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中的宫道,分外狭长难行。
付太医已走得老远,素兰跌跌撞撞在后跟着,竭力跟了一段路,走得气喘吁吁,她用力喘两口气,几乎要破口大骂,然而顾着身份,只用力跺一跺脚,震得雪珠子簌簌地从伞上滑落。
鹅毛大雪扑簌而落,打在伞上微微有声,宫道尽头站着个蓝衣女子,蹙眉看着远处发脾气的素兰,侧首道:“连翘,这不是你们玉泉宫那个素兰?”
说罢也不待连翘答话,自顾道:“这丫头只怕你压不住,偏生孙容华又病了,罢,我和你走一趟玉泉宫。”
“是。”连翘安静应了一声,嗓音绷得紧紧的,僵直得甚至不知道把伞倾斜一些挡雪。
方才在养怡居的场景太过奇异,又太过混乱,震得连翘到现在还未回过神来,什么素兰、素梅,她压根没留意到。
她早前才出了东六宫,在御花园门口便遇见了冯才人,潦草打个招呼就要往养怡居,冯才人见她神色匆匆,开口相问,她便直说了。
不知怎么,冯才人竟说要陪她走一趟。
一到养怡居,还未走到屋前,便有小太监上来拦:“连翘姑娘,皇上在里头处置军务,这会不见人。”他见连翘还要开口,又紧跟着说一句,“何总管陪着皇上在屋里呢,也不便见你。”
连翘急得不行,从怀里掏出一角银子递了出去:“唐孝公公必是有闲暇的,请帮我递话。”
那小太监立时笑得暧昧,连翘忍气吞声,却听见冯才人在边上疑惑地发问:“他笑什么笑?古古怪怪!”
连翘尚未答话,唐孝已从抄手游廊尽头闪了出来,他跌跌撞撞的步子和漫天的酒气,叫连翘心里发紧,他一开口的话,便答了冯才人的疑惑:“连翘姑娘!今儿怎么有空,来找咱家作耍?”
他说着,一双只穿靸鞋的脚,直通通踩进积雪,眼睛直愣愣盯着连翘煞白的脸庞,竟伸手来抚摸:“前些日子躲着我,今儿是不是想通了,要和我做一对……”
“放肆!”冯才人上前一步呵斥,“你怎么敢这样说话!”
唐孝被厉喝一声,脸上显出迷茫的神情,转头望着冯才人。他依稀记得这女子是见过一两次的,然而却记不清是谁了,瞧她穿一身素净蓝衣,只怕身份还不如连翘,大约是个可欺的,于是一只粗糙的手直直冲着冯才人的脸庞去了:“这位姑娘好样貌,也是跟着连翘来……”
“混账!”
“唐孝你做什么!”
两道声音齐齐响了起来,何礼从屋里掀了帘子出来,竹影从院门口忽地露面,两人一齐出声呵斥,打断了唐孝的动作。
冯才人一见外人,立刻泪盈于睫,抖得站都站不稳:“竹影姑姑,你可要替我们做主啊!”
冲着那孙容华的面子,她才出头替连翘说话,谁知竟惹出这么一桩污糟事来!她是妃嫔,是天子的女人,可不是什么任人欺辱的人!
唐孝对着门口痴笑两声,“师父,你和竹影姑姑,也是约好了一道作耍着?”他说着,竟伸手来揽连翘和冯才人的肩膀,冯才人尖叫一声,用力推开了唐孝,连翘还未回过神,冯才人已经对上哭了起来:“皇上,您可要替妾做主啊!”
