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如今,有人代入了她的心情。
和范骧磊一起喝酒的时候,李菜想到了很多往事。他问她:“那天那个是李耀祖吧?”
那些都是他们的过去,他们的事。李菜一个字都没说。
作者有话说:
第39章 晦气东西
过年放假,李菜一个人回老家。飞机落地,她打车到省会,去最近很火、口碑很好的饭店买烤鸭。
店里生意好,打包也要排队。李菜在大厅等着,背后有人叫她名字。
李菜一回头,发现是一张几年没见的面孔。李耀祖还没退学时,胡雪峰张罗了一帮朋友,建了一支网吧队。他许多朋友都在里头滥竽充数。眼前这人就是其中一个。
“好久不见。”李菜笑着说。
白驹过隙,当初剪着斜刘海,把头发玉米烫得蓬起来的小镇杀马特已经完美蜕变,不再每天混迹电竞贴吧,变成如今有点秃顶的中年人。
对方问:“你现在还在上海发展?”
李菜说:“是啊。”
都是成年人了,虽然关心,但对方也没问起李耀祖。yao7z刚打职业时,这些以前的老朋友也还是经常张口闭口“祖逼”“祖逼”,觉得朋友发达了,自己也跟着牛逼了一把。李菜去了上海,他们也时不时打听一下近况,套套近乎。
但再后来,这些关心就消失了。
在采访里,会说自己和李耀祖关系好的,都是韩国赛区和中国赛区的顶级职业选手。
他们不再是一个世界的人。
这个道理,站在低处的人往往比高处的人更先领会到。李耀祖埋头训练,李菜也有自己的生活,他们无暇注意这些。只要他们不主动找过去的朋友,过去的朋友就不会打扰他们。渐渐的,过去的人也就这样疏远了。
李菜问他:“你不在老家了?”
“本来找了点事做,”胡雪峰的朋友学历都不高,小地方,生活算安逸,留下的人也不少,“我妈总念我,我受不了了,到这边找了个网管当当。”
“哦……”
“明年这时候,可能也要找工作。我们老板好像想回福建了,要把网吧卖了……他是福建人。我没准去卖卖房子,送送外卖吧。也没别的可干。你呢?怎么样啊?”
李菜笑一笑:“挺好的。”
已经疏远的人,不可能聊几句就又熟起来。李菜回了老家,带着行李和刚买的烤鸭。
到家的时候,时间已经很晚了。李菜的妈妈在楼下等,李菜的奶奶在楼上等,两个人一上一下,有点好笑。
见到她,妈妈很紧张,连忙帮她拿东西。等进了门,奶奶就又开始唠叨妈妈了:“叫你去路口接她,搞得她一个人提那么大箱子走这么久――”
李菜说:“没事的。”
爸爸去上班了,不在家。虽然很晚了,但她们还是热了烤鸭吃。
李菜的奶奶不肯吃,一个人回去睡了。
这几年,奶奶年纪大了,脾气也更刁钻,几年前洗澡摔了一跤,到省会住过院,后来还到上海疗养了一段时间。现在腰弯多了,每天都拄着拐,虽然比起撑着走路,她更喜欢拿它打路上冲自己乱吠的狗。
坐在一起,李菜的妈妈絮絮叨叨,说这些时候家里的事。
妈妈还有几年退休。
爸爸腰又不好了。
病人的老婆开了个服装店,开业他们还去送了个花篮。
她的高中建了新教学楼。
胡雪峰的东西扔的扔,卖的卖。一个人死了,活在世上的痕迹也很轻易被抹掉。
李菜她妈说,活着的时候,胡雪峰有一张很宝贝的相片。那是他去上海时拍的,在COR基地门口。他那时买过一本书,没丢掉,特意留下来,给李菜作纪念。
每当李菜叹一口气,她妈妈总会停下。
过完年以后,她一个人去扫墓。
县城的墓都在乡下,开一会儿车,进了路边的村子,找个人家停车,沿着路边的山坡往上爬。早晨下过雨,地上又湿又滑不说,树上也都沾了水。
山上到处都是树与草,高得盖过头顶。李菜穿着羽绒服,一头扎进枯草中,从中间钻过去。再出来,身上湿漉漉的,好像刚从水里捞出来。
按老家的规矩,只要没结婚,死了都不许立碑。火化以后,只许很近的亲戚操办,悄悄地带到山上埋掉。她到了墓前,坑坑洼洼积着雨水的泥地上已经烧过纸钱插过香。
有人来过了,就在不久前。或许还没走远。
李菜转过身。
她在山上,往远处看,和自己来时不同方向的地方停着车。李耀祖站在旁边的空地上。他也在看她,李菜在山顶上,她站在树丛中间。
李菜想,他怎么穿这么少。
李耀祖想,她头发都打湿了。
但他们不需要说什么,遥遥看一眼就够了。李菜把香点上,烧了纸钱,把心里的话说了又说。
你在那边过得好不好?
