芊芊隔着床帷,看着这一切,心中既有尘埃落定的松快。
也有骤然被抽空了的怅然。
……
离开的那一天,春光格外明媚。
阳光透过薄薄的云层,洒下金色的光晕,庭院里的桃花苞含羞带怯,却迟迟不曾绽放。
芊芊站在马车旁,心中百感交集。
她本以为谢不归会表现出不舍,甚至焦虑,然而,他的表现却出乎她的意料。
在众人面前,他表现得异常冷静,甚至有些冷淡,仿佛俩人只是各自为政的陌生人。
她本以为,他会克制不住地在众人面前流露出情感,哪怕是一个眼神,一个微笑。
然而,他甚至表现得有些不近人情的冷漠,仿佛他们之间的一切都只是过眼云烟。
芊芊轻轻抚摸着谢忆奴的头发,将一只精致的口弦放在她手中,并教她吹了几支简单的曲子。
“想娘亲的时候,就吹吹曲子。”芊芊柔声说道,“如果……忆奴看到蝴蝶飞来,那就是娘亲也在想念你。”
“娘亲会来看我吗?”孩子仰起头,眼中充满了期待。
“会的。”芊芊捏了捏她的小手,温柔地承诺。
“拉勾勾……”
“嗯,拉勾勾,不会食言的。”
芊芊心中一阵酸楚,她知道,这一别,不知何时才能再见。
最后回头看了一眼那人。本想在临走前,完成那一天“亲他一口”的想法,但最终却未能如愿。
……
芊芊靠在马车上,轻轻地咳嗽着。
马车缓缓驶离,她感到一阵昏沉,思绪飘回到那些本以为已经淡忘的岁月深处。
记忆如同一幅幅画卷,在她的脑海中徐徐展开。
本以为早已陈旧、腐朽的记忆碎片。
却原来历久弥新。
马车一个颠簸,似乎是轮子撞到了石头。
装着文书的锦盒从她身旁滚落,串联成册的线绳散开,那一张张契纸散落一地。
芊芊俯身,细细查看着这些纸张。
她发现,除了最开始那张盖了玉玺的纸页,其余的空白处都签上了同一个名字——
“谢净生”
“谢净生”
“谢净生”
“谢净生”
“谢净生……”
当她翻到那张红色的纸张时,指尖微微一颤。
她缓慢地移开上面那张寻常的白色契纸,露出了这张特殊的纸张。
这张纸不仅颜色不同,质地也比旁的纸张要坚硬,隐隐约约地泛着淡金色的闪光。
芊芊心中一动,她记得这些交易文书她都过目过,很确定这一张是后来混进去的。
一开始没有发现,应该是那人不知用了什么法子藏起了本来的颜色,随着时间的推移才会逐渐恢复成原来的红色。
他总是这般,在一些意想不到之处,有着惊人的巧思。这大概也是与他夫妻七年,她都没有腻的原因。
芊芊仔细查看,发现这张纸上的字迹与之前的文书截然不同。
本该是蝇头小字的地方,全都神奇地消散不见,取而代之的是简简单单的一行字:
“芊芊,明礼六年春分日,嫁苍奴”
这是——
一纸婚书。
……
“苍奴”分明是刚签上去不久,墨迹很新,字迹的边沿有一点儿晕开了,散发出一股淡淡的墨香气味。
而“芊芊”那两个字,相比起“苍奴”,显得有些陈旧和斑驳。
芊芊看了好久,才发现那是新粘上去的另一张纸,似乎是从另一张宣纸上细细裁下来的,边缘处理得很干净,几乎与那婚书融为一体。
她想起十多年前,她自以为学会中原所有的字,便去跟他打赌。
他那时又温柔又有耐心,握着她的手,一笔一划地教她写下这世上最难的字。
“世上最难写的字,是你的名字——芊芊。”
这张写过她名字的纸……他竟然还留着。
眼前似乎浮现出那个人的眉眼,他站在她面前,轻轻地问:
“今时今日,芊芊,你还愿意做我的妻子吗?”
那纸片很轻易就能揭下来,只要她一用力,她的名字就会变成空白。
唯待她,填上今时今日,她的名字。
“与你再续此生的姻缘。”
一缕春风悄然溜进马车,如一只柔和的手,轻轻抚触着她的脸庞。
马车前的红衣少年,随手折下一片柳叶卷了卷,凑到唇边。
柳同留。
而他所吹之曲,正是那思乡的小调,如月光一般,在耳畔倾泻悠扬。
马车,出关了。
窗子的帘忽然打起半边,光线照了进来,巫羡云干净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这曲子很悲吗?”
