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云儿一概往日少说少错的作风,拉着皇帝,不住唠叨:“八郎看我这幅画,画得好不好?泼墨山水画虽然写意,却不适合制成绣样,工笔画倒很适合,所以我如今用心练习。”
皇帝见孙云儿说说笑笑,心里不由得大动。
这姑娘从前,分明不是如此活泼的性子,看来自己的天子之怒,还是吓着了她。
此刻她拼命说笑,焉知不是与自己生出隔阂来了?
皇帝素来冷淡多疑,听见孙云儿久病不愈,心里先已疑她是拿乔作态,何礼再一说,他愈发坚信自己从前是看错了人,便对这姑娘冷落起来。
冷落归冷落,却又怕她当真为一个奴婢的事气坏了身子,时时召了付太医去询问病情,得到的总不是想要的答案,他竟不知怎么是好了。
身为男人,他没试过真正宠爱一个人;身为皇帝,他没有盯着后宫一个低位妃嫔的道理,幸好还有边陲战事分神,否则皇帝都怕自己在大臣们面前失态。
幸好,付太医无意提起的那个荷包,叫他吃了颗定心丸。
这姑娘,与寻常女子不同,她哪怕是被自己给气病了,也是真心惦记自己的。
于是后来,流水样的赏赐,便进了玉泉宫。
此时皇帝看着孙云儿,不知怎么,鬼使神差冒出一句,“云儿,这次的事,是朕做得不妥当。”
孙云儿口中絮叨,头脑却已被皇帝的话给惊了,于是说出的话变了样:“……论起工笔细描,谁也不如那位叶大家,皇上你在说什么?!”
别说眼前这男人是个九五之尊,哪怕是王公贵族,乃至寻常富户人家,也少有男人向女子认错的。
虽然不过是轻描淡写的一句“是朕不妥”,到底已经是叫人惊掉下巴。
孙云儿一下子泪盈于睫,不抬头对皇帝展示,反而闷声埋头抽泣:“不是,我也有不对。”
如今恩宠渐盛,来自各方的刀剑也愈烈,男女之间那一点点的情意,似乎如梦如幻,孙云儿对捉摸不定的东西感到畏惧,于是欲把一颗心炼成铜铸铁打。
谁知才起个头,就被击得溃不成军。
“我,我不是有意病着,我就是……”孙云儿也不知自己前些日子在想什么,反正就是心里不得劲,怎么都感到疲乏。
“我懂,我懂。”皇帝连自称都忘了,感慨万千地托起孙云儿的脸庞,从怀里取了素帕,轻轻擦去孙云儿的泪水。
“朕才登基时,也如同你这般……”皇帝终究内敛,不曾把话说透,只道,“事情过了,便过去吧,不必为此平生龃龉。”
“不,不能过去。”孙云儿用力一昂头,鬓边的碎珠步摇,发出微微的簌簌声,她又重复一遍,“不能过去。”
“不能过去?”皇帝好气又好笑,“你这个妮子,还想拿这事来倒查朕的不是?”
不知怎么,气氛便缓和了,孙云儿被皇帝的话逗得噗嗤一笑,两人之间的伤感消散大半,接下来的话,便不再是哀哀戚戚的:
“人跌过一次跟头,总不能在同一个地方跌第二次,我想着,和八郎的这次不快,全是话没说清,无论如何,我以后不会再如此,有话必定和八郎说开才是。”
皇帝好似才认识了孙云儿,定定看着她。
眼前这女子,生得俏丽可人,却穿一身湛蓝袄裙,平添几分冷静的气度,看着不像寻常妇人,颇有大家气象。
有过即改这四个字,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有多少人连第一步都迈不出,连认错都不肯。
这姑娘干干脆脆地认错,并且毫无谄媚之意,只想把事情解决,这雷厉风行的作风,便是六部堂官里,也少有及得上她的。
皇帝忽地发觉,这姑娘并不只是个温柔沉默的解语花,她的骨子里,还藏着更大的潜力,或许,配得上更高的地位。
“云儿敢认错肯改过,是勇士,朕也要学一学你的勇。”皇帝说着,轻轻拍一拍孙云儿的肩膀。
孙云儿再次为皇帝所震惊,亦抬头看着皇帝。
高大的男子,生得英武清贵,然而眼中的坚毅却表明,这人绝非是轻易能弯折的性子。
