“阿姐,你生病了吗?”
“嗯?”程慕宁方才喝过药,现在还一股药味,她笑了一下说:“没有,是补药。”
永昭松了口气,又说:“裴邵对你很好。”
程慕宁又笑,“你又知道了?”
“我知道啊。”永昭说:“我就是知道,他陪着阿姐,阿姐很高兴。”
程慕宁轻轻掐她的脸,许久才说:“阿姐希望你高兴。”
“对不起,永昭。”
……
许是回到熟悉的地方,永昭这觉睡得很长。程慕宁嘱咐了底下人不许打搅,是以程峥等人生生等到了快晌午才见到她二人。
昨日事发突然,又顾着外邦宾客,程峥没能与永昭说上话,这会儿正式重逢,程峥忽然有些不知所措。他脸上的笑容很勉强,起身迎上来道:“可汗都与朕说过了,你这一路回京实属不易,朕让内侍省重新装扮了盘玉宫,你一会儿去看看喜不喜欢。”
永昭看了眼岱森,福了福身说:“多谢圣上。”
岱森早早坐在那里,脸上还挂着伤,看到人来,他下意识要撑案起身,又忍住了。
程慕宁注意到他的动作,目光打量时瞥见了裴邵。
他正一动不动盯着自己看,脸上肉眼可见的沉闷。
程慕宁眉心微动,没有去看他,而是说:“可汗的伤可好些了?昨日是我们招待不周,还请可汗见谅。”
岱森坐得板正,说:“小伤,永宁公主不必挂怀,只是昨日没能分出个胜负,还盼着来日能找个机会与裴大人再切磋切磋。”
裴邵看了眼程慕宁,这回倒是没有应承了。
程慕宁笑了笑说:“总之多谢可汗这一路对小妹的照拂,既然到了京城,本宫定着人好生相待,可汗若有任何需求,本宫也定竭力满足。”
程峥也说:“对,底下人若有怠慢,朕定严惩不贷。”
岱森一笑,说:“我倒没有别的需求,就是昨日话还没有说完。”
程峥太阳穴一跳,生怕他再提和亲,忙说:“朕觉得可汗初到京城,还是先——”
“我此次特意来朝拜会,是带着十足的诚意来与大周谈和。”岱森打断程峥的话,说:“当初斯图达从延景帝手中夺走了瀛都六州,因此大周与乌蒙彻底结了梁子,哪怕和亲也不能打消这种仇怨。今日大周嫁我一位公主,我将此六州尽数奉还,再与大周签订百年休战条约,正式握手言和,圣上觉得如何?”
话音落地,大殿众人皆是一怔。
就连几个侍奉茶水的内侍都露出匪夷所思的神情。
想过将来大周的将士或许能从乌蒙手里抢回土地,但怎么也没想到有一日乌蒙会双手把土地奉还。
以瀛都六州为聘,不要说一位公主了,他就是都要,朝廷也没有不应的道理。
这是一个值得文武百官为此大辩一场的话题。
程峥心下亦是大惊,他果然动摇了,顾忌着旁边的裴邵,他克制着没有侧头去看程慕宁,只说:“先帝子嗣稀薄,如今只永宁公主未嫁,但,但是恐怕……”
程峥察觉到裴邵的目光,嗓子眼像是被堵住了,怎么也发不出声音。
当初许敬卿提议将程慕宁送去和亲,程峥没有同意,一来的确是存了几分同胞之情,狠不下这个心来,二来也是因为裴邵,他当初尚不知裴邵对程慕宁究竟用情多少,以防万一,所以做决定时分外慎重。
眼下也一样,乌蒙和朔东,哪个程峥都不想得罪。
见程峥如此为难,岱森此时显得十分善解人意,他和气地说:“谁说只有永宁公主,斯图达死了,王庭改朝换代,永昭公主便是自由之身。我抱着谈和之心来,无论是哪位公主都欣然接受,全看大周朝廷的意思,当然了——”
他话音一转,看向裴邵说:“要是永宁公主愿意,本汗也不会推拒,自会八抬大轿,喜迎公主。”
“那才不行呢。”永昭当即说:“我阿姐是不会嫁去乌蒙的。”
“哦。”岱森定定地望向她,说:“那你替她?”
永昭一哽,咬住了唇。
程慕宁没有说话,她的视线在这两个人之间转换,便知道岱森的真正意图了。
程峥这会儿也回过味来,不由暗自惊讶,永昭嫁过斯图达,岱森竟然不介意,或许他和谈之心不是假的。
这么片刻的功夫,程峥心下已有主意,说:“兹事体大,朕需召群臣再议,左右可汗还要在京城停留几日,朕改日再给可汗答复。”
岱森应下了。
几人又说了会儿场面话才散开。
……
“你、你松开!”
出了大殿,岱森用乌蒙侍女将永昭骗了过来,拽着她的手往自己暂居的宫殿去。
一入宫室,他便将门关上了。
屋内暗下来,永昭惊惧地贴在墙上,眼看岱森走近,她一双杏眼瞪圆,“你又干什么?”
