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吟推开房门,单手拎起裙裾踏进屋子,脚步轻盈,“大抵是刚来那会儿,和大表哥还不熟悉,与他有些误会,加上这段时间表姐常来寻我,估摸着大表哥也看了表姐的几分薄面。”
她将字集放在桌上,写了满满一宣纸的小篆映入眼帘,两人握笔共写的几个字整整齐齐,莫名好看。
玉盏笑道:“姑娘临摹了大半下午,奴婢去给姑娘洗点果子出来。姑娘想吃樱桃,还是世子送来的番木瓜?”
月吟抿唇,面露羞赧,婉声道:“吃大表哥送的。”
洗干净的樱桃红润剔透,还带着水珠,让她总是想起泡澡时的梦,他掌心托着,慢条斯理品鉴樱桃。
玉盏点头,“姑娘稍等片刻,奴婢去去就回。”
眼下正是樱桃成熟的时节,不过樱桃皮薄,可娇气了,清洗的时候得格外仔细,倘若力道太重,就会把樱桃皮洗破,还是世子送的番木瓜好,削皮去瓤即可,果肉绵绵软软比酸甜口的樱桃好吃。
玉盏离开屋子,玉瓶看了眼满满一纸的字,“姑娘的字还是一如既往的娟秀好看,奴婢今日算长见识了,这字体奴婢第一次见,字形好复杂。”
月吟垂眸,扫了眼谢行之飘逸洒脱的字迹,“静下心来顺着笔顺慢慢写,也不难。”
她话锋一转,面上生出一抹忧愁,“字临摹久了,写起来不难,可想要完成百寿图,并不简单。大表哥那也只有几种字体,再怎么变换,也不够一百。”
月吟叹息一声,略显无助,“若非大表哥出主意,我还不知道百寿图,更莫说这一百个寿字要如何排写在纸上。倘若有图样便好了,能照着临摹。”
玉瓶将问题想简单了,提议道:“姑娘,要不咱该日去书斋看看?”
月吟疑惑,“书斋里能有吗?”
这厢,月吟正出神想着,正德出现在皎月阁院中。
正德送来盆开的正盛的芍药花,“表姑娘,您这小院子里只种了几棵梨树,如今花期已过,梨树虽然枝繁叶茂,但院中乍一看有些单调。世子让小人给您送来盆芍药花。”
月吟愣神儿,忽地想起那日,她分不清是梦境还是现实,亲吻谢行之以后才发现正德端了花盆在远方。
当时太慌了,她没看清,只瞥见是朵粉色的花,眼下月吟回想,脑中一闪而过,正德端的好像就是芍药花。
月吟细思极恐,脑子里一片混乱,有种极其强烈的感觉,感觉所有的梦都会在以后发生一样,只是梦中场景出现的形式不同。
她双腿仿佛嵌在了地上,怎也迈不开。
“表姑娘?”
正德见没人接住芍药花,一时间不知表姑娘是要还是不要。
月吟回神,唇上扯了个笑,让丫鬟接住,又让正德转达谢意。
正德会意,送完花便回去复命了。
玉瓶一张脸从花朵后面探出,捧着花问道:“姑娘,咱把花盆放哪儿?”
月吟眼睛眨了眨,看着面前的花。
一株芍药花开得正盛,枝干细长,绿叶托着花朵,大片粉色花瓣簇成了团,簇拥着鹅黄色的花蕊,绚丽好看,好似一名婷婷玉立的温婉小姑娘。
芍药花是好看的。
玉瓶提议道:“姑娘,不如就放窗边,那处阳光好,姑娘在屋中临摹时,一抬头就能看见这花,赏心悦目。”
月吟想了想,抿唇道:“那便拿回屋中,放窗边。”
玉瓶手脚麻利,回到屋子就把芍药花放置在了窗边。
玉盏端了切块的番木瓜进屋,发现窗边多了盆好看的芍药花,不禁感叹,在得知是谢行之差人送来的后,又下意识偷笑。
玉瓶跟着,脸上也有了淡淡的笑,略带羞赧的浅笑。
月吟将唇腔里绵软清甜的番木瓜咽下,只觉两人的笑有别的意思,指尖握着勺柄,问道:“你俩笑什么?”
