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我没有未来?我小时候没上过这些班。”
妈妈说不下去了。
李彤从厨房出去,刚好看到妈妈去找爸爸。妈妈的声音放得很轻:“都说了要讲你自己去讲。”
真是狡猾的丈夫,真是恶心的父亲。
在那之后,李彤再没有回过家。
前段时间放假,他们来向奶奶拜年。大伯也为她离婚的事发表了重要指示,李菜左耳进右耳出,懒得理他。
而现在,李菜发微信告诉李彤,李彤回复说:“你就说我死了!”
李菜到了导师家。范骧磊一个人在家,看到李菜第一眼,他几乎以为自己出现错觉。等确认是真的,他直接掀起被子,丢脸到蒙住头。
他发烧了。李菜站在门口,没轻易进去。
她问:“你吃了药吗?”
“吃什么药,一下就好了。”
“吃药会好得更快。”
李菜掉头出去。她知道导师家的药箱在哪,之前导师痛经,她一大清早被叫去买过布洛芬,吃完剩下的就放进药箱。
她找了药,倒了水,拿到他床头来。
范骧磊的房间没什么特别,就是很典型的男生卧室。她把路上买饮料时拿的吸管拿出来,插到杯子里,先拨弄手心里的药片,确认了数量,然后送到他嘴边。
范骧磊有点受宠若惊。
令他不习惯的也许是被照顾,又或许是李菜那种老练到见怪不怪的态度。
手指和嘴唇接触,李菜不会脸红,也没有任何其他多余的反应。她把药送进他口中,接着去扶他靠外的肩膀。
那是一种恰到好处的助推。范骧磊侧过身,含住吸管。水流到嘴里。不知道什么时候,她的另一只手就到了脖子底下,她的力气居然那么大,能让他的上身稍微抬起。
躺着不方便咽东西。
“咽下去。”她小声地说着,在他背后的手不动,食指轻轻敲打,“咽下去。”
汗毛倒竖,范骧磊的瞌睡一下全消了。
李菜出去倒水,范骧磊忽然精神了,飞速拿起床头的手机,先检查了一下自己今天脸的状况怎么样,然后含了一颗她准备的水果糖。
李菜再进来时,范骧磊把糖咬碎了。他随口说:“谁娶了你做老婆,每天都不用起床了吧。”
孤男寡女,这是有点暧昧的话题。
李菜笑了,摇一摇头。
她借用了他的书桌,开始改导师的文件。范骧磊看着她。
“你在干什么?”
“……”她回答,“思考我是不是真的需要这份文凭。”
“哈哈哈,我也经常这么想。”
讲座的材料卡住了,李菜放慢了速度,稍微皱起眉。她其实背对着他,马尾在身后摇曳。但范骧磊桌前的架子上有一面镜子,所以脸被倒映出来。
范骧磊咳嗽了两声,李菜回过头。她走到他旁边,很认真地问:“温度没升高吧?”春季流行感冒很多。
他伸出手,搭在她手背上。范骧磊闭上眼,睫毛很长:“你对我真好。”
李菜不明所以,把手抽出来,去探他的额头。她说:“是你妈妈让我来。”
生病的时候,人会比以往更容易脆弱。
范骧磊说:“你男朋友不会介意吧?”
“我没有男朋友。”
“……”
李菜稍微会意了,不过,她的手从床沿拿开。
李彤和大伯的大战开启了,李菜也差点被波及。大伯教训不了女儿,就想通过李菜去制裁她。
李菜不愿插手,直接开始拒接大伯电话。大伯感到威信动摇,转头去找李菜的爸妈。可惜李菜她爸不管事,以前受过他们的人情,这时候却不帮忙。
李菜大伯也没想到,人到中年,竟然在小辈身上栽这样的跟头。
这个学期收尾的时候,李菜订好了去民间剪贴画非遗产地采风的车票。
她联系了工艺美术博览会的熟人,通过熟人介绍,又找到了当地的非遗代表人。
虽然有火车站,但过去还要坐城乡巴士,路途遥远。假如是别人,大概会觉得累,但李菜老家的水平差不多,小时候去乡下,她也没少坐过车。
说是非遗代表人,实际在本地也有其他工作,是个再普通不过的一般人,听说她要来,主动提出让她借宿。
李菜做了决定,当晚就过去。
火车比高铁慢,坐的时间也久,九个小时,比一天的三分之一还要多。李菜把包抱在怀里,紧紧攥着手机,在车上睡了一觉。
闭上眼以前,列车正驶过一片人烟稀少的树林,日光滚烫而苍白,像鸟一样,一闪而过。
醒来时,窗外一片漆黑。
一开始,她以为是进了隧道。可车开了很久。她才恍恍惚惚地发现,天黑了,已经到了晚上。
在李菜的生活里,有时候是白天,有时候是晚上。有时候是夏天,有时候是冬季。有时候飞上云端,有时候跌到谷底。她经常醒着,但也时不时混沌度日。
辩证法说,事物的发展是螺旋形上升。李菜的发展却像支离破碎的线。
但她想,会好的。
她的信念没有改变过。
或许昨天不好,今天也不好。但是,只要想着明天会好,那这三天里,至少有一天是好的。
车到站是晚上九点,旁边就是汽车站。李菜用小程序买的车票,已经是最后一班车,和之前联系时计划的一样。
冷清的城市,连交通也一样冷清。李菜走路去乘车,风刮过来,远处依稀传来俗气的鼓点。
不管多么不起眼的地方,总有人生活在这里,吃饭、睡觉、跳广场舞,过着一天又一天。
李菜在夜风中往前走。
在她跟前,还有别人也在朝同一个方向前进。
他背了一个黑书包,头发被风揉乱。曾经,在李菜想逃避的每一个当下里,李耀祖常常以这种孤零零的姿态出现。这样形容他不是强调冷漠,而是因为他很少受影响,不期待未来,也不留恋过去,无所畏惧。
她睁大了眼,难以置信,但还是小跑着追上去。
她看到了他,他也看到了她。
“你为什么在这里?”她问。
他说:“找你。”
“你怎么知道的?”
