巫羡云——这个红衣诡谲的少年,仿佛凭空出现,整个人从头到脚散发出一种难以言喻的神秘感。
他身形颀长, 双手笼在袖中, 衣袂在风中翻飞, 脸上戴着一枚雪白的蚕丝面具。
“兄君。”
芊芊抬起头, 丝毫未见意外之色, 只是微微蹙眉, “我遇见了一件极其古怪的事。”
巫羡云微微一笑, 嗓音干净得如同月光,“我知道。”
芊芊一怔,难道他已经猜出了她想要问什么了吗?
“实话说, 我是来捉你回去的。”
巫羡云轻叹一声, 忽然矮身,坐在了屋顶的瓦片上,手撑着脸, 垂着眼眸,语气中带着一丝无奈, “王上对你擅自行动很不满意……明明朝贡的事,王上早有安排,你又何必一意孤行呢?王女怎么总是不听王上的话呢?”
他顿了顿,继续说道:
“这一趟,你不该来。”
芊芊目光坦荡,直视着巫羡云,“兄君,你还记得三年前的那场战争吗?就是那场大战,让南照的无数城池变为焦土。无数的士兵死去,无数的人失去了他们的亲人,绝望、痛苦、不幸。而我身为王的女儿,却只能眼睁睁看着一切发生,却什么都做不到。”
“今天我站在这里,为的就是不让历史重演,不让我的子民再一次承受战火的痛苦。”
“这一次与大魏的交易,不仅仅是一笔生意。”芊芊淡淡道,“它是我对子民的承诺,是我对自己良心的交代。”
“如果我不参与这场朝贡,如果我选择了退缩,那么我在继任仪式上所承诺的一切,都只是空谈。”
她顿了顿,语气中带着一丝自嘲,“也许,兄君会觉得我很自负吧?仿佛只要有我在,这场交易就能万无一失。”
“但这份自负是我唯一能用来对抗命运的工具。”
“粉身碎骨也不怕吗?”
“不怕。”
“我知道会有很多人质疑,甚至反对我,但我不在乎。”芊芊轻笑,“只要能完成这件事,只要能保护你们,不论将来会发生什么,我都不怕。”
巫羡云跳下屋檐,朱红色的衣摆如同神鸟的尾羽,轻柔地在他身后落下。
“我的王女,我很高兴你能一直这么勇敢。只是,如今的你缺少了一件厉害的宝物。”
他伸出那只一直背在身后的手,手中拿着的,赫然是一只羊脂玉净瓶,“没有它,王女又如何能成事呢?”
看到那只玉净瓶,她都不知道该气该笑:“兄君,你这是在戏弄我吗?”
芊芊不禁有些郁闷。
因为南照人给她雕刻的白玉像类似“观世音”,所以给她找来一个玉净瓶,好让她的形象更加完美?
“兄君心目中的我,和他们心目中的我居然是一样的吗。”芊芊语气中带着一丝自嘲,“观音菩萨的化身,慈悲为怀,救苦救难。他们把我捧得这么高,仿佛我真的是什么救世主。”
“做救世主不好吗?他们崇拜你、信仰你、把你当成神明一样供奉。”巫羡云眨了眨眼,轻笑道。
“可是没有人能永远站在神坛之上啊。”芊芊按住眉心,轻轻叹了一口气,“说起来,我究竟是什么呢?我不过是血肉之躯,一个甜了会笑、疼了会哭的普通人罢了。唯一的不同或许只是我投了个好胎,生在了王室。”
“世人的想法我并不能左右,但至少我希望在我身边,在我亲近的人眼中,我只是一个普通人。”
芊芊语气中带着恳求,“我希望阿母、舅舅能像对待亲人一样对待我,也希望兄君能够像对待朋友一样对待我。我不想要被当成什么神明,也不想要被高高地供奉在神坛上,我只想和我亲近的人分享喜怒哀乐。”
“至少在你们眼中,我是我真实的样子——一个普通的,有血有肉的人,而不是什么冷冰冰的神像。”
何况今天因为那个酷似她的白玉像,差点害死一个人,想到对方浑身是血倒在地上的模样,芊芊心中不太好受。
巫羡云平时看起来也不像那么无聊的人,怎么会用这件事来揶揄她呢?