便是这么副性子,加上九五之尊的身份,还肯间接认一句“有过则改”,由不得孙云儿不动容。
不知怎么,她想起还在孙家时,家中的一件琐事。
书院先生给兄长写的荐书,不知被弄丢在哪里,一家人急得打转,父亲气得责骂母亲掌家无方,母亲为儿子前程担忧,忍了这口气。几天后,在得宠的九姨娘处寻到了荐书,原来是父亲揣在怀里,酒醉后随手搁在了边上。
兄长往外读书,全是外事,其实母亲少能插手,父亲责骂母亲,是无能之下的狂怒,事后发现自己错怪了妻子,一句话也无,轻飘飘就将此事揭过。
相比之下,眼前这位天底下最尊贵的皇帝,人品贵重得,整个人仿佛闪闪发光。
孙云儿心里筑起的那道矮矮堤坝,消融无形,对这男子,打从心底生出敬服。
她曾疑心过,疑心他是否把自己也当成容贵嫔那样的摆设,然而如今却知道,绝不是。男子若不在意女子,会敷衍、欺骗甚至冷待,绝不会以尊位之身,低头认错。
他是在意她的。
至于他究竟在意她多少,孙云儿知道,在后宫想这个问题是没用的,便干脆不想了。
皇帝自然能看出孙云儿眼中的爱慕,又郑重许诺一遍:“我与云儿,再不生隔阂。”
这一夜,自然是浓情蜜意。
次日晨起,皇帝并没急着去上朝,一边穿衣,一边看着孙云儿梳妆,到后来,干脆从连翘手里接过黛石:“朕来。”
“张敞画眉是佳话,不过皇上是天子之尊,来捏这小小眉笔,是否太屈尊了?”孙云儿嘴里开玩笑,然而见皇帝动作笨拙,便不敢再说,生怕脸上多两条黑蚕。
皇帝紧紧抿着嘴唇,连翘在边上欲言又止,孙云儿赶紧夺了眉笔塞在连翘手里,“皇上的手里握着天下,不能做这等琐事。”
皇帝“哈哈”一笑,接着长长叹口气,“朕要出宫些日子,还真是放心不下你。”
孙云儿未来得及作反应,便听见扇儿隔着门道一声,“容华,高公公来送东西了。”
第46章 东风
昨日孙云儿允了高言送他进养怡居,此时高言依约而来,孙云儿心里却犹豫了。
起先是觉得皇帝无情,因此想好了也要作个精于算计的无心之人,如今两人剖心以待,是否还要这样算计?
然而孙云儿自来不是优柔寡断的人,不过一瞬便拿了主意:“扇儿叫高公公进来吧。”
皇帝奇一奇,“是江婕妤的人么,怎么一大早来给你送东西?”
“是内务府的人。”孙云儿说着,高言已经进屋,她看一眼罩着红布的托盘,高言立刻识趣地接口,“皇上前些日子命内务府拣有趣儿东西送给容华,今儿得了一支新制的玫瑰珠花,立刻送来给容华。”
孙云儿并不曾交代高言以什么由头来,他竟也说得妥妥当当,是个值得提拔的人。
于是顺手拈起珠花,欲递给连翘,皇帝却接了过去,在孙云儿髻上随手插下。
孙云儿愈受宠,何礼就愈心惊,他不敢再挑动事情,只拿正事来催促:“皇上,该起驾了,今儿要和内阁、六部议事,迟不得呀。”
“你也是当差当老了的,怎么这样絮叨?”皇帝不知道何礼心里想什么,只觉得他烦。
孙云儿一个眼神递过,高言立刻知机,笑着说一声:“都怪奴婢来送珠花,耽搁了皇上正事,俗话说关心则乱,何总管是陪着皇上一路走过来的,自然更关切皇上。”
皇帝脸上神色这才缓和,挥退何礼。
初春的朝阳,照得人周身和煦,何礼却一身细汗,不知是热还是寒,出得门来,心底叹口气,回头看一眼高言:“空了去我那里,一道喝杯茶,你不该窝在内务府办杂差。”
高言适时露出喜色:“是,恭敬不如从命。”
他已明白了孙云儿的意思,暗叹这位容华心思高妙。与其开口求人,不如让人主动注意。养怡居少了个唐孝,何总管再周到也力有不逮,自己此时卖好,便顺其自然地进入了何总管的视线。
屋里,皇帝仍没有要走的意思,只坐着看孙云儿梳妆。
孙云儿被看得浑身不自在,干脆转身直直看着皇帝:“八郎为何这样看着我?”
“北戎大败,要来我朝和谈,朕不欲在宫中接见,想在西山行宫见他们,过些日子要出宫去,放心不下你。”
孙云儿笑了,“我又不是小孩子,自己还照顾不了自己吗?”