我真的很想你。
等她下去,李耀祖已经走了。
回到家以后,李菜本来想好好休息一下。才初二,导师就打来电话,先把李菜骂一通,接着让她帮忙回复一个刊物编辑的消息。
李菜临时翻出笔记本电脑。
她忙得焦头烂额,李耀祖刚好来拜年。出身相同,故乡面积还很小的夫妇就是这一点不好,这么多年的交情,关系实在很难撇清。李菜没有去李耀祖家的意思,但李耀祖还是送了年货来。
李菜的妈妈有私心,一直觉得他们俩不该分开,还是叫他上楼坐。
李耀祖进门,李菜正坐在沙发上工作。她瞄了他一眼,轻轻叹了一口气。他坐下了,也不搭话,默默看着她敲键盘。
“有话就说,”李菜说,“我现在很忙。”
李耀祖说:“大过年的,别做了。”
“我跟你不一样,我有正事。”李菜非常忙。导师只要结果,根本不关心过程,殊不知,为了完成她的一个要求,李菜必须折腾多久。
李耀祖想反驳,但转念一想,自己现在是没有工作,气焰马上消了。
他说:“你奶奶一年难得见你一次。”
整理文件的繁琐、对导师的不满和对家人的愧疚堆积起来,李菜终于抬起头,想要发泄,可又强压下去,不高兴地回答:“想走学术路就要这样。别人都是这样过来的。”
李菜的妈妈出来打圆场,想要留李耀祖吃晚饭。没想到的是,李菜的奶奶刚好回来了。
看到李耀祖,李菜的奶奶做的第一件事是去找家里的竹扫把。
李菜从没跟人倾诉过,所以奶奶和别人一样,不知道李菜和李耀祖之间发生了什么,为什么会离婚。
老一辈的人思想保守,不懂他们电竞圈常说的“人生有梦,各自精彩”。在奶奶心里,闹上离婚,肯定是出了大事,两口子反目成仇,日子过不下去了。有一个人负责,那必不可能是李菜。奶奶拿着拐杖,对准李耀祖就揍:“滚出去!敢欺负我们李菜!晦气东西!”
拐杖竟然一下给打折了。
然后奶奶就抄起竹扫把,继续对着李耀祖砸。
李菜和妈妈都看懵了。
一方面怕奶奶气坏身体,另一方面也担心李耀祖被打太狠,李菜顾不上给导师做事,马上起身,把两个人隔开了。
她推着李耀祖出去,送他下楼。
“你说你过来干什么,”李菜去看他身上,又握住他的手,去看打出来的红痕,“很痛吗?要不要去医院看看?”
李耀祖被她牵着手,硬邦邦地挤出一句话:“她那么老了。”
他的意思是奶奶下手重不了。可这话要是让奶奶听到,今天非得把他打得出不了门。
李菜说:“你爸妈那边我就不去了。你早点回去,路上看路。”
她把手抽回去,他的手就这样悬在了半空中。过了几秒,他才延迟地放下手。
李耀祖走出去。他回了一次头。李菜还站在门口,没进去,但也不出来送他,也不会和他一起走。
这一幕,后来李耀祖梦到过好几次,每次都是噩梦。她站在那目送他,而他必须走掉。
过完年,李菜很快就回上海了。
她被导师叫去书画家送东西,楚楚家住在附近。李菜给楚楚发了个新年祝福,想不到楚楚刚从韩国回来,带了一套微针面霜给她,问她能不能见面。
说来惭愧,李菜已经有段时间没去过美容院,心里不想要,可不领情反而很麻烦。
她们匆匆见了一面,在楚楚开的沙龙楼下。李菜在一楼等,楚楚亲自下来送东西。她看起来和以前没什么变化,李菜不好意思地摸着头发说:“我今天穿得很寒酸……”
“不会啊。”楚楚笑了,还是很甜美,“我们刚认识的时候,你不就这么穿吗?这样更好。你受cici影响太深了。”
李菜没想到,楚楚会这么自然地提到cici。她们做了这么多年朋友,关系崩坏了,按理说会更尴尬才对。但是,楚楚好像看开了。她可是当初对李菜说过“对你好不代表我就是个好人”的女人。
楚楚说:“你以前很崇拜cici,什么都照着她来。她现在还好吗?”
李菜说:“都好。”
“那就好,你要多注意身体。”
“你也是。”
她们道别了。楚楚向她挥挥手,然后走进了电梯。李菜一直站在大厅,等到电梯门关上才走。
回到家,李菜在厨房卤兔排。之前太忙了,连答应李彤的事都忘记。
楚楚随口说的话一直在她脑海里打转。其实,说李菜心里没有数是假的。还在以前,她就若有若无地模仿着cici。
因为崇拜cici,所以什么都想向她看齐。cici是成功的网红,粉丝众多,是公认最漂亮的竞嫂。看到她,大家只会说眼红她的男朋友。而李菜却会被当成李耀祖的附加品,是他的寄生虫,受到“配不上yao7z”的评价。
李菜也开始做自媒体,以cici的人气为标准,想要靠近她。cici推荐的医美项目,她也都会鼓起勇气尝试。cici做的事,总是能给李菜带来浩劫般的启发。
她想要得到认可,想要成为能在这个城市和这个圈子里生存下去的适者,所以盲目朝着别人成功的方向冲去。
可是,结局并不好。
她把自己折腾得撑不下去,cici在她心中的形象也破灭了。
李菜在想,那现在呢?