巫羡云看着她的眼睛,如何不清楚她内心的想法呢?少年垂下眼帘,无声一叹。
果然如同谢明觉说的那样,她伤愈醒来后,忘记了一切,也彻底地通透了、超脱了。
三年前,她选择一死,化解南照与大魏的战争,平息世间的爱憎与仇怨,便已达到了无往生境的境界。
而今日她选择站在这里,不仅是为了南照子民,为了王上,为了阿母,亦是为了自己。
如那观世音般,在肉身消亡后,选择继续在轮回中度化众生,以大慈大悲的精神救助一切有情。
自利利他,自觉觉他。
这正是菩萨道精神最极致的体现啊。
面对这样的她,他又如何忍心因为一己私情,便阻拦她所求的道呢?
他是蝴蝶妈妈赐予她的礼物。
他是如此爱她,就像是爱着这世间的一草一木,就像是在爱着他的自我本身。
巫羡云走近几步,从袖子里伸出手摸了摸她的脑袋,蓝眼睛弯弯的,一本正经的芊芊也很可爱呢:
“想什么呢?在本君眼中,你永远是那个长不大的小王女。我拿这个东西给你,不是要你假扮什么观世音。重点不在于这个瓶子,而在于里面的水。此中所盛之水,能去除世间一切伪装。”
巫羡云晃了晃羊脂玉净瓶,果然一阵水声作响,“若是你想要知道大魏皇后的秘密,只需要轻轻一滴——”
芊芊看着他微微眯起的双眸,心头一突,不禁有了个荒唐的想法:
“皇后就会死而复生?”
巫羡云既没点头,也没摇头。
良久,他看着她的眼睛,轻声道:
“看来本君只能亲自,带我们的小王女进宫一趟了。”
进宫?
可是绕来绕去,他还是没跟她解释,那位死去的皇后,为何会跟她生得一般模样。
据她所知,阿母只有她一个女儿,她不可能有什么孪生姊妹。
或许,这只是一场彻头彻尾的巧合,毕竟世界之大无奇不有,世上有两个长得极其相似的人也不是全无可能。
亦或者,她与先皇后之间,确实存在某种奇妙的联系?
芊芊一向有着很强的探索精神,对这背后的答案充满了兴趣,放在平时,肯定不惜花费大量的时间和精力,去一点点找出蛛丝马迹,查清真相。
无奈任务在身,时间紧迫,若能立刻揭晓谜底,满足好奇心……便是再好不过了。
所以她欣然答应了巫羡云这“离经叛道”的提议。
他们自从长大,各自走向人生既定的轨道之后,便好久没有像现在这般,一起做一件新奇刺激的事了……还是为了一探大魏皇室秘辛。
芊芊的眼底,不禁流露出久违的兴奋之色。
……
月色朦胧,巫羡云打横抱着芊芊,站在皇宫的屋顶,俯瞰着脚下的皇宫。
他轻笑一声,施展轻功,在屋顶间飞跃,动作如同行云流水,夜风中,几缕笑语洒落:
“皇宫的守卫果然松懈了许多。自从皇帝成为鳏夫,这座铁桶般的皇宫还是被人撬开了口子啊。”
芊芊非常捧场:“兄君有这样神鬼莫测的本事,屈居祭司之位真是可惜了。”
巫羡云照单全收:“确实,这皇宫中,能困住我的地方已经不多了。”
“难道陛下的喜房也不成吗?”
“帝王的寝殿,寻常人自然进不去。但对本君来说,这有何难?”
巫羡云微微一笑,轻轻一跃,身姿轻盈,脚尖点地,落在含章殿的庭院中,四周寂静无声,竟当真无一人察觉!
“皇宫中,能真正困住本君的,恐怕只有……三年前的明镜司了。”巫羡云低笑。
看着芊芊一脸的赞叹,少年眼底笑意渐浓,如有蓝海翻涌:
“不知今时今日,这明镜司是否还困得住本君?”