“皇后是国母,得跟着朕去接受夷族朝拜,张贵妃是大将军之妹,这一趟,也得带上她。”
话未说尽,孙云儿已明白了皇帝的意思。
宫中位份最高的两位娘娘都离宫,那么掌事的就是容贵嫔这位九嫔之首。
她与孙云儿的新仇旧恨,虽不至于不死不休,然而轻易也是解不开的。
孙云儿的局面,不大好。
屋里有一瞬间的沉默,连翘连忙搁下手里东西,召了小宫女们出去。
孙云儿不知该作何反应,生气便显得心胸狭隘,高兴又太过虚伪,她都做不出,只好回过身,对着妆镜一下一下抚平自己的领口。
皇帝也有些懊恼,两人才复情谐,他便说这样的事,前头那些,都像是算计。
“我没事……”
“朕不若带你一道……”
话一出口,两人便都笑了,孙云儿抢着拦下皇帝的话:“云儿才是个什么身份,跟着去西山行宫,以后还要不要在宫里安生过日子了。”
皇帝的笑容,一下子深了起来,转身走了出去,心中暗暗许下,只待这姑娘有孕,立刻要给她晋位。
孙云儿跟出殿来,向外送了几步,停在那株玉兰树下。
春风乍起,吹动枝头摇晃,最高的那支玉兰花已悄然绽放,与树下立着的佳人融成一幅绝妙的图画。
皇帝心里怅然若失,他还从未尝过挂念一个人的滋味,在宫道上行出老远,俯身问何礼:“你说,孙容华在宫里,能过好吗?”
孙云儿的事,何礼如今是一点也不敢沾染,闻言赶紧打马虎眼:“孙容华聪慧,怎么都能过好的。”他原还想考察考察高言,如今巴不得有个顶锅的,立刻提了出来:“如今养怡居少人手,内务府那个高言,奴婢瞧着还算懂事,不如拨进养怡居来。”
此等小事,皇帝向来不管,何礼提得并不费力。
然而皇帝今日却稍作沉吟:“嗯,好,高言甚是懂事,以后跟着你服侍,也好。”
在今早之前,皇上只怕连高言的人都不识,高言给孙容华送了个玩意儿,立刻得了“懂事”的考语,何礼咋舌,对当初自己力保唐孝的事,愈发懊恼。
皇帝已走了许久,早膳的热气已淡了,孙云儿坐在桌边,还是一动不动。
连翘忍不住劝,扇儿却愤愤地理解主子:“要和容贵嫔单独呆在宫里,这换了是我,我也吃不下!”
连翘嗔一眼扇儿,然而自个儿也叹气,“话粗理不粗,我昨儿出去打探一番,素兰的事,只怕是容贵嫔动的手,她……哎。
容贵嫔素来自重身份,哪怕是辖制人,也向来是拿矩体面压下,像如今这样,已是失了阵脚。
不知怎么,孙云儿忽地有了力气,夹起翡翠烧麦用力咬一口,又喝一口豆浆,重重地道,“要叫我吃哑巴亏,她,休,想。”
扇儿的一双眼睛,立刻亮了起来,双手直搓:“容华有什么好办法?是去永宁宫告容贵嫔草菅人命,还是直接去宣明宫对质?”
连翘从前也是这副冲锋陷阵的模样,好容易改了过来,如今又多一个扇儿,孙云儿不禁好笑,伸手拧一下扇儿的脸颊:“你这两个也算是好办法?傻丫头。”
办法,孙云儿倒是有,可是难道就这么一直斗下去?
后宫里想要斗,永远有得斗,拉下高位的取而代之,压着下头的自保地位,能做的事多得很,可是,若把心思都花在这些事上,可多无聊。
哪怕是最低位的七品美人,一餐也是四个碟子两个碗,虽不如孙云儿在家时的排场,可她是孙太太捧在手里长大的,日子过得富贵,换了孙丽娘等庶出姐妹,吃穿用度只怕还不如七品。
皇后是个称职的后宫之主,有些资历和功劳的宫嫔便能晋位,哪怕是赵才人和冯才人不曾晋位时,还能各得一百两赏赐,总而言之,在这后宫,只要不作奸犯科,日子不难过。
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偏要斗得你死我活,孙云儿理解不了,一度觉得容贵嫔是不是愚蠢,再想想家中姨娘和姐妹也有好斗的,似乎又能理解一些。
“许多事,还是得问过容贵嫔再作定夺。”孙云儿打算,先与容贵嫔开诚布公谈一谈。
容贵嫔身份高,为人一向倨傲,除了皇后和张贵妃,旁人都不放在眼里,孙云儿要谈,还真不知怎么谈,思来想去,便拿这事去劳烦江静薇。
如今江静薇的肚子已经老大,穿着宽松的浅紫对襟夹袄,面容丰盈,连发丝也柔亮无比,整个人好像微微发光,孙云儿不由得呆住,“都是有孕,姐姐怎么这样容光焕发?我听说,妇人有孕,都会变憔悴的。”
“各人体质不同,有什么大惊小怪的。”江静薇笑了笑,伸出手来,“瞧我手都肿啦。”
孙云儿立时心疼,“怀个孕,姐姐怎么受这样大的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