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句玩笑未毕,星儿引着静兰进殿了。
静兰恭敬行个礼,“婕妤,容华,太后娘娘有请。”她说罢,看一眼江静薇的大肚子,又道,“太后娘娘念着婕妤有孕身子不便,免了宣召,还请孙容华随奴婢一同觐见太后。”
孙云儿立刻起身应下,“是,请静兰姑姑代我回太后娘娘的话,我稍稍整理,马上就去。”
静兰应了,见姐妹两个互相整理仪容,有些触动,都已走出门口,又回身提点一句,“太后娘娘也传了容贵嫔。”
江静薇的手,顿时停在空中,“太后娘娘是什么意思?是要你和容贵嫔对质,还是想居中调停?”
“我猜也是这两个意思,无论是哪一种,去了再说。”孙云儿有意把口气放得轻快,然而一颗心在肚子里突突乱跳。
太后,可不是个简单的人。
第51章 上位者尊
慈安宫是西六宫最尊贵典雅的一座宫殿,今上以孝治天下,登基后将其修葺一新,更显太后尊崇。
太后不问世事,闲暇时侍弄花草,静心修佛,因此慈安宫遍植仙葩,犹如超脱的世外之境。
不过,倘若因此就觉得太后老迈无能,那就错了。
皇后避世数年,还能稳坐中宫之位,除开何家在外保驾擎天,还有一位重要的大靠山,便是慈安宫的这位太后娘娘。
当年简王尚是一不起眼的皇子,何家本不愿以女儿相配,是太后情真意切地说动了何家,这才促成了两家婚事。
太后与皇后,婆媳相得。
既是婆媳相谐,对下头的妃嫔,太后便没什么在意的。
孙云儿心中忐忑,脚下却不敢慢,疾步走到了慈安宫门口。
天气渐暖,慈安宫的树木大多长得枝繁叶茂,抽出条条新枝,沁人的绿意,一下子就叫人静了下来。
走到廊下,凑巧遇见墨风,这向来沉稳的大宫女,面上带了丝焦虑,瞧见孙云儿,眼中满是复杂情绪,最后化作恭敬的一福:“奴婢见过孙容华。”
墨风都在门口,连翘自然是不必跟进去了,孙云儿示意她留在外头,自己整一整衣衫,稳步进了殿内。
太后礼佛,不喜奢侈,慈安宫内不曾燃名贵香料,只供了时兴鲜花取香,孙云儿进殿时,沁人的甜香扑入鼻中,叫人精神为之一振。
“妾容华孙氏,拜见太后娘娘。”孙云儿未曾单独面见过太后,便行了跪拜大礼。
上首无声,太后似是在打瞌睡,只有微微的窸窣声作响。
孙云儿沉住气,不去抬头窥探。
一道柔和的女声响了起来,“这水烟袋,我还是从前在家时服侍祖母用过,太后若不嫌妾愚笨,以后妾愿常常来慈安宫服侍。”
是容贵嫔。
也只能是容贵嫔。
今日太后单独召见两人,容贵嫔和孙云儿彼此都清楚是为了什么,只不过一层窗户纸隔着,始终不曾捅破。
这时容贵嫔出声,是提示孙云儿,两人身份有别,一个站着服侍太后水烟,一个跪着受太后磋磨,地位高下,一望可知。
太后终于开口了:“孙容华起来吧,赐座。”
孙云儿起身,不露痕迹地打量一眼太后。
此次太后未着吉服,只穿了家常的姜黄色暗纹上衣,髻上几枚绿松石、红玛瑙的钗环,全是佛教之宝。
只一眼,孙云儿就看出来,太后那件衣裳所用的布料,是寸缕寸金的云锦。
尚未及深思,太后便开口了:“我听说,江婕妤遭人下毒了,容贵嫔,你如今管着宫务,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容贵嫔满脸的得意凝固在脸上,扯起嘴角尴尬一笑,从太后身边退开些,垂首回话,“是妾身边一个宫女,她在御药房没留心,四处张望,不小心把随身佩戴的香粉倾了些在江婕妤的药里,这才……”
太后冷冷哼一声,“一次不小心,还能次次不小心吗?御药房那帮不长眼的狗东西,给其他主子煎药也这样粗忽来着?”