芊芊朝他看去,有些困惑:“嗯?没有啊。”
他端凝她的面庞,“那你哭什么?”
芊芊伸手摸了摸眼尾,摸到湿润时微微一怔。她其实并不十分悲伤难过,只是有些……有一点点不舍罢了。
“吁——”突然,马蹄声传来,似乎有人正策马靠近。
巫羡云眯起了眼:“大魏人?”
“属下仲夷,参见王女。”一道极为低沉悦耳的声音响起。
“你?”芊芊打起帘子,视线里映入一道挺拔的身影,不由得好奇地审视这个风尘仆仆的侍卫,“你来做什么。”
她可没忘了,这人同大魏叛臣有所勾结。
岂料对方一板一眼,低声道:“属下奉陛下之命,随王女前往南照,取回盐湖卤水,修补宝物之残缺。”
“陛下亦下旨,命令属下誓死护卫王女安危。”
圣坛护法应冬起,冷哼一声道:“王女安危自有我等,不劳大人操心了。”
仲夷没有说话。
他低着头,看不清神情,但那肖似金风的眉眼……
芊芊动了恻隐之心。她放下马车帘子,平复着心中那阵没来由的失落,淡淡道:
“我不需要你的保护。你跟着队伍走吧。”
马车外,似乎是仲夷应了一声,紧接着是衣衫破空声。
那人身姿干脆利落至极,上得马去,修长的手勒紧缰绳。
男人低垂着脸,黑眼珠一眨不眨,那双眼睛实在是太黑,也太过清透了,找不出一丝杂质。
第76章 076
076
应冬起转身, 走向队伍中一个瘦小的身影。那是一名侍女,厚厚的齐刘海遮住了她瘦削泛黄的脸庞,看上去像是饿了好几天。
她的眼神中流露出一丝惊惧, 视线越过应冬起的肩膀, 落在不远处那道高大而冷峻的身影上。
“他是大魏的武官吗?看起来冷冰冰的。”侍女低声问道,声音中带着一丝颤抖。
应冬起皱了皱眉, 淡淡地回答:“一个侍卫罢了,这不是你该关心的。”
应冬起是在几天前无意中捡到这个女孩子的。当时,她奄奄一息地趴在那里, 脸上有一滴沾血的泪痣。
应冬起心中生出几分怜悯,或许是因为她的容貌与他病逝的妹妹有几分相似。于是,他允许她乔装成侍女, 混进了朝贡队伍。
“养好伤就尽快离开吧。”应冬起低声说道, 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切。
“谢谢你。”侍女微微一笑, 但那笑容中却带着挥之不去的悲伤。
郑兰漪垂下眼, 脸上的姜黄粉让她显得毫不起眼, 但熟悉屠晓菁的人一眼就能认出她来。
她回想起那夜的宫变, 心中充满了复杂的情绪。
那夜, 她假装跟屠仲夷离开,心中却充满了恐惧和无奈。
谢云起,那个不中用的老东西, 在得知谢不归还活着的时候, 竟然抛下一切,灰溜溜地回到了封地,一病不起。
郑兰漪心中对项微与的尸身有着强烈的占有欲。她认为人死了也该是她的, 不容许任何人夺走。
何况,祝芊芊都能死而复生, 项微与为什么不可以?
同时,她也希望通过与项微与的相处,避开与屠仲夷的直接接触。
屠仲夷是屠晓菁的亲哥哥,万一发现她的破绽,后果不堪设想。
她一直在寻找逃跑的机会,但屠仲夷对她看得很紧,护卫他们回到北凉的十几人都是彪形大汉,她根本没有胜算。
郑兰漪此前虽然能手刃那些山匪,但那不过是借对方轻敌的心理,加上那些山匪饥寒交迫,瘦得跟猴子一般。
如今,她双腿断裂重新接上,体质大不如前,肉搏的话绝无胜算。
为了确保万无一失,她始终蒙着面纱,守在项微与身边寸步不离,防止被窥破身份,话也极少说,给出的理由是防止尸臭。
三天前。
驿馆。
屠仲夷手扶长剑,心中思量着北凉的局面,以及自己该如何下这枚棋子。
他目光落在屠晓菁身上,心中有些不满。
妹妹看着他的眼神很奇怪。
那既不是看哥哥的眼神,也不是看陌生人的眼神,反而带着不屑、轻蔑和恨意。
屠仲夷本就不是什么好性子的人,屠晓菁的任性妄为让他感到不满。
当初她擅自离队失踪多日,让他不得不将潜伏大魏的计划提前。
如今执意带着一个男人的尸体上路,完全不为大局考虑,已经让他的忍耐到了极限。
“那些男男女女之间的破事,她爱怎么搞就怎么搞,冲我摆脸色是几个意思?”