岱森却把药瓶塞进她手里,挑眉说:“上药,能干什么?”
说到上药,永昭说:“你昨日做什么为难裴邵?”
岱森坐下说:“谁为难他了,切磋武艺而已。”
“才不是。”永昭自然而然地倒出药水给他上药,说:“我虽然不会功夫,但也看得出来,你分明就是在挑衅他,你还打得那样凶,他顾忌你的身份,又不能还手。”
“他还没有还手?”岱森闻言又站起来,阴恻恻地说:“你是说,昨日没能分出个胜负,是他让着我?”
他身量高大,站在面前像根冲天柱。永昭咽了下唾沫,心虚道:“我不是这个意思……你不是要上药,快坐下吧。”
“哼。”岱森说:“你不是说裴邵是天下最好的男人吗?我看也不过如此,昨日若无人阻拦,我定能打得他跪地求饶。”
“……”
永昭小声反驳:“我阿姐看上的男人就是这天下最好的,即便你打赢了他,他也是最好的。”
岱森一把拍开永昭的手,“你不要忘了,是我救了你。”
“那……”永昭底气不足道:“那也是一开始我先给你令牌放你走,否则你也不能顺利离开。要不是这件事,图雅也抓不到我的把柄,我就不会在九毒山,总之我们之间早就还清了,我不欠你的。”
这个人胆子不大,说话却一套一套的,岱森气急,“哦”了声说:“好啊,那你就眼睁睁看着永宁公主嫁到乌蒙——”
他冷漠地勾了下唇角,“我一定让她生不如死。”
“你——”永昭恼怒,她举起手想药瓶往他胸膛砸,最后却只是重重搁在了桌上,说:“岱森,你简直不可理喻!”
岱森弹了弹衣襟,他居高临下,一字一句地说:“在九毒山,你是怎么求我的?永昭公主,是你说什么都可以的,我岱森从不轻信他人,我既然信了,你就算是胡说八道,也得给我变成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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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5章
程慕宁回扶鸾宫的一路,裴邵就在后面跟着。腰间的佩刀和甲胄碰撞的声音不容人忽视,临近宫门的那一刻程慕宁顿步停下,回头道:“你不在御前,跟着我做什么?”
左右还有宫人,裴邵面不改色地说:“巡防,护送公主回宫也是巡防要务。”
程慕宁轻轻哼了声,也不说什么,由他跟着进了宫苑,边走边说:“你知不知道你昨日太冲动了,岱森万一有个三长——嗯、”
程慕宁踏入殿门,刚转过身,就被裴邵抵在门板上,银竹一行人猝不及防地被关在殿外。男人乌压压的身影将程慕宁整个人罩住,他低下头说:“岱森能有什么事,有事的是我,我受伤了,你看不到吗?”
程慕宁的腰被掐得有点疼,她轻嘶了声,这么近的距离,她能很清晰地看到裴邵脸上的伤口。岱森下手也真的没有客气,程慕宁还是头一次看到裴邵这么狼狈。她抿了下唇,忍住没有上手去摸,停顿片刻说:“你昨日,是不是想杀他。”
裴邵眉峰微动,“没有。”
“你有。”
若说刀光剑影程慕宁或许还看不清楚,但拳脚相向的时候,裴邵的拳头几次都是往岱森太阳穴砸去。要不是岱森反应快,就裴邵那一拳头,人当场就能咽气。
两人对视僵持半响,裴邵眸色暗下来:“对,他若是非要娶你,我就杀了他。”
程慕宁蹙眉,“事情都没弄清楚,而且除夕家宴,大庭广众,御前行凶,你不要命了?”
“所以公主现在要问我的罪吗?”
裴邵就这么幽幽地盯着程慕宁。盯得程慕宁无言以对。
裴邵这个人看着凶冷,但骨子里却很正,那是武将世家刀枪剑戟下磋磨出的硬气,他一直以来给程慕宁的感觉都很靠谱。大抵也是顾着朔东和裴氏,无论是刚入京还是执掌殿前司后,裴邵在人前说话行事都很谨慎,即便偶尔露出的桀骜自恃,那也是在权责范围内,几乎让人抓不到把柄。
像昨日那样不管不𝒸𝓎顾下狠手的情况,实在罕见。
程慕宁抿了抿唇,抬手摸上他破损的嘴角,口吻软下来说:“疼吗?”
“现在才问。”裴邵说:“你说疼吗?”
程慕宁拇指指腹在他伤口边沿打圈,须臾踮脚用唇轻轻碰了一下,“怎么不上药?”
裴邵不爽地哼了声。
程慕宁笑了,“你至于吗,我与永昭四年未见,你让让她怎么了?”
裴邵还是这么盯着她。
程慕宁被他这么架着有点累,索性把两手搭在他肩上,说:“岱森这件事,你怎么看?”
“他有病。”裴邵不假思索地说。
程慕宁轻轻踢了他一下,“我是问你乌蒙议和的事。”
裴邵敛了神色,他松开程慕宁,说:“岱森愿意把瀛都六州归还大周,他知道这个条件一出,大周朝廷绝不会拒绝,他讲和的诚意的确十足,但也说明眼下和谈于他有益,否则作为一个开疆拓土的武将,已经入嘴的肥肉他怎么舍得吐出来?”