“问你的同门。”
“你忘记我说过什么了吗?”
“我又不是陌生人,我不会对你做什么。”
“你可以提前跟我打个招呼!”
“编。”
“什么?”
“你再编。我提前打招呼,你肯定生气。”他突然说起方言。
她也用方言回他:“你去打你的比赛,退役了复出就是。不要捣乱。”
走了一路,吵了一路,进车站,取车票,两个人来到站台上。
夜晚时分,只有穿着便装的检票员在边玩斗地主边值班。
灯光不够亮,飞蛾像梦似的飘来飘去,撞得影子颤抖。
天气很凉爽。
李耀祖不看她:“我担心你。”
李菜说:“我过得很好,不用担心。”
他说:“不是过得好就能不担心。”
她看着他,看了好久,随即别过脸。
车到了,李菜一个人坐上去。她选了靠窗的座位,李耀祖留在站台上,明明争执时没落下风,可却像输了一样泄气。
最后一班巴士,坐车的人稀稀拉拉。李菜看向车下,李耀祖脸上没有表情,立在那一动不动。她打量着他,可他从头到尾没抬头,慢慢落到看不见的地方去。
车开出站。
开出几米远,巴士停下了。
车门打开,李菜站在车门口,一句话也不说。
我担心你。他回过头,她在望向他,忧心忡忡,用目光告诉他同一件事。我担心你。
李耀祖上了车,放下包,坐到她同一排的另一边。两个人中间隔着空座位,以及一条很长的过道。车又开动了,李菜在发呆,他突然起身。
“坐近点。”李耀祖说。
然后,他坐到她后排的位置。
李菜把头靠到车窗上。路还没开始颠簸。她看向前方,前方是有路灯的夜晚。
李耀祖也靠近车窗,窗外有灯光,也有不断被消磨的马路,可他不看路。他只看着她。
作者有话说:
第41章 雨水的卵
乡下的民间艺术家来接她,穿着灰扑扑的运动衫,牵着小小年纪、困得头一直往下栽的女儿。他的妻子也来了,拿着板凳,坐在路边,手里摇着扇子。旁边就是田野,天太暗了,看不清种的是什么。
巴士停下,李耀祖先跳下车。李菜才慢慢下来。
在路上,李菜已经不好意思地解释过,她这边多来了一个人。
为了不给人家添麻烦,她甚至咬咬牙,狠下心说了,两个人住一间也行。
但人家很客气地说,你要是不介意,可以跟他们孩子一起睡。
李菜马上就答应了。
一下车,她就说:“辛苦了。真不好意思,这个时候了,还要你们出来接。”
对方的太太先说话,普通话不标准,操着一口乡音:“没事的,没事的,我们刚好散散步。”
画工艺画的男人把女儿打横抱起来,口中念念有词,叨念着要孩子醒醒。女儿不醒,他也就抱着。妻子提着大功率的手电筒,一下照亮了路。
四个大人和一个小孩走路回去。
李菜说:“我看到你们市内有剪贴画的文艺工作室。现在还在办么?”
“我们地方小,人少。”
“明天我也想去看看。”
妻子插嘴问:“你们吃了饭吗?”
