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怎么,孙云儿恍惚想起来,素兰仿佛说过,她是殿选时才落选的。
皇帝看着素兰出去,又点一句,“这丫头甚是伶俐。”
孙云儿神思不定,木木的应了一声,“是呢。”
这些日子以来得宠的种种,如云烟一般飘过眼前。
皇帝虽然爱往她身边来,却不是次次命她侍寝,两人之间,静静躺着聊天的时候,倒占了一半。
因着皇帝本就冷淡后宫,孙云儿本也不曾多想,今日见皇帝连番点了两次素兰,她忽地想起什么,霎时好似被雷劈了。
难道,皇帝的意思,是叫她提拔素兰上来侍寝?
她原以为自己与皇帝是郎情妾意,却原来,自己不过是个生得好些的容贵嫔,是皇帝用来谈天解闷的女幕僚?
皇帝见孙云儿愣怔,心下只觉得好笑。
这姑娘心思纯良,只爱把人往好的那面想,如赵才人和冯才人之流,从前言语得罪她,她瞧她们可怜,还给她们求恩典,如今只怕是看不透那个素兰的心思,他不忍她来日发现了事情真相后失望,便出言提点。
果然这姑娘像个才发现鲜鱼的小猫,惊得话都不会说了。
长痛不如短痛,如今发现那宫女的机心,总比日后被骗了好。
皇帝怕孙云儿难过,想了一想,拿自己举例子,“先前不敢提拔新人,前怕狼后怕虎的,后来听了云儿的话,将新科进士封了驸马,又在文臣武将里大力提拔新人,虽然开头日子难些,如今已好过多了。”
皇帝向来不会哄人,说完这番话,自觉又委婉又有理,得意洋洋看着孙云儿。
他觉得,这番隐晦的道理,便是个石头人听了也要动容,更何况,还暗中褒奖了这姑娘献计有功,自己简直是太会说话了。
孙云儿勉强笑着说两句恭贺,心下却越发焦苦。
果然!果然!皇帝到自己身边,只是为了排解朝局的苦闷!
她原先还怜悯容贵嫔,如今看来,自己也不过是个笑话!
皇帝见孙云儿情绪低落,体谅她可怜,便也不多说话,只淡声道个“睡吧”,便自起身了。
两人各怀心思,安静地洗漱净面,收拾妥当了躺在床上,皇帝便伸了手臂来揽孙云儿。
侍寝的规矩,嬷嬷们早教过的,柔顺两个字就是金科玉律,该努力顺从。
然而今日的孙云儿,心口好似有一团火,又好像塞着一大块冰,忽冷忽热,不知是什么滋味,皇帝的手一碰她,她竟浑身僵硬。
她实在是做不到,把侍寝当成一种邀宠的手段,她总觉得,男女欢好,至少该有那么点情谊的。
从前,她以为两个人是浓情蜜意,在那事上,是尽力配合,然而今日,她连逢迎的兴趣也没有。
皇帝敏锐得很,一下子就感觉到了孙云儿的异样。
他自成年加冠,还从未遇到女子敢拒绝他,这时不由得起些淡淡的不悦。
女子平日里撒痴撒娇,那就好比猫儿雀儿伸爪子,轻轻挠了也不疼的,然而妃嫔的本分就是侍奉君上、繁衍子嗣,这却是拒绝不得的。
皇帝好似被冷水顶头浇下,一肚子热气登时熄灭了。
他气得立刻要起身回去,然而想想自己方才点破那个不安分的宫女,只怕这姑娘是心里愤懑,以致于气得什么都忘了,于是勉强耐下性子,轻声问:“怎么了?”
君上问话,不可不答,孙云儿再不痛快,还是勉强嘟囔一句:“没怎么,就是累了。”
“嗯,这些日子事多,你也确实是累着了,既累了,好生歇着吧。”皇帝说完,仰面平躺着不动,很快就睡着了。
外头不知何时又落雪,雪花甚重,扑在窗上发出细微的簌簌声。
月光沉沉,渐渐暗了下去,想来是浓云密布,将天地间遮得一片灰暗。
孙云儿心里烦闷,辗转反侧睡不着,干脆一把掀了被子,赤脚下地去,她怕吵着皇帝,便轻轻吹灭蜡烛,呆呆站在绣架前出神。
绣架上的绣件,是她对江静薇未出世孩儿的满满心意,她一向以为,自己是能把君恩和姐妹情谊给分开的。
如今,她却不知自己还能不能做到了。
她以为的君恩,未必是真,那么姐妹情意,又是否是真的?