程慕宁想了想,说:“虽然岱森杀了斯图达,但王庭内乱并没有就此停歇,他名不正言不顺地坐上王位,只会掀起更大的乱子,眼下他已经没有余力能应付与大周的纷争。”
裴邵缓步往里走去,他搁下刀,边倒茶边说:“何止,瀛都六州归还大周也不是岱森一个人可以抉择的事,乌蒙内部总有人不依。”
程慕宁一怔,明白过来,“届时这些人就会与大周起冲突,大周要想顺利拿回瀛都,就得配合岱森料理内乱。”
说到这里,程慕宁扯唇笑了,“原来是这样。岱森刚刚称王,凭他自己,恐怕压不下乌蒙王庭那些老人。”
裴邵唇角的伤口被茶水烫得一皱眉,他又搁下杯盏说:“朝廷不会拒绝的,能顺利拿回瀛都,无论如何对大周来说都不是亏本的买卖。”
“但我不会让永昭再去和亲的。”程慕宁漠然道:“他们让永昭嫁了一次,还想嫁第二次?满朝文武,站在太和殿上个个都是顶天立地的大男人,却逮着一个姑娘挥霍,我看他们的老脸往哪里搁。”
“万一是郎情妾意呢?”裴邵坐下道:“刚才怎么不见永昭公主?”
程慕宁微顿,她方才似乎是见永昭往瑶华台的方向去了。小丫头跑太快,程慕宁都没来得及叫住她。
她微一皱眉,“你是说,永昭对岱森……”
“我不知道。”裴邵道:“但我知道,昨日兴头上能把岱森叫停的,不是一般人。”
程慕宁闻言陷入沉默。
的确,昨日两个人打红了脸,卫嶙上前喊停都险些被误伤,但永昭一开口岱森就停手了,可见永昭在他心里,至少分量不一般。
思及此,程慕宁想到什么,倏然一顿。
她侧目看向裴邵,裴邵也正挑眼看她。
程慕宁一笑,弯腰摸他的唇角,“是我不知好歹了,殿帅。我给你上药吧,上完药好当差。近来宫里多闲杂人等,你差事重,就不要回公主府来回折腾了,我留在宫里陪你呀。”
“少来。”裴邵一把将她拽到腿上,逼近她说:“陪我还是陪永昭?”
“陪——”
程慕宁话还没说完,就被他吻住了唇。她舔到了淡淡的血腥味。
裴邵轻轻地咬她。
——
岱森是外男,只在宫里的瑶华台住了一宿,此后便搬去了之前乌蒙使臣住的宅子。朝廷很快就接受了岱森的议和方略,但就是这和亲公主的人选实在令人头疼。大周没有将一个公主送去和亲两次的先例,老家伙们也开不了这个口,至于另一位公主嘛……没人敢提。偏偏岱森日日进宫来,催着程峥问和亲的人选,朝臣不知道岱森怎么想的,程峥还能不知道吗,他只好背着程慕宁把永昭叫到跟前再三试探。
先是打听永昭的意愿,再是提一提朝廷的难处,几天下来,永昭的耳朵都快磨出茧子了。
这日入夜,盘玉宫刚熄了灯。
永昭正翻了个身,就听窗外“吱呀”一声,她警觉地坐起身,下意识摸出枕下的匕首,屏住呼吸,待那黑影走近,朝幔帐那边刺过去。
但下一瞬,手腕就被捉住了。
匕首也落到了来人手上。
岱森“啧”了下说:“不是都教你了吗,快准狠,你犹豫什么?”
“我——”这人又倒打一耙,永昭偷偷翻白眼,翻了一半又怕他发现,忙说:“我哪知道宫里禁卫森严还会有刺客,你是怎么进来的?外面的禁军呢?”
岱森把匕首收好,坐下说:“谁知道,有人故意的吧。”
永昭立即推他,“你不能坐这里。”
“嗤。”岱森勾唇,“现在说这个晚了吧?这一路你跟我同车而眠好几回了。”
“你别说了。”永昭头皮发麻,说:“我感谢可汗送我回京,大恩大德没齿难忘,但、但你也不能这样肆无忌惮吧,这是在宫里,你再不走,我可喊人了。”
岱森说:“喊吧。”
永昭绷直了嘴角,“算了,你要坐就坐吧,我不睡了——”
她说着就要伸腿下榻,岱森却踢走了她的鞋。永昭瞪眼,索性光脚踩在地上,岱森拉她的衣摆,让她跌坐了回来。两人大腿挨着大腿,这样近的距离,永昭身体不自觉绷了起来。
岱森没有察觉,反而离她更近了,“你到底应不应?”
永昭不答。
岱森说:“我不是在征求你的意见,你要知道你如今没有选择,皇帝拖着时间,不过想要你主动答应,他免得再做一次恶人,但无论如何,他都由不得你不应,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