玉盏道:“姑娘,奴婢如实说了,您可别罚奴婢。”
月吟放下玉勺,故意冷着脸,声音也严厉了几分,“你不说我才要罚你。”
玉盏跟了月吟多年,自然是明白姑娘没生气。
她道:“奴婢是觉得世子待姑娘温柔体贴。”
月吟唇动了动,带出一抹弧度,而面上则浮出一抹红,恼玉盏一眼,“胡说什么。”
“世子定是知道姑娘临摹费神,送了姑娘盆好看的芍药花,这样姑娘倘若临摹疲乏了,也能看看芍药花,缓缓心神。”
玉盏说的得真真的,好像已经窥探到了谢行之的心声。
月吟看向窗边的芍药花。
天边霞光四溢,日落的时候花苞有合上的迹象,粉色花瓣正往花蕊里收靠,层层叠叠地依偎在一团。
晚风拂来,吹动绿叶和片片花瓣,如明艳的少女翩翩起舞,当绿叶被吹得遮住花瓣时,又似温婉害羞的少女,躲了进去。
不知不觉中,月吟唇扬起一抹弧度,心里忽然生出一丝甜意。
“而且,姑娘不记得了?男子若是有了心仪的姑娘,给那心仪的姑娘送盆花,姑娘倘若收下,可就表示也……”
玉盏含蓄说着,左手右手各伸出根手指来,并在一起。
那盆芍药花正是盛花期,一日比一日绚丽,月吟面颊烫了起来,辩驳道:“大表哥只是觉得我院里单调了些,随便送了盆花点缀着。”
月吟脸冷下来,恼她一眼,“你这丫鬟,一天胡思乱想。”
玉盏知道姑娘不是个爱处罚下人的主子,此刻多半是害羞了,她见好就收,认错道:“奴婢知错,以后不乱讲了。”
这段日子,玉盏看在眼里,世子对姑娘的态度就是变了。
玉盏感觉同是妹妹,世子对她家姑娘的关切,就是与对四姑娘的关切不一样。
世子跟她家姑娘相处的时候,仿佛周遭都变得柔和了几分。
玉瓶玉盏退出屋子,月吟一小勺一小勺吃着番木瓜,白嫩香腮动了动,不由自主看向窗边的芍药花。
她微微出神,思绪飘远了。
那是一个风和日丽的午后,柳婉星看着桌上一盆盛开的牡丹花,脸上满是甜蜜的笑。
月吟手肘放在桌案上,侧脸枕着手臂,不高兴的撅着嘴巴,“姐姐,自从陈公子送了你这盆花,你脸上的笑就没合拢。我早前跟姐姐一起折花,把折的花枝都给姐姐了,还送了姐姐好多东西,也没见姐姐像这般开心。”
“我生气了。”
月吟把头偏一边去,小情绪上来嘴角都挂个油壶了。
她知道姐姐和陈公子是对有情人,但看见姐姐因为陈公子的高兴赛过了她,她心里就不舒服。
“这不一样。”
柳婉星走到她对面,弯下身子看她,哄了有一阵才把她哄好。
虽然没撅着嘴了,但月吟看那盆牡丹花,越看越不顺眼。
柳婉星摸了摸她头,道:“等阿吟妹妹遇到喜欢的人送花,大抵也会跟姐姐一样,看着那盆花傻乎乎笑。”
