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慈母般把三皇子和四公主叮嘱几遍,眼见着张贵妃将要失去笑容,又带一句三公主,“乐宜这些日子犯了咳嗽没去栖凤阁,福萱问了好几次呢。”
张贵妃挑起的一场剑拔弩张,惠贵嫔打岔,皇后举重若轻地化解了。
再叙些家常,本该散场了,谁知容贵嫔又点了孙云儿出来:“皇后娘娘,听说孙容华病中还苦练画技,这于她自己的康健无益,后宫妃嫔的康健,从来不只是自己的事,此风断不可长。”
话说得明白,孙云儿对皇上撒痴撒娇,虽然争到了圣宠,却是损了身子的,损了身子,便不能好好繁衍皇嗣,这是失职。
孙云儿的风头再锐,也还担不起这样的担子。
张贵妃亦微笑着,一副宽和大度的模样:“孙容华年轻不懂事,得好好听一听过来人的教导。”她说着,还对皇后笑一笑,“娘娘心慈,不忍心苛责新人,妾愿为娘娘分忧。”
下头人不敢作声,互相使起眼色来。
容贵嫔是咒孙容华以后无子,还扣个争宠的帽子,而张贵妃则摆出一副高高的架子,仿佛是立时要替皇后处置孙云儿。
江静薇瞧这两人话说得厉害,连忙去看孙云儿有何应对。
谁知孙云儿竟好像忘了辩解,愣怔地以委屈的眼神看着皇后。
这个傻丫头,怎么不说话!江静薇按捺不住,用力一捏帕子便要站起,然而她如今肚腹隆起,轻易起不来身,便晚了一步。
皇后已肃起神色,淡淡训起话来:“妃嫔的本分就是侍奉君上,不管是什么法子,只要皇上高兴喜欢,这就行了,旁人若有本事,也请皇上去指教自己写字画画,本宫一样不置一词。”
容贵嫔在后宫一向受礼重,不说是几个嫔,就是张贵妃乃至皇后,都对她从无重话,陡然被皇后敲打,霎时脸色灰败,气得嘴唇都抖了起来。
正要发作,忽地收到张贵妃警告的眼神,容贵嫔立时回神,与旁人一起恭敬应下了皇后的话。
孙云儿随着旁人屈膝,起身,心里也轻轻松了口气。
给永宁宫的投名状,她前头已经纳过了,可也不能一味老实听使唤,也得瞧瞧皇后是不是个值得追随的主子。
幸好,皇后比容贵嫔可靠多了。
出得殿来,赵才人和冯才人一左一右走上前,却被各自的主位唤了回去。
丽嫔说话鲁直:“别尽想着攀高枝!人家有本事,你没本事,合该回去好好修炼!”
冯才人一句恭贺的话还没来得及升上喉咙,便无奈地咽回肚子里。
和嫔却迂回得多,等赵才人对孙云儿请过安,才拿了四公主作挡箭牌:“赵才人,四公主还等你回去练字呢。”
赵才人张了张嘴,对孙云儿投过一个苦笑,缓步走回和嫔身边。
丽嫔与和嫔,一向是不对付的,这时竟同仇敌忾起来,一同走到孙云儿面前,颇有些居高临下:
“孙容华还未升主位,就开始收拢人心了?”
“当真有本事,哪日有了自己的宫里人再使手段,何必来拉拢本宫手下这个不中用的赵福清!”
孙云儿迎着二人,直直看去,“我虽年轻不懂事,却也知道不在其位不谋其政的道理,与冯才人和赵才人相交,不过是为着微末时候的一点子情谊,并无别的意思。说句不好听的,我就算要拉拢,也该去拉拢大罗美人那样的,是不是?”
这话说得叫人挑不出刺,丽嫔与和嫔讪讪,轻轻哼一声,各自领了人走。
丽嫔还转头对冯才人斥一句,“瞧瞧,人家没看上你!”
冯才人却没看丽嫔,只回头看一眼孙云儿。她知道,这位孙容华的确不是存心拉拢,不过是与她互相利用,想必对那位赵才人,也是一样。
不过,不曾下手谋害,并且互相有所裨益,这不已经是挺好的了?
孙云儿却无暇来顾这里,竹影已从永宁宫追了出来:“孙容华慢走,奴婢奉命来问您一桩事!”