屠仲夷心中暗怒。
“屠晓菁,没有我给你兜底,你在大魏弄出那么大的事,你想怎么收场?”
屠仲夷的声音一下子冷了下来。
即便如此,他脸上依旧带着淡淡的笑容,让人看不出他在生气。
屠仲夷的目光再次落在屠晓菁身上,她那纤白的手搭在他的手臂上,屠仲夷戴着护腕,乍一触碰上去,只觉一股激烈的凉意。
纯银打造的护腕看起来温润光泽,但上手抚摸才知道是多么冷锐。
郑兰漪指尖一颤。
“冷?”他心中一动。
他这妹妹素来娇贵,但他也不吝展示一下好哥哥的形象,话音落下便朝她靠近一步,阻挡寒风。
毕竟今后还需要这个妹妹的配合,他一向不爱与人结仇,更喜欢合作关系。
郑兰漪感到身边阴影笼罩,北凉人的魁梧是有目共睹的。
屠晓菁是个例外,身材娇小玲珑,而屠仲夷正常多了,体型高大,却不似那些守卫的肌肉鼓胀,反倒是颀长挺拔。
皂色衣衫,笔直的小腿紧紧收束在乌黑长靴中,倒有几分中原人的风流。
衣襟袖口,纹着兽纹,束着窄腰的革带上亦是猛兽雕饰,而他身为男子,却生了雪白的一张脸,一抹红润丰盈的嘴唇,比女子还要诱.惑,却不显丝毫女气。
剑眉入鬓,加上那一双不怒自威的凤眸,生生漾出几分原始的野性,用世俗眼光来看无疑是英俊的。
郑兰漪心口划过一丝讽笑。
“沐猴而冠。”她心中暗想。
再怎么衣冠齐整,人模人样,也掩盖不了本质是禽.兽的事实。茹毛饮血的民族,而她的夫君便是死在这些野兽的手里。
屠仲夷的目光落在妹妹白皙的侧脸上,心中却回想起她在大魏所做的一切。
一个高官为她自杀,而她自己,与大魏亲王谢云起里应外合,企图颠覆大魏的朝纲。
尽管计划最终失败了,但她的所作所为与以往那个顽劣不懂事的孩子简直判若两人,仿佛变了个人似的。
“听说那一晚,她看了封信后就变得失魂落魄。”屠仲夷心中暗想。
即便是对他人缺乏兴趣如屠仲夷,此时也不禁感到好奇。那封信究竟写了什么,竟然有如此魔力,让这个一向疯癫的妹妹逼死了她亲自驯服的狗,甚至终止了全盘计划。
这时,少女突然轻轻开口,声音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冷漠。
“皇兄自然是待晓菁极好的,只是晓菁贪恋邺城风光,一时不想回家罢了。”她语气平静,仿佛在叙述一件无关紧要的事情。
“贪玩。”
屠仲夷微微一笑,试图掩饰心中的疑虑。
“晓菁心中可有怨?”他试探性地问道。
“皇兄有酒吗?”郑兰漪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话锋一转。
屠仲夷微微一愣,随即叹道:“明日就要离开了,不说妹妹你,为兄也真是……不甘心呢。倒是捎了两坛酒,一坛分给了手底下的人,另一坛就让我们兄妹共饮吧。”
他心中明白,屠晓菁的婚事一直是父皇手中的棋子,用来与各国联姻,就算将来回到北凉,也不过是重复之前的命运,用来掣肘各大世家罢了。
她心中有怨他自然理解,但作为北凉的三皇子,他也有自己的考量。
“妹妹,你此番也不算无功而返。若能献上所得机密,相信父皇也会嘉奖你的。”屠仲夷试图安抚她。
“父皇……”屠晓菁苍白地笑了下,眼尾的那颗痣平添了几分厌世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