自己有改变吗?
她到底是真的想要留校,还是只是单纯崇拜导师那样的人,所以慌不择路乱立了一个目标?
李菜想要的是重新开始,而不是变成别人。
重新开始并不是说做就能随便做到的小事,接纳自己也没有那么简单。李菜呆呆地坐在原地,庆幸自己在翻车前醒悟,可是又不知道下一步要怎么做。有时候,太清醒是一种幸运,但有可能,笨一点就不会那么辛苦,糊糊涂涂过一生。
她抬起头,看到冰箱上写着“follow your heart”的便签。
《狂欢午夜》新一赛季的联赛还在举办,李耀祖破天荒接了个特邀解说的工作。
他还是第一次在比赛进行中坐到任何发言都会被转播的位置。
李耀祖自己都没想到,他解说生涯的第一次登场就金句频出。
“这么打真他马……他们挺有想法的。”
“这个输出逼……比较想放假。”
“走什么?这个位置不上是傻……是啥我也不太懂。”
到后来他干脆不说话了,弹幕人才辈出,评论说:“柱子哥使用了技能――‘皇帝的骂人’。只有聪明的人能听见。”
直播解说席是不许出现脏话的,但退役选手比赛打惯了,容易直接表达想法。李耀祖反应快,几次硬生生扭转,为建设文明网络空间做出巨大贡献,以一己之力给这场比赛造梗无数,直播间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作者有话说:
第40章 支离的线
范骧磊生病了,导师打电话给李菜,火急火燎说自己忙,让她去照顾他。
李菜说:“可是我在帮您整理讲座的材料。”
导师干巴巴地“哦”了一声,把电话给挂了。
过了一会儿,她在微信群里at另一个学生,那位同门说自己在外地。导师索性问谁有时间,大家陆陆续续找理由推脱,也有些人干脆不回话。
半个小时后,导师私聊李菜,让她带着笔记本电脑去她家。她的儿子要她照顾,她的材料也还是要她写。
李菜洗了脸,把电脑和充电器带上,素颜出门。就在这种情况下,大伯打电话给她。
在大伯心里,李菜大概永远都是那个为了四百块钱红包不顶嘴的孩子。他打电话来,她就得听着。他想托她找李彤,李菜用“我问问”“再说吧”“我也不知道”糊弄了几句,然后很快挂断了。
上大学后,李彤只有过年回过家,最后一次是大三,她拼死拼活,混到了一个好单位实习。
工资抵不上交通费,但她还是奉为至宝,每天通勤两个半小时,吃不饱,睡不好,还要笑脸迎人。毕竟在这个“卷生卷死”的时代,假如户口本没有自带圣光,那就只能绞尽脑汁,让自己的简历发光。
过年时,学校关门,学生放假。李彤一如既往回了家。
有时候,她实在惊讶于小县城的稳固。
外面的世界日新月异,平权、打工人维权、不婚主义,各种新话题、新风向和新生活方式不断涌现。
可回到家,乡下人永远只关心自己一亩三分地的事,坐井观天,毫无进步。
一家人坐在一起,爸爸还是那么自以为是,整天想当别人的爹;妈妈还是围着弟弟转,一刻不停地干活;大姐还是只担心老公出轨,自己生不出儿子;姐夫还是一味奉承岳父,想让他为自己找点关系调动;弟弟也还是被宠坏了,衣来伸手,饭来张口,李彤不给他玩自己的平板电脑,他就躺在地上嗷嗷叫着打滚。
李彤感到窒息。
爸爸还在为她大学擅自考出省外唠唠叨叨,为了证明自己的实力,李彤提了自己找到实习的事。以防他们不知道这有多厉害,李彤非常贴心,还说明了这家公司旗下几个认知度高的品牌。
这让她收获了小小的关注,爸爸也教育弟弟,要多向二姐学习。
李彤很满意。
然而才吃完饭,妈妈就在厨房问她,既然她本事这么大,每个月能不能打点钱补贴家用。弟弟上小学了,大姐一家也时不时找家里要钱,凭爸爸一个人的退休工资,家里过得紧巴巴的。
实习工资有多微薄,实习过的人都明白。
李彤说:“你别给你儿子报什么跆拳道班、美术班不就得了?这么小孩子出去跑几圈都比跆拳道锻炼人。画画也是,就他那鬼画符,学了有什么用?”
妈妈说:“这是为了他的未来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