皇帝从屋里露面,脸色好像一潭深不见底的水,又阴又沉。
后来,唐孝便被拖了下去,他又是挣扎又是求饶,在雪地里滚出凌乱的痕迹。
再后来,连翘便赶紧报了主子生病的事,皇帝沉默片刻,只对竹影了“皇后费心处置”几个字。
想到这里,连翘心里愈发不解,皇上都知道主子生病了,怎么还是那么个神态,她有一瞬间,几乎是真疑心皇上看中素兰,然而再看看身边沉默的冯才人,素兰且比冯才人差着许多呢,又觉得应当不至于。
再走片刻,连翘慢慢找回了心神:“冯才人怎么这样的天还出门?还有,您怎么愿意费心神陪着我去养怡居,又陪我回玉泉宫?不是奴婢多话,只是等我们容华身子大好,她必要谢您,到时候问起奴婢,奴婢也得有话回。”
冯才人回过头来,一双点漆似的眸子紧紧盯住了连翘。
她知道连翘是孙云儿的心腹,然而还是惊讶于连翘的敏锐。
受了孙云儿提点,她收拾心情,专注当好一个低位嫔妃,认真地讨好起皇后和顶头的主位丽嫔,并与各宫都交好。
过几日便是大皇子的忌日,她打听到皇后必要派人去清善阁给大皇子焚经祝祷,因此日日穿了素服过去,烧些东西给她未出世的孩儿,今日果然凑巧遇见竹影,搭了几句话。
后来偶遇连翘,她起了报答孙云儿的心,便自告奋勇陪着去了养怡居,谁知竟遇见那样的事。
连翘问起,冯才人拣了些能说的话来答:“我是给未出世的孩子烧几样东西,从清善阁出来,凑巧遇见了你。孙容华待我不错,我怕方才那个素兰回宫去闹起来,故而陪着你走一趟。”
连翘听得出,冯才人的话并不是全部真相,她并不是傻子,稍稍一想就猜到了里头的事。
方才冯才人受了委屈,开口便求竹影做主,显然是有亲近的意味,她是在御花园附近遇见冯才人,这大冷天的,若非是有事,谁愿意出来奔走。冯才人,只怕是搭上了永宁宫。
她一时猜不透冯才人的意思,沉默片刻,暂搁在脑后,指着一棵高大的玉兰树:“前头就到了,冯才人请小心脚下。”
素兰走得慢慢吞吞,老远瞧着付太医进院子,她也不急,不慌不忙地拢着斗篷前襟,踱步走进院子。
廊下并不是平日的清净,熙熙攘攘站着玉泉宫上下的宫女太监,素兰立时觉得不好,才要说什么,便听见身后一道冷冷的女声:“素兰姑娘真是慢性子,办一趟差事,顶得上旁人两趟了。”
素兰回头一瞧,却是一身素净衣裳的冯才人,领着连翘和自己的宫女,在边上对自己怒目而视。
门帘一掀,竹影从屋里走了出来,绕过素兰,上前笑着请安:“冯才人怎么来了,连翘,快请冯才人进去呀。”
几人把素兰撂在雪里,素兰只觉得,廊下的十数道目光,几乎要把自己烧穿了。
然而她还是拿出平日的气派,昂头进了屋,却见付太医已走笔如飞地开方子,口中还道:“竹影姑姑,请代为回禀皇后娘娘,微臣施针过后容华已无大碍了,此病虽急,却不险,好好将养些日子,也就痊愈了。”
“好,付太医说得清楚,我已听明白了,也好对皇上和娘娘回话。”竹影说着,笑盈盈地对付太医微微屈膝,然后又转过来,笑容倏然褪去,眼中的寒芒似要把人给戳穿,“皇后娘娘有旨,素兰服侍主子不周,延请太医误时,当差不力,叫我这就领了人走。”
素兰的一颗心,沉沉坠了下去。
“我,我……昨儿在殿中服侍的,不是我一个呀!”素兰慌乱地四处张望,先一指连翘,又一指扇儿,接着又指了外头,“她们昨儿都曾在屋里服侍的,怎么偏处置了我?”
“敢跟我顶嘴,质疑皇后娘娘的旨意,你还是头一个。”竹影扯起嘴角,轻轻地、慢慢地摇了摇头,“还有,你的污糟心事,还是别叫我说破了。”
啪啪两声击掌,从屋外闪进两个年轻宫女,不知怎么动作,一推一搡已拿住了素兰,还顺手给她嘴里塞了块破布,静静看着竹影。
素兰双臂剧痛,甚至疑心是不是被两个粗笨的奴婢给扭断了,痛得涕泪横流,然而竹影好像看不见她的窘样,笑嘻嘻地对连翘道:“今日连翘妹子受了委屈,皇后娘娘原说要重重处置唐孝,不过孙容华还在病中,一切就等容华好了再做定夺。”
连翘连忙行礼应是,目送了竹影出去,又与冯才人应酬几句,往外送了几步,回转身来,满脸都是欣喜:“走,咱们回去照顾容华。”
扇儿连忙上前摸一摸连翘的额角:“好姐姐,你可别也是病糊涂了,好端端的,你笑什么?容华可还病着呢,当心被人捉个把柄。”她说着,轻轻嘀咕,“素兰虽然被带走了,可到底没说怎么处置呢,虽然高兴,也不至于笑成这样。”
连翘心绪大好,做事分外利落,先把烛火拨亮些,又往铜盆里拧布巾,顺口嘱咐扇儿把炉子生上火,以便温药,待一切都忙好了,慢慢坐在床边脚踏上,抱着膝盖道,“我是替容华高兴。”
扇儿还是不懂。
容华生病了,有什么可高兴的?
连翘回头看一眼床上的主子,叹息般地道,“咱们容华,很得皇上喜爱呢。”
她知道扇儿听不懂,便说得更细些,“后宫没有真正的秘密,素兰的事,明眼人一看就懂,寻常人遇见此事,肯定想着息事宁人,以备皇上来日宠信素兰,皇后出手如此重,只怕是皇上的意思。”
扇儿似懂非懂,然而很愿意相信这说法,“姐姐说得有理!”她歪头想一想,“那唐孝呢?皇后娘娘怎么不趁机处置了?”
