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云儿应一声,飞快地打量付太医。
她使人打探过,这位付太医年纪轻轻就有一身好医术,原本打算云游四海,谁知机缘巧合却被遴选入宫当差,其父是前朝御医,在宫闱斗争中不幸受累而亡,御医的位子于这年轻人来说是一种煎熬,于是他便信奉了道家清静无为的道理,修炼得淡泊如水。
孙云儿仔细地选择着字眼,慢慢说出下头的话,“医者父母心,付太医自是希望我快些痊愈,所以才破例开口劝我,是不是?”
付太医眉心一跳,慢慢站起身来整理药箱。
孙云儿摆手命旁人出去,只留下了连翘和那捧药箱的小太监,然后道:“我如今的境况,只怕是离失宠不远了,这就是我的心结,付太医想必也能猜到,不知付太医愿不愿意帮我一把?”
付太医勃然变色,用力从小太监手里接过药箱,一身靛蓝棉袍,掀出一个猛烈的弧度,“你们这些后宫妃嫔,都是如此自私自利,我是御医,我的本职是治病救人,不是让你呼来喝去的狗腿子!”
小太监脸上闪过一丝尴尬,眼巴巴看了一下连翘。
付太医这才回过神来,自己方才一竿子骂了许多人,脸上略白一白,不言不语走了出去。
连翘为难地将主子和付太医的背影来回看看,终究没憋住心里的话,语气轻得怕呵化了雪花:“容华怎么就说起失宠的话来,依着我看,容华才不会失宠呢。”
她话说得肯定,然而心里也没底气。
虽然竹影和高言常来玉泉宫,可养怡居那里并无一个人来过,倘若皇上忙得脱不开身,派个下头人看看,也不是难事。
可是,皇上竟一次都没派人来问过。
养怡居无人来看,渐渐地,旁人也来得少了,只江婕妤还是日日隔着一道帘子,陪主子说话。
里头的道理,连翘似懂非懂,她自知不够聪明,肯听话是自己的长处,于是犹豫地问了出来:“依着容华的意思……皇上为什么要冷了玉泉宫?”
这话题甚是沉重,连翘本不想提起,可是主子这样高傲的一个人,竟低头向一个御医求助,显然是遇见了困境。她虽没聪敏得能替主子解难题,却能听主子倾诉。
室内燃着清新的百花香,这香气平日闻着怡人,这时在封闭的空气中竟泛出一丝浊气,加之炭火烧得足,熏得孙云儿心烦意乱。
连翘的问题,好像一颗火星子掉在炭堆上,烧得孙云儿浑身冒火。
起先,皇帝是在意她的,皇后和东六宫的妃嫔看着养怡居的意思,时常来探望,可是她身子不争气,一日日地蹉跎在病床上,事情便也糟了下去。
皇帝身为天子之尊,没有俯就人的道理,见孙云儿一直拖着不痊愈,只怕以为她是矫情使性子,便也当真置起气来。
想到这里,孙云儿不由得苦笑,早知道有今日的境地,那日怎么也不会为了一个素兰站在冷飕飕的窗下发呆,以致于冻出伤寒。
至少,该把自己裹得暖和些,然后也叫他知道知道烦恼。
事已至此,后悔也是晚了,只能是亡羊补牢,希望还不算太迟。
再有,凡事夜长梦多,日久生变,倘若自己再不能复宠,连翘的事只能不了了之了。
孙云儿心头焦躁,干脆将胸口的被子掀开,赤足踏在软毯上。
天爷呀,病还未拔根,可别再冻出个好歹!连翘吓得魂飞魄散,一边往架子上去斗篷,一边又低头拣鞋子,忙得手足无措。
孙云儿蹲身扶起她,慢慢地道:“里头的缘由,一时难以说清,现在,咱们先顾素兰那头。”
“素兰……她被皇后娘娘带走,廷杖二十,扔在冷宫自生自灭,算是毁了,这,还有什么好顾的?”连翘胳膊上搭着斗篷,一只手拎着靸鞋,满面困惑。
孙云儿知道,皇后快速处置素兰,必定有江静薇出力的缘故。她托了江静薇看住素兰不能翻身,江静薇雷厉风行,把事做得干净利落。
当时扇儿听见素兰残废,还嘀咕两句可怜,是连翘训斥了两句以直报怨,才算是翻过篇去。
孙云儿不是矫情性子,并不因为江静薇的凌厉而责备,她知道江静薇并非心狠手辣,不过是爱憎分明,恨极了素兰的背叛。
“既然素兰都这样可怜了,那便饶她一命,你对付太医说,请他开出一副养伤的药,只要保那素兰不死就行。”
“还有呢?”
“其他的事,过些日子再说。”
隔得数日,付太医终于又来玉泉宫,孙云儿不言不语,他却如坐针毡,诊完脉了,终于忍不住道,“一个犯错的宫女之性命,你尚且知道怜惜,怎么就不知道爱惜自己的身体呢?”