容贵嫔不由得暗悔,倒不是悔自己动手害人,却是悔自己下了慢毒,这才招人眼,早知如此,不如一包鹤顶红了事。
“也不过两三次,并不足以说明……”
“两三次的疏忽,就能要了人的命,这个宫女,本事还真不小。”太后闭起眼睛,用力吸一口气,再睁开眼睛,已是平静无波,“宫女不懂事,处置就是,容贵嫔无谓心疼这种下作东西。”
徐家送了一明一暗两个助手,太后一句话就要除去一个,容贵嫔哪里舍得,连忙再劝,“太后,其实玉兰她……”
“那药渣子里的大血藤、丹参等活血化瘀物,是用来做香粉的?”太后语气带了些严厉,点破容贵嫔,“还是说,你宣明宫里的香粉,就是这般制法?”
聪明人说话不必直言,太后的话,殿中人都听得懂。
她的本意,是叫事情停在玉兰身上,倘若容贵嫔再求,便也得担责。
容贵嫔终究不敢拗了太后的意思,“玉兰不懂事,都是妾教导无方,回去一定……好好责罚。”
“既如此,你自回去处置就是。”太后说罢,挥手放了容贵嫔出去。
容贵嫔不意自己如此轻松过关,大大松一口气,转身离去前,似笑非笑瞥一眼孙云儿。
那目光中的意思,孙云儿看得懂:你一个平民出身的丫头,拿什么跟我斗?瞧,我这不是全身而退了?
孙云儿面上毫无波澜,起身送了容贵嫔,静静立在下首。
容贵嫔虽然聪慧,如今失之急切,连事情都看不清了,若是太后打算轻轻放过她,何必多此一举叫了孙云儿来看?
只不知,太后是什么意思呢。
自孙云儿进殿,太后就在默默地观察她,见这女子不曾因容贵嫔的出言打压而失态,也不曾因容贵嫔临去前的得意面容而懊恼,心中暗赞一声,缓缓开口了:“孙容华,江婕妤中毒之事分明与你无干,为什么要出手?”
“于情,江婕妤与妾是真心相交的姐妹,于义,妾不能看着一个无辜之人遭逢不幸,无论哪一样,妾都不该袖手旁观。”孙云儿说着,又向上施一礼,“更重要的是,江婕妤腹中的皇上的孩子,这是事关国祚的大事,为了大局,妾也不该无动于衷,还请太后重重责罚玉兰!”
“玉兰,哀家自是要罚的,敢对皇嗣动手……”太后顿一顿,似有无数深意,随即点到孙云儿头上,“照你自己的话,你是大公无私的十全好人,德行之优容,堪比班婕妤、长孙皇后了?”
说到最后,太后的语气,已带了些威压,她搁下手里的水烟袋,紧紧凝住孙云儿。
孙云儿心电急转,略露出些羞赧,“不敢相瞒,妾自然是有私心的。”
“说说看。”
“江婕妤出身高贵,又得圣宠,自个儿又有福气怀了龙胎,日后的前程不可限量,妾与她交好,自然是益处良多。”孙云儿说罢,抬头看着太后,勃发的野心,似乎遮也遮不住,“哪个妃嫔入宫不想青云直上?妾这样只是人之常情,太后久居宫中,必然能体谅妾的一些小小心思!”
太后轻轻“嗯”一声,不置可否,心中却暗道,这丫头虽有些心机,到底还是年轻纯良,如此轻易就以真心示人,也不怕遭人算计。
“听说,你前些日子在学画?都学了些什么?”
这话题的转折,叫人摸不着头脑,孙云儿却不曾多想,只恭敬答话,“回太后娘娘的话,妾是在学画,妾觉得工笔画更适合制成绣样,所以用心研习工笔。”
“泼墨山水更见写意,也可学一学。”太后道,“江婕妤性子沉静,你们二人,好生替哀家画一副秋意图来,皇帝回宫之前,须得交给我。”
若是替太后作画,哪怕是皇后无故宣召,也可推脱一番,太后此举,是要保江静薇和腹中胎儿。
孙云儿面露喜色,实实在在地伏地下拜:“妾多谢太后慈心,一定用心研习画作。”
太后终于露出一丝慈爱神色:“好,好好地去吧。”
出得殿来,便见连翘在院角,低着头定定站成一根木桩,孙云儿上去轻轻一拍,这丫头竟惊了一惊,见是孙云儿,先是一笑,随即眼神中带些担忧,“容华终于出来了,奴婢好等。”
慈安宫不是说话的地方,主仆两个换过眼色,默契地不再开口。
等迈进东六宫的大门,连翘才轻声发问,“太后娘娘怎么留了容华这样久?容贵嫔早早出来,脸上的得意遮都遮不住,我还当容华要不好呢。”
“太后娘娘已答允了重重惩治玉兰,江婕妤的委屈,总算没白受。”
连翘面露喜色,“真的?这可太好了!”