月吟才不相信。
其他男子哪有姐姐重要
一盆花而已,哪能笑成那样。
晚风带了些凉意,月吟忽觉露在外面的一截颈有些凉,她慢慢敛了思绪。
眸光流转,那盆芍药花仿佛融进了天边绚烂的霞光中,跟画一样,变得分外好看。
月吟眉眼弯弯,看了良久。
想起来好像是会傻笑。
接下来几日,月吟照着字集临摹,一张宣纸写满,又换另一张,一种字体写了无数遍,直到挑不出错,有几分神似后,她才换另一种字体。
窗边的芍药花每日都开了,长势颇好。
月吟有时写字写累了,便去窗边站了站,给那芍药花浇水,低头轻嗅,还能闻到清幽的花香。
花瓣上的水珠在金缕般的光线下,都显得分外柔和。
她看到这盆芍药花,便莫名想到谢行之。
说来奇怪,她有四五日没梦见谢行之了。
而隔壁鹫梧院住的谢行之,这段时间好像有棘手的案子,早出晚归,她已经好几日没瞧见人影了。
听说前日还宿在了大理寺。
谢行之忙,月吟不便去打扰。
他帮她出了个主意,想了送百寿图当谢老夫人六十大寿的寿礼,她已经很感谢了,自是识趣不在他公务繁忙的时候去叨扰。
但要送百寿图,光谢行之给的字体也不出一个图案,月吟都学会后决定出府,去京城各处t的书斋看看,碰碰运气。
马车驶出定远侯府,从宁静的巷子慢慢到了大街上,喧嚣声和沿街商贩的叫卖声此起彼伏,大抵是天暖了起来,街上出游的人都变多了,好不热闹。
月吟接连去了两个书斋,不出意料地都没找到想要的,空手而归。
“姑娘,您别说笑了,您要的那些东西,哪儿会沦落到路边我们这些小书斋,早就被世家贵族收入囊中了。就算是有个别流通在市面上,也是千金难求,”书斋伙计打量月吟一眼,目光中带着些许轻视,“您买得起吗?”
月吟窘迫,脸上火辣辣的,伙计的声音有些大,这声引了几道目光朝她看。
月吟脸上挂不住,低头带着丫鬟匆匆离开书斋。
玉盏眉头紧拧,心里将那伙计狠狠骂了一通。
一家一家书斋地找,不知得找到什么时候,不知又会哪个书斋遭白眼。
玉盏心疼道:“姑娘,要不还是回府,等过两日世子不忙了,去找找世子。”
玉瓶赞同,“世子见多识广,博学多识,一定有办法。”
“不行,”月吟摇头,道:“已经麻烦过大表哥了,他也帮我寻了字集,倘若再去话,我担心大表哥生厌。”
月吟抿唇,吸了口气,把方才在书斋里的窘迫忘掉,“还是再找找吧。”
马车边,车夫搬来马凳,玉盏候在马车旁,搭了把手。
月吟扶着玉盏的手,踩在马凳上准备进车厢的时候,忽然在街上看见个熟悉的身影。
“陈世平?”