李菜在用手机翻日程,一下没听到。
李耀祖清了清嗓子,回答说:“吃过了。”
乡下的房子都是独栋。他们一家人单独住在一起。一进门,有男孩子走出来,从爸爸怀里接妹妹。他看着也没多大,撑死也就将将上初中。李菜被安排住客房,李耀祖和儿子一起住。很奇怪,他们管李菜叫“小李”,称呼李耀祖“男同学。”
夜深了,妈妈去哄小女儿,做哥哥的也回去睡了。画工艺画的男人做了鱼皮,倒了点酒,跟他们聊到很晚。
鱼皮和黄瓜拌在一起,放了醋和粗盐,时不时能尝到咸咸的盐粒。酒是辣的,一口气咽下去,又变得非常甘甜。
主人家起身拿东西。人走了以后,李耀祖说:“少喝点。”
李菜说:“我才喝了一杯。”
她放下手机,手掌压到了筷子。筷子掉到地上。李耀祖不疾不徐,从自己的取一支给她,然后弯下腰,把掉下去的筷子捡起来,放到自己跟前。
画工艺画的人的老婆回来了,煮了花生,边吃边问:“你们是一对儿?”
李耀祖不回话。
李菜说:“不是的。”
他垂下眼睛,没什么反应。
李菜转移了话题:“你家大的跟小的很像。”
“真的?”女人边吃花生边吭哧吭哧笑,“大的不是我的。”
李菜有点小尴尬:“……”
李耀祖开口:“怎么了?”
“是我老公那头的侄子。他爸爸去电鱼,没弄好,把自己电死了。他妈妈出去打工,孩子就丢给我们了。”
这遭遇也还好懂。
但没等听的人说话,她又接下去把话讲完:“十几年了,他妈妈就没回来过。估计在外面早就结了婚,又生孩子了。还是以前,他老公就打老婆的,打得人都要死了,身上都是血,半夜逃到我们家里来。”
“……”
李耀祖和李菜对视一眼。
去睡觉前,李菜提醒李耀祖:“你定个闹钟,七点要出发。”
灯光中,他闭了一下眼,这就算点头了。
一天的旅途让李菜很疲惫,可能是在车上睡过的缘故,躺在特意收拾出来的房间里,李菜辗转反侧,很难睡着。
她硬逼自己躺着,快天亮时勉强眯了一会儿。她很早起来,主人家都起来了,只有孩子还在睡。
门没关,李菜站在门外,看到还在睡的小女孩。孩子的脸颊胖嘟嘟、红彤彤的,被子被踢开了,胸口一下又一下的起伏。
她下了楼。
画工笔画的人摘了菜,他老婆说:“男同学还在下面。”
天还没亮,一切灰蒙蒙的。田里种着菜,雾一样蓝的天下面是橄榄绿的地。野生的茶树站在路边。露珠像雨水的卵,晶莹剔透,很美,但也很脆弱,风一吹就颤颤巍巍,晃得人几乎心碎。
李菜往前走。李耀祖正走回来。
昨天的书包也好,今天的T恤也罢,李耀祖总是在用旧的东西。
这件衣服还是她前年买的,袖子处是深色,其他地方用的浅色布料,款式简单,也不贵,没有特别的地方。就算穿着平庸的衣服,他也不会被任何平凡的观念覆盖。这或许就是他不需要特意去改变什么的底气。
后领被翻到外面,肯定是起床时太着急,疏忽了。她什么也没想,伸出手去,替他翻出来。
李菜寒暄说:“起得真早。”
他拿着一个撕掉标签的矿泉水瓶,用它贴住她手臂,视线飘到其他方向。
水是早晨去装的泉水,冰冰凉凉的。她接过来,拧开瓶盖,喝了一口。
李菜说:“我要采风,你跟我一起去?”
他回答:“嗯。”
画工笔画的人开车,李菜坐在副驾驶座,李耀祖坐后面。他打开车窗,无聊地盯着外面。清晨的风刮进眼睛里。
市里的环境和乡下不一样,但李菜想看创作过程,到时候还要回去。文艺工作室在文化馆楼上,楼下有小朋友上的艺术补习班。
李菜到了工作室,见了别的联系过的人。
李菜笑着说:“本来孔老师也要来的。学校事情太多了。”
她拿着相机,看的过程中一路拍。这些都是采风的材料,一来论文可以用到,二来学校那边也要备案。只有有了实际记录,学分才能加上。
狭窄的房间里堆满了画,明显很久没开过门,灰尘的味道有些刺鼻。墙壁上挂了一幅李菜在研究的工艺画。
画被堆在角落,人积压在门口。
李菜说:“可以拍吗?”
对方说:“随便拍。”
这一天,李菜穿了一件无袖上衣,上面缝了一条朱红色的丝带做装饰,下身是牛仔裤。她把两边的头发绾起来,绑成小辫。
李菜回过头,刚刚好地看向李耀祖。
从一开始,李耀祖就走在所有人后面,进了门,他也只抱起手臂,像拦住路一样挡在出口。
她把相机和手机都给了他,站到画边,都开始摆姿势了还不忘提醒他:“要拍到画,后面也要拍。不要只拍我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