还未高兴完,便又听见一句,“不过,事情也只停在玉兰身上了,容贵嫔她……”
连翘大为沮丧,语气也带了些无奈,“明白了,她背靠徐家,轻易动不得嘛。”说到这里,连翘不由得侧过头,面上无限不解,“怎么在这宫里,个个都要忌讳?容贵嫔做错事,怎么就不能随意处罚?她再怎么出身高贵,不过是一个臣女,皇上和太后还怕她吗?”
“小丫头不懂别胡说。”孙云儿微微带些凝重,拦住连翘的话头,然后压低声音,耐心点拨,“这叫博弈,也叫制衡,搅动朝局的,有可能是一支利箭,也有可能是一根羽毛,人在高位,所虑的事情就更多,就会越发小心,哪能像我们似的,想做什么做什么。”
“倒也是,我瞧四司八局的那些管事公公和嬷嬷们,个个做事都八面玲珑的,哪像我们下头小的。”连翘侧头想了片刻,问道,“太后方才留了容华,是给你教这些道理来着?”
孙云儿不由得笑,“太后哪有闲工夫给我讲这些。”
说罢,她面上带一丝喜色,“太后出手保了江婕妤,和我。这些日子,江婕妤和我是平安无恙的啦。”
连翘这下子真是喜出望外了。
孙云儿看着连翘高兴得说说笑笑,心中却有些后怕,也有些庆幸。
她方才在殿中,终究还是赌赢了。
赌太后喜欢她懂事识大体,也喜欢她有些小小心机,最重要的是,临出门前她为了江静薇拿真心实意的一拜,叫太后看出来,她是个有真心的人。
其实这些也不难猜,上位者对下头人的要求,不就是这样么?
只是不知太后捧起她,究竟是何用意?
孙云儿经过惠贵嫔一事,已知道宫中没有平白无故的好心,如今已不再自作多情,她不会觉得自己重要得入了太后眼。
太后的举动,有三分是为了抬举江静薇和她,却也不会全然是为着主持公道。
那么,太后便是为了打容贵嫔的脸了。
太后……不满容贵嫔。
孙云儿心中一动,吩咐连翘,“你去晴芷宫走一趟,一是告诉江婕妤,太后命她和我作画进献,第二,告诉惠贵嫔,此次玉兰的事多承她的美意,顺便说一句,太后重重惩治了玉兰,并未有任何宽纵。”
“这句话,好像不需要容华特地去传吧?”
“我自有道理,你去就是了。”
第52章 连夜雨
信送到晴芷宫正殿,惠贵嫔沉声应了,并未多说什么。
“娘娘,孙容华没头没脑叫人送这么两句话做什么?”瑞香有些想不通,“又说承你的情,又说太后并未宽纵玉兰,这是什么意思?”
“这个孙容华,是个聪明人。”惠贵嫔笑着,一张温婉的脸上,无端生出平日里没有的艳丽,“聪明人说话,不必说透。”
瑞香老老实实摇头:“奴婢是蠢人,听不懂。”
惠贵嫔并没有对瑞香解释的意思,只在手里捏了颗松子,慢慢搓去细软的果皮。
若是她没猜错,孙容华的意思是,愿意投诚。
不,那丫头看着天真可爱,实际上心气高得很,她不是投诚,是来结盟来了。
她的意思,大约是说,玉兰这条臂膀,由她斩去,容贵嫔这个主子,却得惠贵嫔扳动。
还真是大胆,一个小小的五品容华,敢和自己谈条件。
惠贵嫔并不反感孙云儿,倒有些欣赏。
这女子身上有股天不怕地不怕的气质,什么事都敢下手去做,此次容贵嫔谋害江婕妤,分明是没有结果的事,她还是一股脑儿捅了上去,虽然没拉下容贵嫔,到底是斩了玉兰这条臂膀,对于一个没有地位、没有人脉的低位宫嫔来说,已经很了不起了。
更重要的是,这女子做事留有余地,哪怕是冯才人那样的蠢货,或是赵才人那样的扫把星,只要不是往死里得罪她,她都愿意抬手放马。
这样的人,哪怕不做盟友,也不必担心她背后捅刀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