孙云儿苦笑一笑,“在这后宫,喜和悲从来由不得自己。”她病已大好,嗓子不再暗哑,如同清凌的泉水,轻轻滑过山石。
付太医知道眼前这女子用的是哀兵之计,却还是忍不住替她可怜。
她说得不错,后宫的风,从来不会无缘无故往哪边刮,只要圣宠一天不降临玉泉宫,她的困境就一天不会解。
付太医终究不是铁石心肠,用力叹口气,道:“你要我怎么帮你?”
“我知道皇上常常召付太医去询问我的病情,付太医人品正直,必定是据实以报,那么,不知可否把我日日枕着的东西,随口提给皇上听。”孙容华说着,取过枕边的一个玄色荷包,上头绣了一半的金龙分外耀眼。
连翘心里一提,紧紧盯住了付太医。
这些日子主子捏不得针,那荷包是她这两日急赶出来的,是早上付太医进屋前才摆到容华枕边,根本提不上什么日日相伴。
幸好付太医素来不留心这些,闻言神色大动,喃喃一句“可叹可怜”,算是委婉应下了孙云儿所求。
到了养怡居,付太医在门口候得许久才得以进门。
内室墙上新挂了一副舆图,北方的边境,密密麻麻作了各种标记,付太医只作不见,一板一眼行个礼,垂手等着皇帝问话。
“孙容华还是那样?”
付太医从前不曾留心,今日受人所托,立刻察觉出皇帝语气里的冷淡来。
那孙容华并不是危言耸听、杞人忧天,皇上对玉泉宫的态度,似乎确实越来越冷淡了。
至于缘故,付太医不必细想就能猜到,这世上只有旁人来迁就皇帝的,哪有天子去俯就别人的。孙容华久病不愈,皇上是嫌她气性大呢。
付太医后知后觉,有心要替孙云儿分辩两句,却知趣地住口了,他知道自己笨嘴拙舌,也不欲搅进后宫风波,用力忍住了心中的话,把孙云儿所求的事,夹在自己的话里娓娓道来:
“孙容华到底是离乡之人,一病之下便容易缠绵病榻,加之她心情郁闷,更难痊愈。微臣替她诊脉时,曾见她珍爱地把一枚玄色荷包收在枕下,也不知病因是不是从这上头起来。”
皇帝眉心一动,从舆图前,猛地回身:“那荷包什么样的?”
付太医不意皇帝问起这种细枝末节,张口结舌,搜肠刮肚地想了半天,犹疑地道:“荷包是玄色,绣的大约是龙,还有云——”
“好,好!”
付太医瞠目结舌,不知道皇帝为何突然叫好。
皇帝“哈哈”两声,挥手叫付太医出去,对何礼淡淡暼过一眼,“你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孙容华不是恃宠生娇的人,她生病,可不是为了撒痴撒娇,那就是心里惦记着朕!”
何礼是有意压着玉泉宫,好保全唐孝,一个年翻过来,眼瞧着玉泉宫都能冷清得撒网补雀了,他觉得,唐孝是九成九无事了。
谁知那孙容华面都没露,轻轻巧巧使个荷包就得了恩宠,这简直是令人咋舌。
何礼知道,唐孝这徒弟,哪怕是再孝顺伶俐,也再保不住了,连忙改了前些日子的口风,笑着上前作个揖:“奴婢只是半个男人,这男男女女的事,奴婢哪懂哟!都是奴婢误了主子们的事,请皇上责罚!”
皇帝似笑非笑地睇过一眼,“罚不罚你的,且另说,听说孙容华的宫女受了好大的委屈,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第44章 重出
梅花谢时,孙云儿打扮整齐,往永宁宫请安。
春意从枝头、花蕊间冒出,泼泼洒洒地朝人迎面扑来,墙角、路边随处可见飞花碎叶,愈发显得生机盎然。
孙云儿便是在这春光中,迈步进了永宁殿。
请安的人已来了大半,莺声燕语,好不热闹,宋容华爱俏,已穿上了薄薄的夹袄,正与左右说笑,耳下的金坠子一闪一闪,在颊上投下一对精巧的光影,忽地瞧见孙云儿,她立时冲着对面的和嫔使个眼色,和嫔顺着她的眼神一瞧,拉长声音道:“孙容华,久违了!”
殿中一下子静得落针可闻。
孙云儿虽然一直养到开春才出宫来交际,可是东六宫里关于她的风闻,是一点也没少。
众人从前是把孙云儿当成一团窝丝糖,又甜又绵,然而如今看她,好似看一个陌生人。
孙云儿迎着众人的目光,坐在了座上,先对江静薇轻轻点头致意,然后就看向了上首。
皇后尚未露面,是容贵嫔领着众人,在围着张贵妃说笑。
这时遇见孙云儿的目光,容贵嫔眼睫一颤,竟侧首避开。
孙云儿暗自好笑,笑这容贵嫔好似个外强中干的纸老虎,忽地听见一人发问,“孙容华,何总管亲自领了唐孝去玉泉宫赔礼,你竟没饶了唐孝,你究竟是怎么想的呀?”