连翘苦笑一笑,“唐孝是养怡居的人,又是何总管最得力的徒弟,皇后娘娘怎么好轻易处置,推给咱们容华,是想叫容华懂事些,保下唐孝来。”
扇儿心里憋闷,用力锤一下脚踏,“老天爷真是,叫那狗东西得意!”
“别怕,我不准的。”
两个丫头齐齐回头,却见主子不知什么时候已醒了。
孙云儿口唇干裂,声音嘶哑,然而说出的话却有千钧力道。
她怕两个丫头没听清,又用力扯着嗓子挤出一句,“连翘别怕,我不会叫唐孝好过的。”
连翘嗓子发酸,又险些哭出声来,却听见外头一道急促的女声响了起来:“云儿怎么病了?”
这是江静薇的声音,孙云儿眉心一跳,才要说话,连翘已冲出去拦人:“婕妤千万不可进去过了病气!”
“怕什么,怕什么!”江静薇到底不是无理取闹的人,停住脚步在门口转了两圈,语气慢了些,“怎么我一个没顾上,成这样了?听说是竹影姑姑亲自来了玉泉宫,带走了素兰,出了这么大的事,我怎么什么都不知道?”
素兰飞快地将事情说了一遍,既没添也没减。
江静薇安静听了,良久才开口,“这个素兰,必得严惩!”
孙云儿哑着嗓子,用力喊出一句,“姐姐,素兰无关紧要,我有别的事求你。”
第43章 手段
贞平五年的新年,过得格外热闹。
百官齐心,赋税纳得足,军中亦打了胜仗,皇帝兴致高,格外吩咐办得热闹些。
皇后重掌宫务,得了这一句,便是翻倍的热闹。
是以,新入宫的妃嫔们,都得以见识了皇家体面。
然而这些热闹,都与孙云儿无关,她静静躺在病床上,起身都难,抖心抖肺地咳一阵,出一身汗,再重重跌回去。
除开江静薇时时过来,隔着门拣了新鲜事说给孙云儿听,旁的人也都有应酬,或是亲身来探,或是遣大宫女送了礼来,玉泉宫分明偏远,来人却是络绎不绝。
连翘扇儿一头忙着照顾孙云儿,一头又忙着迎来送往,累得昏天黑地。
最忙的便是付太医,他偶然间接了这桩差事,施展全力替病人医治,然而病情反复,他心焦得很。
他自问医术尚佳,否则也进不了太医院,从前给妃嫔和皇子公主看病,也不曾这样费力,怎么这次,病人好得这样慢。
皇上屡屡召了他去询问孙容华病情,他每次都道尚未痊愈,虽然皇上并不责备,可他到底是个大夫,怎么能忍受病患没有好转?
这日收了脉枕,付太医并不曾向以往一样急着回身开方,看一看孙云儿半阖的眼睛,忍不住问:“容华是不是有什么心事?”
孙云儿猛地睁开眼睛,眼中的锐意,几乎叫付太医吓了一跳。
素闻玉泉宫的孙容华是个性子绵软的女子,谁知竟有这样的眼神。付太医先是一惊,随即若有所悟,倘若是真正的面团性子,怎么可能在宫里升得这样快。
孙云儿垂眸又咳嗽几声,沉默不语。方才这年轻御医的话,她听得明白,不过是说她病情辗转绵延,是出于心病。
心病还要心药医,这话,连小孩子都能学舌一般说出来,然而真遇见事了,未必每个人都能做好。
前些日子忙过年,帝后都不曾多过问玉泉宫的事,孙云儿知道国事和宫务为大,也不曾多想,加上高言三五不时领了皇命来送东西,孙云儿心里,以为皇帝是很在意自己的。
如今已近元宵,皇帝却还没来问过自己,孙云儿再是看透世事,也看不透君恩和情爱。
她本以为,自己在皇帝心里是有些分量的,谁知,不过如此。
后宫里,君恩就是天,一阵风过去了,众人都已嗅到了异样气息,除开江静薇和孙云儿拉拔的两个才人,旁人竟都少来了,就连永宁宫的竹影,来的次数也是越来越少。
连翘和扇儿清闲了下来,开玩笑说总算得空,背地里却也说,只怕皇上是生气了,两个丫头天真,每每说到这时,总是彼此不解地问,皇上到底在气什么。
气什么,孙云儿隐隐能猜到些,可是她总不好直通通地问皇帝,你是不是为了素兰的事,和我生起气来了?
孙云儿生来不是容易服输的人,无缘无故跌个跟头,怎么能不想。
她看一看眼前年轻的大夫,用力咳一声,念一句道家的真言,“清净为天下正,我在病中,不宜多思,也不敢多思。”
付太医眼中升起异样的怜悯,忍不住又劝一句,“容华既明白道理,心也该放宽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