竟似跃跃欲试,将那人人畏怖的刑狱大牢当成了玩乐场一般。
……
喜房内的烛光摇曳,昏暗的光线在墙壁上投下摇曳的影子,仿佛整个房间都在微微颤动。
芊芊站在金丝楠木的棺木旁,凝视着这具本该腐朽却依旧完好无损的尸身,心中充满了疑惑与不安。
“皇后的尸体停放了三年,竟然没有腐烂,甚至几乎没有异味传出。这究竟是用什么样的秘法保存的?”她心中暗自惊叹,眉头微蹙。
她刚想开口询问巫羡云,却见他突然竖起食指,示意她噤声。
“嘘——”
对方迅速扯住她的衣袖,悄无声息地躲进了梨花木屏风后。幸好,旁边有一座高大的橱柜,正好遮住了两人的身影。
一前一后,两个人影悄无声息地走了进来,随后,棺材盖被推开的声音响起。
“啵——”一声轻响,像是有人拔开了瓶塞。若不是芊芊手中还握着那只玉净瓶,她几乎要怀疑是自己不小心拔开的。
一股刺鼻的气息瞬间弥漫开来,混合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恶臭,令人作呕。
突然,她耳边响起“滋滋”的声音,像是热刀切黄油一般,令人毛骨悚然。
她与巫羡云对视一眼,芊芊眼中是惊愕,而巫羡云则是深深的忧虑。
皇后的尸体,似乎正在被某种药物腐蚀!
“皇帝老儿要是知道他最爱的女人,连块骨头都被这化尸水给化没了……啧啧,那表情一定精彩至极。”
一个略显粗哑的男声响起,带着一丝残忍的笑意。
话音未落,另一道声音传来,仅仅只是轻轻地“哼”了一声。
音色有些熟悉,芊芊立刻认出,那是她在驿馆有过一面之缘、容貌肖似金风的侍卫,仲夷。
那个最开始说话的人身份不明,语气中却透着一股阴狠,“正所谓趁他病要他命,他叔叔淮南王的大军想必已在城外集结完毕,就等着今晚的号令了。”
说着,还拍了拍手,仿佛在庆祝即将到来的胜利,“只要我们这儿不出岔子,改朝换代就是板上钉钉的事儿。到时候新皇登基,割让一半的城池给北凉……对你们北凉,那可是稳赚不赔的买卖。”
仲夷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丝戏谑,“张大人,皇帝最宠爱的女人被你毁尸灭迹,而你自己,还和北凉有所勾结,这可是叛国之罪。”他顿了顿,语气中带着一丝警告,“外面那几个人……只是昏睡过去可守不住秘密啊。做事怎么不再谨慎一点?你也不怕灭族。”
“灭族?”张御史哼了一声,语气中满是不屑,“你怕什么,皇帝现在已是强弩之末,没几天活头了,他叔叔的大军一到,他连还手的机会都没有。”他的声音变得阴狠,“再说了,我们毁掉皇后的尸体,不就是为了让他彻底崩溃吗?”
“只要淮南王登基,我张蚩有从龙之功,又得北凉庇护,必封宰相。到时候,封地、财富、权力唾手可得。”
他顿了顿,语气中带着得意,“仲大人,你放心去回三殿下,皇帝现在已经是瓮中之鳖了,翻不了身了,等着宫中的好消息便是。”
仲夷的声音忽然变得冷肃,“今晚的行动,务必确保万无一失。”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紧张的气氛,仿佛连烛光都在颤抖。
二人离开后,芊芊与巫羡云才缓缓从屏风后走出。
他们不用交流,也清楚方才那二人的目的。
今晚,一场宫变即将发生!
如果淮南王谢云起的计划成功,新皇登基,他们所有人都将陷入危险。
谢云起是谢晋的亲儿子,而谢晋三年前死于南照,谢云起对南照有着深仇大恨。
当今皇帝大力扶持琴心之路,礼遇南照使者,显示出对和平的倾向。
而谢云起却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未知,未知往往意味着更大的危险。
一旦他掌权,谁也无法保证南照的朝贡队伍能够安全撤离,更不用说邺城中所有南照人的安全了。
“陛下驾到——!”这时,含章殿外一声尖细的唱喏,瞬间打乱了他们的冷静。
“兄君,你身手比我好,你去传递消息,通知使团的人撤离,务必要快!”
芊芊声音清而柔,却又无比坚定。
她倏地转头,看向那尊华贵的棺木,棺材盖半开着,里面已经空空如也。
“我有一个计划。”