孙云儿到底不是伤春悲秋之人,不过是沉思片刻,便拿定主意,等下次皇帝再驾临玉泉宫,便也学着那些高位嫔妃,荐了素兰侍寝。
受不受,是皇帝的事,她总不能连皇帝的暗示也违逆了。
这主意拿得实在不轻松,几乎生生在心上劈了一道口子。孙云儿心中剧痛,却自嘲地开解自己,入宫以后,还谈什么真心呢。
不知多久,才昏昏沉沉睡着。
次日晨起,是连翘来请,皇帝没有懒起的习惯,不过是睁眼醒个神就坐起身来,回头瞧见孙云儿还在睡,先是好笑,随即想起昨日被拒,又不痛快起来,对着连翘,愈发语气淡了:“快叫你主子起床吧,虽则雨雪天不必往中宫请安,规矩体面也别误了。”
连翘不由得心惊胆战。
自她到了孙云儿身边服侍,见的便是烈火烹油一般的日子,哪怕是从前未得圣宠,主子也自有办法保全自身,何时受过旁人的呵斥了,不曾想头一次被训,竟是皇上开口。
连翘慌忙伸手去推主子,却见主子睡得沉沉,还发出几声呓语,皇上似乎甚为不悦,一句话也不多说,自顾穿好衣裳往外头去了,连翘急得汗都要下来,一把抓住了主子的手,谁知却被烫得一哆嗦,这才明白,主子是病了。
“素兰,扇儿,快进来!”
连翘急得大叫,待两人进来,又支了扇儿出去:“快向皇上说,咱们容华病了!”
扇儿应了一声却不曾动,挤出个难看的苦笑来:“皇上他,已经走了。”
“什么?”连翘又是大叫一声,她心思极快,立刻猜到主子生病是有缘故的,一下子紧紧盯住了素兰。
对于素兰的出格,连翘并不是察觉不到,她只是不曾往逾矩的方面细想。在她看来,作宫女也不比作妃嫔差的,安安分分地熬到二十五,平平顺顺地放出宫,比在宫里勾心斗角要强得多了。
她是这么想的,扇儿也是这么想的,她以为,素兰肯定亦是如此。
至于素兰那些过分的伶俐,她只当做寻常,毕竟,哪个奴婢到了新主子跟前,都是要立功表心迹的,她为了让素兰更快地融入,甚至还有意退让了些。
谁知道,让来让去,竟让出个祸患来!
连翘一扭头,看见烛台上红烛只燃去短短一寸,再想想昨夜又不曾叫打水,心中顿时起些不好的预感。
主子和皇上,进屋后分明听见两声说笑的,怎么竟没……难道竟是为了素兰起了争执?
这可怎么好!
连翘心里发急,行事还没失了章法,一头支了素兰去请御医,一头又叫扇儿打温水来擦洗降温。
扇儿干脆地应了便要出去,素兰张一张外头的天色,搓了搓肩膀:“外头下雪,可冷呢。”
这是素兰头一次开口顶撞人,屋里霎时静了下来。
素兰迎着连翘喷火的目光,毫无畏惧地看了回去。
她并不是傻子,相反地,她觉得自己是有几分聪明伶俐的,虽然有时与连翘和扇儿相比,她少了几分与孙容华的心意相通,可她觉得这不过是时间使然。
甚至,与宫里的主子们相比,她觉得自己也不是那样逊色,她缺的,不过是一些机遇。
机遇,可以是老天爷给的,也可以是自己争取的。
于是昨天她试探地小试身手,皇上立刻注意到了她,她心里觉得,只怕自己的机遇不远了。
她并不觉得自己有什么错,毕竟她进京就是来参选嫔妃的,虽然落选,可这宫中哪个女人不属于皇上,她是宫女还是妃嫔,差别并不大。
当然,对于孙容华的恩情,她感激,并铭记在心,所以前一阵子也竭力辅佐,可是孙容华不过是个路上遇见的陌生人,并不值得她放弃自己的前程。
想到这里,素兰只觉得自己已登上了嫔位乃至妃位,看着连翘的目光,一下子高傲起来,将方才的话又重复一遍:“外头很冷呢,又飘雪珠子,出去太冻人了。”
连翘对素兰向来是软和声气,换了从前,便要叫扇儿顶了出门的差事,今日却是罕见的硬气:“天下雪,便打伞,天气冷,便加衣,老大的人了,也该学着照顾自己。”她说着,竟罕见地添一句讥讽的话,“咱们做奴婢的,命难道很贵么?贵得过主子么?”