月吟顿住,目光落在人群中迎面而来的男子身上,喃喃低语。
玉瓶闻言愣住,顺着月吟的目光看去。
人群中,陈世平身着对襟紫袍,手里握了把展开的折扇,与同行的三名男子有说有笑,瞧着心情甚好。
他们高谈阔论,只看着前方的路,并没有注意到树下停下的马车,也就没有注意到马车旁的主仆三人。
陈世平说道兴起,折扇扇了扇。同行的人发出赞许声。
一行人远处,月吟耳边渐渐没了陈世平的声音。
玉瓶眉间染了伤感,默默哀叹。
月吟躬身进了车厢,半个身子靠在车壁上,惋叹一声。
陈世平便是柳婉星心悦的男子,也便是他送了盆牡丹花给柳婉星。
陈世平家境不好,然而是块读书的料,柳婉星同他认识后,便拿自己的积蓄资助他念书。
去年开春,他赴京赶考,盘缠里一半都是柳婉星的积蓄。
柳婉星把所有希望都压在了陈世平身上,就希望他一日高中,封了官。
如此就能帮她在柳家讨个公道。
陈世平去年赴京赶考,考是考上了,但名次不好看,朝廷那边一直没给他授官,他便在京城等着。
给柳婉星传回的信里提及,等再过一阵,有人致仕,他就能补上去,最次也是六品官。
六品官比县令还大一品,都说官大一级压死人,柳婉星便在扬州小县城里等着,等着陈世平授官回乡。
可惜她等不到了。
月吟鼻尖泛酸,虽然她有点讨厌抢了姐姐的陈世平,但没办法,姐姐只要一有陈世平的消息,便了乐开了怀。
她想,倘若姐姐还在人世的话,到京城来见到陈世平该有多开心。
这对有情人定是会很恩爱。
月吟一声声叹惋尽是无奈。
马车平缓地行驶在街上,倏地,一个颠簸,月吟猝不及防,身子往前栽,幸好手掌及时撑复住车壁,额头才没碰撞到。
“怎么了?”
玉盏扶稳月吟,朝外面问了声。
车夫回道,声音有些慌乱,“表姑娘,马车坏了,听声音好像是车轱辘出了问题。”
三人只好从马车里下来,这是天气变得有些阴沉,风一阵接着一阵,恐怕不久后有雨落下。
春末的天气,说变就变。
此处离定远侯府还有阵距离,倘若走路,也得走上半个多时辰。
车夫趴地上检查,起身拍了拍袖子上的灰尘,道:“表姑娘,这马车修好得有阵功夫了,您先到路边茶肆稍坐,等一等小人。”
前方数十步的便是间茶肆,不远,如今没几个人在那儿喝茶,还算清净。
月吟没说什么,跟玉屏玉去了路边茶肆坐着,等车夫修好马车。
小二拿了壶茶放桌上,供一张桌子的客人自取。
月吟本是不渴的,但风时不时吹来,有些凉了。
她倒了热茶,喝了一盏后身子暖了起来。
月吟手掌捧着热的茶盏,看了眼还在修马车的车夫。
她心道今日怕是不适合出门,只求待会儿莫要淋雨才好。
不久,一辆马车停在茶肆旁。
“表姑娘。”
月吟听见熟悉的声音,循着声侧头,只见正德驾了辆马车稳稳停在她左侧方。
窗楹打开,坐在车厢里的谢行之正看着她,淡声问:“表妹在这里作甚?”
月吟起来,欠了欠身,“大表哥。”
她走过去,在马车旁站着,指了指路边停下的马车,道:“坐的马车坏了,车夫正在修。”
说话间,风吹乱她裙裾和发丝,她伸手理了理面颊乱飞的发丝。
谢行之扫了眼路边,又抬头看了看天,对她道:“上车。”
月吟愣了愣,有些意外。
谢行之:“天阴沉着,风也大起来,表妹难道要继续在外面吹凉风?”
正德已经从车板上下来,将马凳放在地上,就等月吟踩上去了。
月吟心忽然一暖,唇弯了弯,“多谢大表哥捎我一程。”
谢行之颔首。
月吟还是头次坐谢行之的马车,坐在他对面有些局促。
车厢宽大,干净整洁,里面支了个小几,放着铜兽小香炉,还有一套茶具。
香炉中轻烟袅袅,难怪她刚进来就闻到股淡淡的熏香味。
谢行之斟了一杯茶递过来,月吟接过,她有些凉的指尖碰到热茶杯,瞬间暖和了。
谢行之淡声问:“表妹今日出府作甚?”
月吟看着他温和的脸,如实说道。
“我跑了两个书斋,都没找到另外的字体。”
她有些恼自己的没有。
谢行之从怀中拿出张叠着的纸,递了过去,道:“太子殿下收集了张百寿图,打算圣上寿辰时献上。我找太子殿下抄了一份,表妹回去后仔细临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