不是问旁的,是问连翘出宫的事。
皇后身为后宫之主,对连翘出宫的借口心里有数,竹影半遮半掩,已把话说清楚了:“从前许多烦心事,连翘不得不出宫去,如今风雨已过,连翘也不一定非要出宫了。”
孙云儿回头看一眼连翘,却不曾当面应下竹影:“这是大事,叫连翘回去好好想一想。”
玉泉宫的那株玉兰,已经坠满鼓鼓囊囊的花苞,只待第一缕暖气升起,就要蓬勃而绽。
孙云儿打发了闲杂人等,与连翘站在树下,却不看她,只远远望着天边一抹云:“你可想好了,这次不出宫,二十五岁时,只怕也不一定能出去了。”
等孙云儿愈登愈高,连翘也就越来越重要,到那时,孙云儿便不想、也不能轻易放连翘出宫了。
原还有个素兰好指望,如今只一个扇儿,想要成材,少说也得七八年甚至十来年。
熬到那时,连翘已三十岁了。
连翘原本心里提得紧紧的,这时拿定主意,反倒前所未有地松弛,别的一句不说,只肯定说了三个字,“想好了。”
主仆两个都不再说话,静静站在树下,任由微微的暖风吹过。
不知多久,两个内侍结伴而来,一个是高言,另一个,则是敬事房的许澄。
许澄到来,似乎是意料之中,众人见他,谁也没有特别的惊讶,他不紧不慢地说了皇帝要驾临玉泉宫的旨意,不忙着走,反倒拱一拱高言:“高公公也是来办皇上交代的差事?”
玉泉宫得圣宠,这一个月来宫里人人都瞧见了,许澄想要借机踟蹰在玉泉宫攀亲近,也并不奇怪。
高言却赧然一笑,把话推脱了出去:“不是,我是为着一些冷宫的琐事来的。”
冷宫?那里能和玉泉宫搭上关系的,不过就是个素兰。
素兰得罪了孙容华,被打了个臭死,不知为何,孙容华又不肯叫她死,出手保下她半条命,许澄立时想到了,孙容华只怕是要折磨素兰以泄愤,这时听见是此等阴私,心里好奇高言到底担当着什么角色,人却不敢耽误,急匆匆告辞:“奴婢还有差事,便不打搅孙容华了。”
孙云儿微笑着目送许澄出去,待许澄的背影消失,她的笑容立刻淡了:“高公公,你素来只管办差,从不多嘴,何时又管到冷宫了?你是想借着冷宫的素兰,来要挟我?”
在她印象中,高言这人品性不坏,不至于行事如此卑劣。
然而人是会变的,孙云儿不得不防,她转过身,目光放得冷锐,“你若是不说出个道理来,只怕就要得罪我了。”
前两个得罪孙云儿的,一个在冷宫半死不活,一个在收夜香刷恭桶。
话里的深意,隐隐可闻。
第45章 前程
过年那些日子,高言常常领命来给玉泉宫送东西,精致吃食自不必说,新奇玩意儿不知多少,小到簪发的金花,再到名贵布匹,大到观赏的名画,只要是皇上觉得好的,一股脑儿都进了玉泉宫。
高言今日来,确是心里有事,进殿后忍不住多看两眼。
屋里并没堆山填海地把赏赐搁在外头,反倒是守屋的小宫女腰间系了根粉紫色的腰带,正是前些日子内务府送来的杂色绢纱中的一匹。
高言依稀记得连翘曾说过孙容华不喜粉色,想来是皇上所赐不可退回,便拣出来随手赏了宫女。
既是想好了要求前程,总得冒些险,高言心里跳得擂鼓也似的,行了礼又说一遍来意:“冷宫里有些事,奴婢要禀报孙容华。”
孙云儿自己回身坐在平日常坐的一把椅子里,背靠着软垫,姿态端庄而闲适。
她并没立刻叫高言免礼,下头的年轻内侍便也一直弓着身,耐心等着。
“高公公不像爱背后议论人的,平日在内务府,为人也甚是宽和,今日来我这玉泉宫,想来不是要挟我。”
高言只觉得压在心上的大石陡然松了,用力松了口气,面带一丝微笑看着上头。
谁知接下来的话更叫他惊讶:“高公公有何求,说出来我听听。”
高言虽然惊讶,却不假思索:“我想来玉泉宫当差!”
孙云儿“哦”一声,不曾言语,沉默片刻,轻笑一声道:“公公所求倒是说得利索,那手里又捏着什么可交换的东西,怎么忘了说出来?”