素兰气得发抖,然而到底争不过连翘,不情不愿取了油纸伞,又随手扯了件厚实的毛斗篷出去。
扇儿看得分明,那件灰鼠斗篷,分明是容华赏给连翘姐姐的,若是平日,她早嚷嚷起来,然而如今大事当前,她知道不是置气的时候,咬牙扭过头,愈发加紧了手上换帕子的动作。
连翘也早瞧见素兰“借”穿自己衣裳,她怕素兰又寻理由推搪出门,便只作不见,幸而扇儿这丫头没嚷出声来,她心下定了些,稍一沉吟,道:“容华病了,我得想法子去养怡居递信。”
“姐姐,你……”扇儿说了一半便不说了,改口劝,“皇上忙于政务,管不到后宫,咱们该给皇后娘娘送信的。”
姐妹们都在一处住着,彼此的心事,是瞒不住的,唐孝的心怀不轨,连翘自己羞于启齿,旁人又怎会一丝不知。
扇儿知道,前次能冲破养怡居的层层封锁送信,全是因为连翘忍了唐孝的种种无礼,她体谅连翘,自然不愿意她以身涉险。
连翘想想唐孝的嘴脸,心里直犯腻,转身给扇儿递帕子,险些呕出来。她用力一攥拳头,还是没退缩:“循例,皇后娘娘雨雪天是不见人的,容华病了,这在皇后眼中只是小事,怕是永宁宫递不进信去,我怎么能不想旁的法子。”
“可是,可是……”扇儿想说,想法子也不能舍了自己,然而又不好挑破,只急得乱跺脚,“姐姐不能去!”
连翘望一望床上双颊通红的孙云儿,下定决心站起身,轻轻卷起一阵风,“我一定要试试!”
这阵微风为孙云儿带来一丝凉意,她似乎醒了些,嘴唇稍稍一动,溢出两句呓语:“八郎,别,别去素兰……”
连翘好似被针刺了,心头一痛,用力一抹眼角,随手提了把油纸伞就往外冲,扇儿急忙取了自己那件斗篷,七手八脚给连翘披上。
“好好服侍容华,等着我回来!”
第42章 投桃报李
大冷天被支出门办差事,素兰是老大不情愿的。
后宫里等级分明,宫女们也有上下之分,她知道这是连翘打压她的手段,然而却有一丝的不解。
前些日子,分明连翘还是让她、敬她的,怎么一夜过去,连翘好像被那扇儿传上了什么疯病,逮着自己乱咬起来?
自己去了孙容华身边,可从没得罪过连翘呀。
素兰想不明白便不想了,望一望伞外搓绵扯絮一般的大雪,干脆将脚步再放慢些。
雪天路滑,出门办差的都是低等的太监宫女,像她这样的大宫女,少有出门的,她不愿失了身份。
轻轻巧巧地迈着莲步到了御药房值房,先靠墙角搁了油纸伞,又伸出纤指摘下风帽,四处张望,寻了个看着顺眼的年轻御医,轻启朱唇:“这位御医,我是玉泉宫的宫女,我们容华身子抱恙,来请人诊脉。”
那御医看一看素兰,一张板板正正的面孔没有丝毫波澜:“姑娘是头一次来办差吧,御医出诊,得听当值院使的调派,可不是你唤了谁就是谁。”
素兰大为窘迫,慌乱地四处张望。
“罢,罢,咱们这些糟老头子,人家看了就烦,就是付太医你跟着去吧。”
这笑话说得不高明,付太医和素兰都没笑。
付太医起身披了蓑衣和斗笠,随手召个小太监替他拿药箱脉枕,顺口问,“孙容华是怎么了?是胃口不调,还是心烦不适?”
这两条,问的都是妇人有孕的症状,只要是个成年女子,都听得明白。素兰稍一愣怔,喃喃道,“都不是,孙容华发热了。”
付太医听了,不可思议地回头看一眼素兰。
方才这宫女进屋,弱柳扶风般地造作,早已引起了众人的主意。
她生得一副好人才,穿着打扮也华丽,看着是个大宫女的模样,然而却被大雪天支出来办差事,众人心里都各有想头。
都是在宫闱服侍久了的,方才付太医心里,立刻跳出一句话,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待听见是孙容华身体抱恙,付太医立刻想到有孕的事上,便猜这大宫女是预备着侍寝的,还略奇一奇。他虽没和孙容华打过交道,却也依稀听见,那孙容华是个心地坦诚的,怎么也学旁人邀宠。
谁知竟是孙容华发热。
主子发热,这宫女竟还只顾着施展美貌,简直不知所谓,付太医立马明白,为什么她会大雪天里出来跑腿了。依着他看,这处置只怕还轻了些,得说那孙容华心善才是,这时也懒得多话,回头瞪一眼,立马领着小太监加快了脚步。
素兰不知怎么被付太医的眼神震慑,心里开始着急,手忙脚乱地系斗篷、带风帽,又要忙着撑油纸伞,然而付太医看也不看后头,脚步匆匆,一头扎进风雪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