循声望去,是丽嫔开口,她一张不再年轻的芙蓉面上,满满的疑惑神色。
孙云儿将众人打量一遍,分明各人都作此想,偏只丽嫔一个人问出声来。
依着她的美貌,恩宠本不该在和嫔之下的,想来是言语不慎,早早失宠,以致于连孩子也没能有机会诞育。
不过孙云儿没有兴趣提点旁人,更犯不着替已经混上九嫔的丽嫔操心,既丽嫔发问,她干脆借机表态:
“丽嫔姐姐的话,我不懂。唐孝犯错了,犯错就该受罚,我为什么要饶了他?难道大伙儿都是这个想法?”
众人面上都是一僵,心道这孙容华好不晓事,倘若饶了唐孝,便是趁机卖何礼与养怡居面子,以后数不清的好处呢。
孙云儿哪里不明白众人的想法,区区一个连翘,怎么能与养怡居的人情抗衡。
可是连翘不是旁人,是她贴身服侍的宫女。
于情,连翘陪着她度过了最落寞最难熬的日子,从微末时候每日一碗来之不易的鸡蛋羹起,孙云儿便在心里暗暗发誓绝不辜负连翘,怎么可能为了一个太监让她受委屈。
于理,连翘是孙云儿的贴身大宫女,倘若饶了唐孝,便是把连翘的脸面至于不顾,那么旁人便不会再认真看待连翘,下一步,或许就是轻慢玉泉宫,孙云儿哪怕是为着自个儿,也不会任由连翘受辱。
不过,孙云儿并不打算对着众人挖腹剖心,只淡淡说一句:“唐孝得罪了我玉泉宫的人,必须受罚,不光是唐孝,换了旁人,也是一样。”
话一出口,众人悚然色变。
这话何其狂妄!
仿佛是在说,日后哪怕是高位妃嫔想要责罚玉泉宫的小宫女,也得三思而后行。
寻常人不过是微笑着转开视线,容贵嫔在上头,几乎咬碎一口银牙。
倘若是从前,她不会把孙云儿的话当回事,甚至还要找机会教训一番,可是这些时日以来,皇上对这丫头的宠爱,已经叫人不得不顾忌退让。
孙云儿轻巧一句“打狗还得看主人”,把连翘受的委屈归在了整个玉泉宫脸面上,这个软钉子,何礼不吞也得吞,狠心打发了唐孝去冷宫服侍,谁知孙云儿犹嫌不足,竟让唐孝这个养怡居的副手,做起了收夜香刷恭桶的活计!
皇帝听后,不过一句“咎由自取”,就生生压下了何礼的委屈和脾气。
再过些时日,孙云儿还在病中,就闹着要学画,说自己画不出好的绣样,言语中分明指着宣明宫和容贵嫔,皇帝也不知喝了什么迷魂汤,竟对此事大大赞扬,不光从丹青馆亲自选了无数好画送去玉泉宫,还派了画师去玉泉宫教学,那架势恨不得把孙云儿培养成一代才女。
都是做女人的,同为皇帝妃嫔,谁看不懂这里的意思。
皇帝素来冷性,何时这样迁就一个女子了?
众人都当皇帝是不会宠爱任何人的,如今亲眼瞧见,这才明白,皇帝不是不会宠爱人,只是不宠爱自己。
这其中最不受宠的一个,又是容贵嫔。
此刻孙云儿坐在殿中,轻声细语说些玉泉宫不可得罪的话,瞧着像只灵巧的小猫撒娇,然而众人眼中,不啻于一只心机深沉的雌虎,稍不注意就要伤人。
一声通传,打破殿中寂静,皇后笑着登上凤座,先道个免礼,接着寒暄,“说什么说得这样高兴?叫本宫也听一听。”
皇后说下头人高兴,下头人便得高兴,张贵妃脸上堆笑,立刻拣了新鲜事来说,“妾们正说儿女经呢,洛儿近来读书甚有进益,得了皇上好几次夸奖呢。”
“听说何太傅博学强知,皇子们跟着他读书,必定是好的。”惠贵嫔笑着接一句。
三皇子将要进学,她也得先替儿子筹谋起来。
果然皇后面上一瞬的阴霾皆尽散去,不厌其烦地问起了三皇子的吃穿,问完三皇子,又问四公主,“若琪这孩子,听说如今已经开始握笔了?”
和嫔不意自己还能得皇后垂问,喜得险些失态,“是呢,赵才人日日哄着她一道练字,如今已经练到撇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