高言确是想显得叫自己的筹码更重要些,有意沉默,谁知竟被一语道破。
他依稀记得在孙家花园巷道中,孙云儿替自己解围,对着施连只一句直直的话,“请不要生气了好吗”,如今不到一年,已能把人的喜悲捏在手心了。
在宫中的时日,真是叫人飞速地成长,相比之下,他倒好像在往后退。
更何况,当初素兰被选来玉泉宫,还是他拿的主意,如今看着,这主意也不怎么高明,只盼孙容华别因此记恨才是。
来时的志得意满,一下子褪去大半,高言心里对孙云儿的敬服,也添了许多。
他不敢再拖拉,把冷宫的事一五一十说了。
此次他倒确实不是拿素兰来要挟,而是发现了素兰的异样,想着以此作为向上攀登的阶梯。
“素兰伤口恶化,每日换的敷料增多,以致于冷宫的嬷嬷频频去内务府索要布料?”孙云儿只觉得不可思议,“素兰如今再没威胁了,谁会对这么一个人动手?”
“谁动手的,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旁人看在眼里是怎么一回事,容华聪慧,一定想到这一点了。”
当局者迷,孙云儿被一提点,立刻回过神,“是,不错,旁人看着,必定以为是我要害她性命。”
孙云儿脑中一忽儿闪过好几个人,然而都不像。
容贵嫔是最可能的,可是她为人高傲,会自降身份对一个无足轻重的宫女动手吗?
大小罗美人,她们有这个心也有这个胆,可是她们的手能伸进冷宫吗?孙云儿自己,也尚未有这样的能力呢。
此事想不清,孙云儿便暂且搁在一边,对着高言,似笑非笑道,“当初素兰说,能来我身边是走通了公公的路子……”她见高言面色又惊又惧,立时知道不是他所为,便转过话头一笑:“自然了,那丫头乱夸海口,无人当真的。”
高言又一次领教了孙云儿的厉害,殷勤地笑一笑,背上却爬了一层细汗。
孙云儿也不再绕弯,说了自己的意思:“你想来玉泉宫当差,我想这不妥当。”
不待高言出声,孙云儿又抛出一句令人震惊的话来:“我想着,去养怡居当差,你的前程会更好。”
养怡居的差事,自然是顶顶好的了,虽不如司礼监体面尊贵,却是皇上最亲近的人,就连扫洒小太监,也不少人巴结的。
可是,这差事便是皇后也不敢随口许诺,眼前这位主子,有何本事说动皇上。
更何况,她这样做,对她自己有什么好处?
高言一时不敢应声。
孙云儿知道世人心思,只说利益交换:“我这次重新起复,打听到先前失宠时何礼在背后作祟。虽说他是为了唐孝这个徒弟,到底手段不光明,日后不一定能秉公处事。我便想着,养怡居若能有自己的人手就好了。”
还有些隐秘心思,是想报答当初选秀时,高言想尽办法让她落选的好意,只不过这话说了旁人也不信,不如不说。
果然利益最叫人看得清楚,孙云儿的话,高言一下子就信了:“既然容华如此说,奴婢愿勉力一试!”
“你想怎么试?”
“我……”高言一下子语结。读书写字甚至吟诗作赋,他都来得,可是总不能跑去养怡居门口大声作诗吧,不必皇上何总管动手,下头小太监先捆了他去作法除妖。
“你且回去,明日一早来玉泉宫送东西。”孙云儿也不多说,只郑重许诺,“倘若试了不成,我必定请皇上调你来玉泉宫当差,总不叫你落空。”
高言立刻知道自己选对了主子,郑重行个大礼才出去。
待高言出去,孙云儿立刻唤了连翘来,吩咐她亲自往外走一趟。
连翘不放心:“今晚皇上要来玉泉宫,奴婢怎么能出去乱走?该侍奉主子沐浴着预备侍寝才是。”
“这些琐事,扇儿也做得。你要办的,是要紧差事。”
孙云儿把素兰的事一说,连翘立刻意识到了这里头的不对:“是有人想借此损害容华名声!是谁?”
“是谁,我还拿不准,得试探一番,你问一问赵才人和冯才人,记着,要委婉些。”
皇帝来玉泉宫时,孙云儿正在悉心作画,听见通传,搁下笔来行礼,起身时口里却是娇嗔:“都怪皇上,妾最后一笔,画歪啦。”
“月余不见,云儿的性子,还是这样惹人疼。”皇帝说着,对何礼挥挥手,“你下去吧,这里用不着你服侍。”
倘若是从前,皇上何至于如此,还不是为着孙容华,对自己起了隔阂。何礼心里叫苦,然而唐孝的事确实是他不厚道,加上皇命不可违,只能唯唯诺诺退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